幹脆的槍響先傳來,薑至看到監控中時運在靶前翻滾起身,身後的靶心留下了一個清晰的彈孔。


    albert緊咬著時運,兩人前後走入了賽道唯一一處視角盲區。屏幕上出現了短暫的空鏡,每一處小方格都幹淨得可怕,薑至連唿吸都頓住了,一口氣屏在胸腔,遲遲不敢出。


    就在這沉默的幾秒中,房間內突然傳出一陣不同尋常的炸響,緊接著就是人慘痛的尖叫。


    “啊”


    因為痛苦而扭曲到極點的慘叫辨不出原本聲線,薑至全身的血液驟然凝固,隻剩下心髒還在狂跳。漫長的兩秒後,時運的身影從下一格監控邊緣切出,而另一邊則是albert捂住鮮血直流的右手倒在監控正下方。


    萬幸,時運完好無損,萬幸。


    薑至的懸著的心經曆了一次從瀑頂墜入深潭般的垂直降落,他迴過神來,立刻衝到外麵喊工作人員:“這邊需要緊急救護!”


    為了節省時間,時運沿著出口方向的直線一路輕巧翻過障礙物。他熟練摁下牆上的緊急按鈕,等比賽中止警報響起後立即打開隔壁房間的備用門,衝進去將albert扶了出來。


    albert今天用的槍是剛從一家軍事用品店淘來的稀罕寶貝,使用前也再三檢查過,但不知為何還是發生了意外炸膛。所幸albert經驗豐富且反應及時,聽到槍管內部有雜音後果斷棄槍,這才沒釀成大禍,傷情並不嚴重。


    槍會的急救人員進行了簡單處理,消防救護處的急救員趕到後火速將albert送去了醫院。


    時運的衣擺上開著大朵大朵的血花,薑至拉著他到洗手間,在水池邊仔細替他衝去手掌沾染的紅色。他全程無言,隻有冷水衝刷聲不斷迴蕩著,沉默得讓時運心驚。


    “別板著臉了,嗯?我這不是沒事兒嗎?”


    薑至不理他,隻是執拗地一遍遍擦著時運的手,直到皮膚都被磨出一層淺紅。時運暗覺不妥,抬頭從鏡子裏看到薑至的眼神是渙散失焦的,像是陷入了噩夢最深最濃的一隅,慢慢沉底。


    他知道薑至又迴到了財經大廈前那條好不容易才走出的舊街道。


    時運關掉水龍頭,緊緊抓住薑至的手,一遍遍喊著他的名字讓他迴神:“之之!”


    時運急切的聲音仿佛一團棉花,在嗡嗡作響的耳鳴中顯得太輕,輕到化成了沒有形狀的絮。


    “薑至,我在這”


    薑至迴神的瞬間一滴淚從他眼頭墜下砸到時運的右手手背上,像一朵破碎的冰花。


    “我剛才好怕……”他啞著嗓子,像雨夜裏發抖的小狗,卻不敢伸手觸碰麵前的人。


    方才被恐懼攥住氣道的感覺一點點褪去,留下的痛感卻久久不散。


    “沒事的,乖。”時運替他抹去眼淚,溫柔地哄著,“之之不怕,我好好的呢。”


    真槍實彈即便用在無生命的死靶上也會出意外,更何況時運需要麵對的是具有反擊能力的有火力罪犯。有那麽一瞬間,薑至幾乎控製不住衝動,想勸他放下這份原不屬於他的執著


    時運進入經罪科是因為自己,會配槍也是因為自己。


    但抬頭麵對時運那樣真摯而堅定的眼神,薑至實在不忍心叫他與所熱愛的一切分離。


    “在警隊但凡開槍都需要報告,因此每一槍我都會慎之又慎。我知道你為我擔心,但換個角度想,我配槍也是一種自我保護。”時運將他擁入懷裏,輕輕拍著他的背,“你要相信我的partner,相信我在警隊的成績和記錄。”


    “它不是將我推入險境的存在,它會保護我安然無恙地迴到你身邊。”


    薑至沉默地抖了抖肩,輕輕推開他。時運的手順著對方脊骨滑落,有些迷茫地垂在身前。


    “剛才我的lucky kiss好像起作用了。”


    在對方的訝異中,薑至握住時運的右手,緩緩低頭。


    他不是迷信之人,但此刻卻選擇虔誠地吻在時運手掌因為握槍磨出的繭上,嘴唇久久貼著那塊粗糙的皮膚,顫聲祈禱著:“保佑你每一次配槍行動都順風順水、平平安安。”


    “i will.”時運鄭重的迴答從頭頂飄落,“我答應你,絕不會受傷。”


    第76章 量產商品


    經罪科針對阮向茗布下的監視網逐步收緊,時運發現阮向茗每天會在固定時間單獨接聽一個電話,通話過程有長有短,但風雨無阻。


    盡管阮向茗坐在豐川集團最具話語權的交椅上,收到這通電話時表情卻畢恭畢敬,有一種傀儡般的滑稽。時運猜測,阮向茗如此卑躬屈膝的態度不同尋常,很可能是通過這個方式在對某個人或利益集團負責。


    有一次阮向茗到點恰好在地下停車場,欺詐調查a組唯一一次聽到他的通話內容。大部分時間他都恭順地聽著電話,輪到他說話時,背脊挺直到有些僵硬,看得出是極為緊張。


    但最為奇怪的還要數阮向茗使用的語言。他說話時有一股濃且純的地方味道,這種語言方式被稱之為“羅惹”,萊普語、英語和華語相互混用是萊普尼亞華裔的日常習慣。


    時運清楚這是阮向茗采取的保護措施,因為羅惹華語通常語序混亂、用詞複雜,旁人輕易聽不懂對話的內容,反倒更凸顯了這通電話的神秘。


    同事將這通電話過程錄下帶迴科裏分析,大致判斷是在匯報當天公司的內部情況,可惜並不是什麽大收獲。阮向茗每一句話都經過仔細斟酌,甚至使用一些類似行業黑話的代稱來模糊通話內容,全程更是沒有出現任何具有指示性的稱唿。


    單憑這一段含糊不清的錄音,時運不足以釘死幕後之人是融風,即便送上庭,法官也未必采納。


    但阮向茗語言中獨特且強烈的“羅惹”味可以證明,他應當曾在萊普尼亞生活過一段時間,時運之前的推測方向是正確的。


    當人們提到潮濕、悶熱的東南亞海風,萊普尼亞一定是具有代表性的答案之一。萊普尼亞主要境域由一大一小兩個主島組成,還有不計其數的小島嶼點綴在茫茫洋麵上,熱帶雨林與宗教信仰構成了它天然的神秘色彩。


    時運用眼神描摹著電腦屏幕上的衛星地圖,最後將目光牢牢鎖定在榔城。


    那是幾百年間南下華裔在萊普尼亞的主要聚居地之一,而太陽樹福利院正根植於這裏的棕櫚樹林間,外牆是厚重的沙黃色,與周邊其他低矮的南洋建築一樣不起眼。


    “swing sir,有結果了。”負責核查資助名單的泰檸送來了好消息,“根據潤雨慈善基金會的資助名單公示,我們匹配到了一個極可能是阮向茗的人。”


    “我看看。”時運伸手接過報告火速翻閱。


    yuen ka chak.


    “阮嘉澤……”他根據拚音將名字念了出來,“這應該是他出生時的本名。”


    “阮向茗也曾經在太陽樹福利院吧?”


    泰檸樂道:“真被你說中了。”


    時運似乎預料到了這個答案,臉上看不出一絲詫異:“嗯,看來是因為阮向茗從福利院出來後才改成現在的名,我們才查不到他成年之前的相關資料。”


    泰檸示意時運翻到報告下一頁的具體名單,同時說:“潤雨慈善基金會專注於兒童公益事業,但注資對象多在萊普尼亞,分布在幾家不同的福利院,其中以太陽樹福利院的孩子最多。”


    “我們之前怎麽就沒留意過呢?”泰檸倒吸了口氣。


    “之前溫成蔭的個案隻能構成我們的懷疑的出發點。”時運在紙上畫了兩個圈,筆尖拖出一條長線將它們串起,“但現在阮向茗也被證實來自同一家福利院,二者身上的共同標簽太多,已經足夠成為問題本身了。”


    溫成蔭和阮向茗都以太陽樹福利院孤兒的身份受助,憑借融風旗下慈善基金的恩惠接受高學曆教育,最後進入明灣商界成為年輕有為的新星。看似沒有關聯的兩人最終走上了同一條人生軌跡,像是同一流水線上批發量產的標準化商品。


    泰檸繼續匯報說:“潤雨基金每年都會在太陽樹福利院舉辦慈善活動,那些有幸被資助的孩子都是在活動上被負責人相中的。”


    “融風的每一步都是有針對性的,與其說是慈善活動,不如說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遴選。”時運並不認同他的用詞,“溫成蔭和阮向茗來福利院的時候已經記事,被拋棄的仇恨是最容易被訓練的情感。我認為這絕非偶然。”


    “資助孤兒接受教育隻是幌子,實際上融風很可能通過這個方式挑選並控製可以為己所用的心腹。”基於事實的推測令時運的聲線一點點下沉,“不管是溫成蔭還是阮向茗,都在替融風做一些見不得光的陰濕事[1]。”


    這是一項價值迴報期極晚的長線投資,很多企業通常熬不過前期巨大的持續成本投入,但融風卻有這個耐心和魄力。它花費十數年時間精挑細選出合適的棋子並耐心栽培,一旦開始盈利,迴報便相當可觀


    正如融風一貫的商業作風,從不做投資迴報率低的項目。


    泰檸歎了口氣:“也不知道小時候被選中是福還是禍。”


    時運用筆敲了敲泰檸的腦門,提醒他不要為犯罪分子的過往經曆共情:“走上違法犯罪這條路,也不全因受他人所脅,他們自己的選擇也很重要。”


    “但是融風一直那麽謹慎,我們根本抓不住它的馬腳啊!”


    泰檸這句抱怨裏藏著現實的無奈,盡管在大家認知裏阮向茗是融風的人已是板上釘釘,但始終缺乏關鍵之錘。


    時運必須盡快掌握更直接的證據來證明豐川的一切行事都是聽他人指令,才能將一直作壁上觀的融風拉下水。


    時運嚐試梳理目前掌握的信息:“阮向茗和融風之間應該是單線聯絡,從來都隻有對方聯係他。”


    “但是我們已經check過通訊記錄,自從madam高帶隊掃了一遍豐川和地政署之後,每晚打進阮向茗手機的號碼都會更換。”泰檸煩躁地撓了撓頭發,“根本就是沒有破綻。”


    “所以我們可能需要依靠cib的情報網才能收集到更有利的證據。”


    跨部門協作意味著需要征詢上司的同意,很可能會直接受到經罪科內部滲漏勢力的幹預。時運的拳頭數次收緊又鬆開,糾結的表情凝固在眉心。


    正在這時,時運辦公桌上的內線響起。


    泰檸替他看了一眼,瞬間板起腰來:“是總警司辦公室。”


    時運示意他先出去,在鈴聲響到第三遍的時候接起了電話。


    出乎意料地,電話那頭的人是何警司。看來待會兒要招唿自己的陣仗不遜於晉升麵試。


    時運照常將調查發現匯報:“何sir,關於豐川一案我們剛剛掌握了一條新線索,很可能牽扯到……”


    還沒等時運說完,何警司便打斷了他的話,語氣稍顯嚴肅:“時運,先不聊這個。”


    “你現在上來一趟吧。”


    時運在電梯上行時難得靜默了些,旁人與他打招唿也隻是平淡迴應一秒又陷入沉思。


    他不知道總警司為何在這時候突然叫自己上樓喝茶,大部分情況下案件偵查過程中都嚴格遵循逐級上報製,沒有特殊安排是不需要直接對總警司匯報的。


    “扣扣”


    “進。”


    時運進門便收到一記來自總警司的眼刀,何警司在一旁朝他悄悄搖頭,與想象中的場景無二。時運做足了心理準備,幾步走到辦公桌前站定。


    “sir,您找我。”


    總警司稍稍收斂了眼神中的淩厲,克製地問:“水邊夕陽案現在進行到哪一步了?”


    “我們team現在還在對豐川的主席阮向茗進行布控,排查梳理豐川的控製網絡。”時運如實迴答,但沒有給出準確的結案時間。


    總警司聽完後稍顯不悅,眉頭跟著蹙起,似乎對這個答案不夠滿意。


    時運其實明白總警司的態度是在暗示案件進程不夠快,他原不想直接硬碰硬,可何警司見縫插針將剛才電話裏被打斷的話頭重新拋出。


    “時運,你敢才在電話裏不是說有新進展要匯報嗎?”


    時運心裏警惕了一下,總警司麵部的陰雲還未褪去,可上司發話他必須迴答。


    “我們錄到一段阮向茗的通話,懷疑豐川非法集資犯罪的實際推手另有其人。”時運小心斟酌著話術,決定還是不言明懷疑對象比較安全。


    但箭已在弦上,於是他趁勢提出了跨部門合作的想法:“sir,我想申請向上龍分區警署請求cib部門的合作,以獲得強有力的情報back up,盡快查實我們的推測,一網打盡所有真兇。”


    何警司不依不饒,似乎像從他嘴裏聽到確切的答案:“警方提出的懷疑必須精準,另有其人,指的是什麽人?”


    時運站在中央空調的出風口下,冷氣貼著他的頭皮一點點滲入,直到指尖都麻痹。他聽到自己語氣平淡地說了“融風”兩個字,冷靜地觀察著麵前兩個上位者的表情。


    預想中的疾風驟雨迎麵襲來,時運當頭受下總警司的一頓嗬斥。


    “時運,我發現你對融風意見很大,從上次情緣毒藥一案開始就對融風咬住不放。你是不是對它執著到走火入魔了,什麽案子的火都往融風身上引。”


    緊接著,總警司毫不意外地要求提前收網:“會計支援組那邊現有的證據報告我都看過了,邏輯證據閉環已經形成,明明已經足料落charge為什麽還不行動?”


    雷霆震怒下連何警司都不敢吱聲,隻能用眼神示意時運不要再拱火。


    可時運偏就不怕說多錯多,反而沉著麵對抽在身上的雨點:“sir,您應該也看到融風曾經自導自演了一出惡意收購,它對豐川的野心是有前科的。”


    “我不想放過任何一絲可疑。如果融風真的有問題,這一顆定時炸彈留在明灣經濟命脈上遲早會引發更大的爆雷。要趁它還在倒計時的時候就挖除,才能最大限度減少傷亡。”


    總警司被他眼中的倔強刺了下,表情有所緩和,卻依然嚴厲:“查案不能有預設立場,該close file的時候就要幹脆果斷。後麵還壓著很多案子沒查,不要把經罪科的精銳警力浪費在捕風捉影上。組織信任你,給你最大資源支持和支配自由是為了讓你能用到刀刃處,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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