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天總是來得特別早,還沒立冬,簌簌的西北風就刮了起來。


    革命軍在南方攻城略地,英法聯軍又兵臨山東海麵,無形中又增加了京城的寒意。


    這天晚上,兵部侍郎郭嵩燾在大權臣肅順府中密商軍國大計,迴家時已是深夜。


    轎班在門房處落轎,童仆迎了過來,給郭嵩燾送來一個銅爐。


    郭嵩燾用銅爐暖手,感到暖和不少。


    兵部侍郎已是堂官,正二品。


    肅順改革官製,廢除滿漢同堂製度。


    兵部從兩尚書、四侍郎共六個堂官,改為一尚書、兩侍郎共四個堂官。


    自此之後,侍郎的地位更尊。


    郭嵩燾當上兵部侍郎後,徹底擺脫了窮京官的窘樣,闊了不少,在京城裏置了套四合院,養起了轎班。


    他之所以能當上兵部侍郎,與湘軍關係莫大。


    當年,曾國藩丁憂在籍,接到編練團練的詔令,猶豫不肯出山。


    郭嵩燾是曾國藩的好朋友,同樣丁憂在籍,力勸曾國藩出山辦理團練。


    曾國藩創辦湘軍,郭嵩燾出力甚大。


    湘軍初期,郭嵩燾受曾國藩委托,遊曆四方,為湘軍籌集錢糧。


    湘軍站穩腳跟後,郭嵩燾進京,充當曾國藩的耳目,被視作是湘軍派往朝廷的代表。


    日後,湘軍不斷發展壯大,郭嵩燾的地位也水漲船高。


    他很得大權臣肅順的賞識,與肅順過從甚密。


    在肅順的引薦下,郭嵩燾得以入值南書房,獲得接觸鹹豐的機會,並最終出任兵部侍郎。


    湘軍全軍覆沒,郭嵩燾的靠山肅順恩寵不衰。


    有肅順在,郭嵩燾也保住了兵部侍郎的位子。


    夜晚風涼,郭嵩燾正要迴屋,門仆湊了過來,低聲說道:“老爺,傍晚時,有人求見老爺,說是有要緊的事。”


    郭嵩燾掏出懷表,看時間已是晚上十點。


    今天,他已經忙了一天,晚上又到肅順府上一邊喝酒,一邊商量大計,已經相當疲倦了。


    他揮一揮手,說道:“太晚了,明天再說吧。”


    達官貴人家的門房,多選用精明機靈的人。


    哪些訪客能見,哪些訪客需要擋,都要依賴門房從中甄別。


    能幹的門房,既能從中獲得不菲的門包收入,還能替主人擋住不願見的客人,又不至於得罪客人。


    郭嵩燾的門房就是這樣一位利害的人。


    他心裏很有分寸,湊到郭嵩燾跟前,低聲說道:“老爺,來人說的是湖南話,說是老爺的故人。”


    郭嵩燾一聽,立即謹慎起來。


    他與湘軍淵源太深,湘軍覆滅,他也怕受到牽連。


    他故作鎮定,把童仆支到一邊,問門仆道:“來人叫什麽名字?”


    門仆說:“他不肯說,留下了一幅畫,說老爺一看就知。


    又留了客棧地址,說老爺要見他,可派人到這裏尋,他隨時候命。


    看他的樣子,大概四十上下,像是個教書的先生。”


    郭嵩燾神色凝重,從門仆手中接過訪客的畫作,叮囑他道:“今日之事,不準對外泄露半個字。


    你看好門戶,有什麽異常的情況,不管多晚都報告給我。”


    門仆是郭嵩燾的族親,一直跟著郭嵩燾走南闖北,經曆過不少大風大浪。


    見郭嵩燾如臨大敵,門仆也神情嚴肅,說道:“老爺放心,小的知道這裏麵的輕重。”


    郭嵩燾進屋後,待童仆點好蠟燭,便把他趕走,迫不及待打開了畫軸。


    隻見上麵畫著一株老梅,老幹繁枝,含苞待放,旁邊題了一首詩:


    “書生笑率戰船來,江上旌旗耀日開。


    上萬貔貅齊奏凱,彭郎奪得小姑迴。”


    郭嵩燾一看便知,來人是彭玉麟。


    彭玉麟與梅姑青梅竹馬,彼此相愛,私許終身。


    可惜,梅姑是彭玉麟外祖母的養女,在當時的封建禮教下,兩人隻能各自婚嫁。


    梅姑嫁給別人沒幾年,難產而死。


    彭玉麟痛苦萬分,發誓要畫十萬梅花,以紀念兩人的感情。


    在當時的官場上,彭玉麟畫梅是一絕,早已是人盡皆知。


    至於畫旁的詩,更有出處。


    當年湘軍打太平軍,彭玉麟常常率領水師充當先鋒。


    有一次,湘軍水師攻打江西重鎮彭澤。


    太平軍守將是名將黃文金,號稱“黃老虎”


    。


    彭澤地處長江東岸,其地名極妙,東岸叫彭郎磯,西岸叫小姑洑,江心有座山,就叫小姑山,一向都是長江天險,易守難攻。


    沒想到,彭玉麟率領水師,竟然一戰克之。


    “彭郎奪得小姑迴”


    便寫於那時,這首詩傳頌一時。


    在湘軍中,郭嵩燾與彭玉麟關係特別好。


    要知道,湘軍並非鐵板一塊,內部亦有衝突,常常互相攻訐,乃至於反目成仇。


    (曆史上,左宗棠與曾國藩爭功,勢同水火,直到曾國藩病死,左宗棠才服輸。


    又譬如,彭玉麟因曾國荃殺俘,得罪了曾氏兄弟。


    )


    唯獨郭嵩燾與彭玉麟,自始至終維持了深厚的友誼。


    彭玉麟沒有功名心,不願做官。


    郭嵩燾則看透名利,識見宏遠,是大臣,也是名士。


    隻是,湘軍全軍覆沒後,彭玉麟已經投降了中華帝國,被楊烜授予“長江巡閱使”


    之職。


    在郭嵩燾看來,他偷偷潛入北京,與自己見麵,簡直就是胡鬧。


    郭嵩燾倦意全無,先就著蠟燭,把彭玉麟的畫作付之一炬。


    然後,他在書房裏踱來踱去,長久不能定策。


    直到自鳴鍾打了十一下,他才猛然驚醒,喚來門仆,說道:


    “你現在就去客棧,約那位客人進來。


    記住,要萬分小心,不要引起別人的注意。”


    長安居,大不易。


    郭嵩燾的宅子位於外城,離紫禁城遠,宵禁不嚴,正好方便他夜會密友。


    十二點時,彭玉麟來到郭宅,郭嵩燾在門口迎接。


    夜色晦暗,一句低聲的招唿,就讓郭嵩燾確認,來人正是彭玉麟無疑。


    進入書房後,門仆送來茶水。


    郭嵩燾緊閉房門,請彭玉麟坐下,不無抱怨地說道:“雪琴,你太孟浪了!”


    彭玉麟笑道:“有何孟浪可言?想當年,我喬裝成遊學乞食的學子,步行七百多裏,穿越長毛重重封鎖,到江西南昌麵見滌帥。


    北京又不是龍潭虎穴,今日之事,難道比當年還要危險?”


    聽他這麽說,郭嵩燾的怨氣消了一大半,說道:“聽說粵匪封你做長江巡閱使,你怎麽跑到北京了?難道是在粵匪那裏不如意?”


    彭玉麟擺擺手,笑道:“非也,非也。


    楊烜有堯舜之姿,我在那裏好得很。”


    郭嵩燾不由得謹慎起來,說道:“雪琴,你投了粵匪,看起來達觀了許多,人也似乎年輕了,笑容也多了。


    我為你高興,隻是,你此番過來,莫不是要遊說我投敵?”


    彭玉麟見郭嵩燾戒心很重,便坦然說道:“非也,我此行過來,有一樁天大的事情要與你商量。


    若辦得好,可以拯救一批黎民百姓,甚至可能影響中國的國運興衰。”


    郭嵩燾一臉狐疑,說道:“雪琴,你不要賣關子了。”


    彭玉麟收起了笑容,鄭重其事地說道:“筠仙,如今英法聯軍陳兵登州海麵,滿清戰不能戰,和不能和,騎虎難下。


    “晟武皇帝認為,英法聯軍挑釁滿清,不隻是滿清之事,亦是中國之事。


    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


    皇上對此很亦關切,願意提供幫助,阻止英法侵略滿清。”


    “這?”


    郭嵩燾難以置信,說道:“楊烜不乘火打劫,就是萬幸中的大幸了。


    他能有這種好心,肯與英法為敵?”


    彭玉麟卻非常肯定,說道:“筠仙,虧你還是清廷中的能吏。


    你也太小看我們了,大皇帝以統一中國為己任,若讓英法占了滿清,日後出兵北伐,豈不給自己找麻煩?”


    郭嵩燾聽彭玉麟說“我們”


    ,不禁心痛不已。


    當年,他們一起創建湘軍,同袍情深,自然稱得上“我們”


    。


    彭玉麟是一個嫉惡如仇、性格率真的人。


    曾國荃殺俘,彭玉麟與之絕交,力勸曾國藩大義滅親。


    做湘軍水師統帥時,他立功無數,清廷不斷給他加官進爵。


    可他淡泊名利,堅辭不受,專心帶兵打仗,在湘軍中可謂異數。


    他這種性格,無疑更喜歡呆在中華帝國。


    現在,湘軍已經全軍覆沒,彭玉麟也欣然改弦更張,與南方叛黨稱兄道弟。


    他的語氣中,對滿清的藐視溢於言表,甚至已經把滿清視為囊中之物了。


    郭嵩燾忍不住問道:“雪琴,革命軍會不會趁機北伐,一舉攻占北京?”


    他的態度也有了變化,不自覺地改稱粵匪為革命軍。


    彭玉麟毫不遲疑地答道:“不會。


    此時北伐,革命軍沒有把握控製邊疆,亦無力對付沙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1850再造中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左茂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左茂行並收藏1850再造中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