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朝廷送來了“廷寄”,曾國藩隨即吩咐手下,準備官服、香案。


    照規矩,地方大吏拜發奏折,接收朝廷“明發”、“廷寄”等文書時,還得奏放禮炮。但放禮炮容易暴露大營位置,這個禮節也就免了。


    正是大熱天,官服厚重繁瑣。趙烈文見曾國藩精力不濟,勸道:“滌帥,今日情勢緊急,官服、香案就免了吧。”


    曾國藩卻擺擺手,說道:“禮不可廢。現在還沒急到那1步。”


    他用冷毛巾擦了把臉,換上裰有仙鶴的1品官服,掛上朝珠,戴上官帽和3眼花翎,畢恭畢敬地在香案前跪下。


    從折差手中接過奏折,曾國藩返迴中軍帳內,官服已經被汗水濕透。他換過便服,然後迫不及待地打開了朝廷發來的公文。


    其實有3道公文,兩道“明發”、1道“廷寄”。“明發”又叫“明發上諭”,顧名思義,是朝廷公開發布的,用來宣示中外的大事。


    至於“廷寄”,則不公開發布,也不經過內閣6部,所涉都是些需要保密的重大事項,包括誥誡臣下、指示方略、考核政事、責問刑罰失當、調查重大案件等。


    廷寄由皇帝直接交待軍機大臣,軍機大臣或軍機章京擬稿,加蓋軍機處印信後,交兵部捷報處寄送各省官員。


    因此,這3道“8百裏加急”的公文,最重要的1定是那封“廷寄”。曾國藩首先打開的,也是這封“廷寄”。


    讀完之後,曾國藩大失所望。“廷寄”發自6天前,從黃州府到北京,使用最快的“8百裏加急”,至少需要6天時間,1個來迴就是十2天時間。


    如果皇上和軍機大臣商量軍務,意見存在分歧,又要耽擱1兩天的時間。


    鹹豐這封“廷寄”,所針對的內容,正是十5天前的軍情。那時候,楚軍剛剛投降,曾國藩向朝廷上了1封奏折,向朝廷確證左宗棠已經變節。


    奏折中,曾國藩又自陳用兵方略,說準備在半壁山、田家鎮1線加強防禦,自己親自坐鎮田家鎮,阻止革命軍進攻武昌。


    曾國藩耍了個小心眼,並未提及由誰鎮守半壁山,為的是幫弟弟推卸責任。


    鹹豐的廷寄,講的正是這件事。鹹豐指示,說武昌是長江中遊重鎮,關係兩湖安危,而半壁山、田家鎮則是武昌的屏藩。半壁山、田家鎮天險的得失,事關人心向背,事關國際觀瞻。為此,曾氏兄弟要死守防線,不可後退1步。


    可如今,半壁山已失,吉字營也要投降革命軍。鹹豐這封“廷寄”已經完全沒有意義,傳出去隻是笑柄。


    曾國藩把廷寄遞給趙烈文,搖頭哀歎不已。


    (清朝為了防範武人,對軍權限製很嚴。清初時,國家遇有戰事,則從全國征調8旗、綠營,交由前線主將指揮。前線主將並無自主權,需要事事向皇帝匯報。皇帝則通過奏折,遙控前方戰事。


    (這正是軍機處的由來。第1次鴉片戰爭前,清朝的敵人多為邊疆遊牧民族,或是白蓮教、天地會之類的“內匪”。那時候,戰爭節奏不快,後方遙控前方戰事,對戰局影響並不大。


    (第1次鴉片戰爭後,清朝的敵人或為船堅炮利的洋人,或是太平軍這種作戰意誌堅決的巨寇。皇帝遠在京城,通過“8百裏加急”遙控前方戰事,常常貽誤軍機。


    (相反,湘軍是地主團練武裝,不拿朝廷軍餉,曾國藩可以自主指揮湘軍,不需完全執行鹹豐的軍令。在某種程度上,湘軍不受朝廷掣肘,這也是曾國藩取得成功的1大原因。)


    趙烈文看過廷寄,亦搖頭苦笑不已,說道:“滌帥,朝廷不諳軍情,咱們也不用理這封廷寄了。隻是,奏折上如何迴複,如何陳述後麵的方略,還需費力斟酌。”


    曾國藩點點頭,說道:“先不管這個,看看兩封‘明發上諭’講的什麽。”


    第1道明發上諭,倒是件喜事。鹹豐說曾國藩勞苦功高,所率湘軍為大清之柱石。為此,詔令曾國藩加太子太保銜,督辦湖南、湖北、安徽、江西、江蘇5省軍務,督、撫、提、鎮以下悉聽節製。


    胡林翼死時,遺折推薦曾國藩節製湖南、湖北、安徽、江西、江蘇、浙江6省軍務。實際上,浙江已經牢牢掌握在中華帝國手裏。


    上諭若再讓曾國藩節製浙江軍務,純屬自欺欺人,隻會貽笑大方。令人欣慰的是,鹹豐給了曾國藩大學士的頭銜。這種榮譽,胡林翼生前都不曾享受得到。


    由於文淵閣大學士文慶去世,遺缺由協辦大學士桂良補任。桂良空出來的協辦大學士之職,由曾國藩接任。


    明朝不設宰相,但內閣大學士掌握政樞大權,通常可被視為宰相。特別是首輔,權力更重。有些強勢的首輔,譬如萬曆初年的張居正,權柄超過前朝的宰相。


    清朝皇權專製為曆史之最,汲取了明朝的教訓,內閣大學士並無實權,實權在軍機大臣手裏。通常情況下,能當上內閣大學士的,通常都是些官聲不錯、年齡偏大的老臣。


    譬如剛剛去世的文慶,道光2年就中進士了,道光十8年就當上軍機大臣了。接替文慶的桂良,是恭親王奕?的嶽父,道光十4年就做上巡撫了。


    大學士若精力尚可,皇帝會詔令他分管內閣某個部門,稱為“管部大學士”。譬如文慶,鹹豐讓他管理戶部。但戶部大權都在尚書肅順手裏,文慶絲毫不得置喙。


    曾國藩才4十5歲,又是漢臣,卻已當上“協辦大學士”,確屬1種難得的殊榮。清朝大學士可以稱為宰相,下級1般尊稱他為“中堂”。


    同時,曾國藩兼有“兵部尚書”的職稱,以便節製綠營正規軍。這麽多頭銜,按照官場規矩,加在1起就是“頭品頂戴太子太保協辦大學士兵部尚書曾國藩”,做成高腳牌相當唬人。


    恩榮還延及曾國藩的親屬,弟弟曾國荃擢升為江西巡撫,弟弟曾國葆為記名道台,指發湖北,遇缺即用。就連曾國藩已經去世的父母,都得到了正1品的誥封。


    鹹豐1向猜忌湘軍,對曾國藩也很吝嗇,這1次卻如此慷慨,實因被逼無奈。湘軍大佬中,胡林翼病死,江忠源、羅澤南、塔齊布等人戰死,左宗棠投降。鹹豐所能依賴的湘軍大佬,已經所剩無幾了。


    隻是,朝廷可想不到,1向從不服輸的9帥曾國荃,竟然也步左宗棠的後塵,投降了革命軍。這道明發上諭中,鹹豐還假惺惺地擢升曾國荃為江西巡撫。


    卻不曾想,曾國荃就要投降革命軍了。事情傳開之後,真是清廷1大醜聞,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第2道明發上諭,則是嚴厲指責左宗棠。鹹豐特意提到,前麵樊燮京控,他格外開恩,饒了左宗棠1命,本想讓他戴罪立功。沒想到,左宗棠竟然自甘墮落,轉投粵匪。


    鹹豐特令,拔去左宗棠1切官銜,追迴1切賞賜。再令湖南巡撫駱秉章,派人到湖南湘陰抄左宗棠的老家,緝拿左氏家人。希望左宗堂皤然悔悟,棄暗投明。


    曾國藩看完這道明發上諭,隻是連連冷笑。趙烈文則毫不客氣,說道:“左季高既已投降粵匪,自然不可能再降而複叛。皇上還指望他迴歸湘軍,真是異想天開。”


    曾國藩歎道:“季高英明1世,可惜這兩年交了厄運,先是被樊燮京控案弄得幾乎性命不保,接著又失節降了粵匪。1世英名,毀於1旦。”


    趙烈文卻不像曾國藩這樣死板,直言不諱地說道:“季高平生誌向,在於平複西北。楊逆大概是看中了這個,才費力招降季高,對他委以師長之職。若西北果真因季高而穩定,倒也算人盡其材了。”


    曾國藩心中1動,歎了口氣。趙烈文雖然年輕,1向看事很準。他的話意很明顯,認為楊烜有統1中國的潛力和實力。曾國藩閉目思考片刻,然後說道:“得寫兩道奏折,1道謝恩,1道向皇上密陳當前情勢、下步方略,請摯甫捉刀。”


    摯甫即為吳汝綸,與黎庶昌等人並稱為“曾門4子”,是曾國藩幕下有名的才子,最擅長寫奏折。此人是安徽桐城人,不愛做官,篤誌文學、教育,是後期桐城派的代表人物。


    趙烈文提醒道:“滌帥,9帥既已投降,我們在江北也處境危險,糧餉供應也將出現困難。請滌帥早作決斷,擺脫當前的被動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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