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有齡親自送胡雪岩出城。敵軍壓境,蘇州早已是風聲鶴唳,戒備森嚴。胡雪岩出城,隻能坐在吊籃裏,從城頭縋城而下。


    看著胡雪岩的身影越來越遠,王有齡隻得歎一口氣,走下城門,坐轎來到巡撫衙門。


    門口聽差見到王有齡,連忙迎了上來,說道:“王大人,您來得正好。撫台著急開會,剛派人到各司衙門送信。”


    王有齡知道情勢已急,自己一家性命、官途前程,或許就係於今天的開會。想想胡雪岩的叮囑,王有齡心裏有了計較,從轎廳下轎,由聽差引著麵見徐有壬。


    徐有壬身邊隻有幾個心腹幕僚,其他官員尚未到場。王有齡心想,自己第一個來,不妨先與撫台通個聲氣,先定個宗旨出來。


    蘇州城內的文官,徐有壬為首,王有齡排第二。隻要他們兩個主意一致了,其他文官不敢不從。武將裏麵,張國梁有勇無謀,不難擺布。


    計議已定,王有齡向徐有壬行禮已畢,略一寒暄,說道:“撫台,學生剛從常州聽說一則大新聞,嗯……”


    明清時,下級文官在上司麵前,常常自稱學生,暗指自己乃上司的學生。古代官場很看重師生關係,下官自稱學生,很給上司麵子。有時候,有些高級文官為了表示自謙,亦以學生自稱。


    王有齡顧忌其他幕僚在場,不願讓他們與聞。


    徐有壬明知王有齡的意思,卻故意說道:“哦?莫不是何桂清棄城逃跑,順便槍殺了幾十個常州士紳?”


    王有齡一聽徐有壬的語氣,心感不妙。他是何桂清的親信,平時極力敷衍徐有壬,仍然不受徐有壬待見。這次何桂清暈了頭,徐有壬非要落井下石不可。


    王有齡假裝不知,說道:“啊?竟有這種事?怕是謠言吧?”


    徐有壬知道王有齡與何桂清關係密切,隻是冷笑不語。


    王有齡卻低聲說道:“學生聽說,常州守不住了,城內文官武將都……”


    說到緊要處,王有齡故意打住。徐有壬見狀,把王有齡引入簽押房,屏退聽差,問道:“雪軒,你說常州的文官武將,怎麽了?”


    王有齡信口胡謅,說道:“何大帥出城後,常州文官武將爭相效仿。常州士紳集議,決定獻城投降。革命軍一下常州,往南就是無錫,再往南就是蘇州了。


    “張殿臣的捷勇,屢戰屢敗,士氣低落,完全靠不住。咱們指望捷勇守城,還得防備趁機他們搶劫。撫台,事急矣,咱們可得早作打算了!”


    常州方麵的敗局,並不出徐有壬的意外。他歎口氣,恨恨地說道:“何桂清擅自棄城,槍殺無辜士紳,此中罪行,罄竹難書,我非要上書嚴參他不可。”


    王有齡心裏好笑,現在都什麽時候了,還想著參劾政敵。況且,江南馬上就要改朝換代了,不知徐有壬參劾何桂清,是向北京參劾,還是向南京參劾?


    他並不願落井下石,說道:“撫台,何桂清之事,日後自有公論。眼下最要緊的,是如何應付蘇州的危局。”


    徐有壬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隨即恢複了鎮定,便問道:“雪軒,你一向多謀善斷,依你高見,咱們該如何應對?”


    王有齡略一沉吟,覺得事態已急,沒必要再繞彎子,便坦誠地說道:“學生以為,戰不如降,晚降不如早降。


    “第一,蘇州人向來文弱,不喜兵事。闔城士紳,十之八九願降不願戰。


    “第二,我們沒有可戰之兵。捷勇不中用,綠營兵更是一觸即潰,團練隻能維持市麵秩序,未曾臨陣。


    “第三,勝敗之勢已明,革命軍必勝,官軍必敗。我們何必再作無謂之掙紮?


    “第四,楊氏誌在振興中華,百姓安樂。我們飽讀聖賢之書,無非是想為國為民謀求福利,歸順楊氏後還能繼續報效國家。


    “……”


    王有齡口才很好,說得頭頭是道。他雖讀過書,卻是個捐班出身,名節觀念不重。


    徐有壬倒是頗有顧忌,老家又在北京,害怕千秋之後有人說他的閑話。


    正在徐有壬沉吟之際,幫辦團練大臣馮桂芬、按察使薛煥同時來到巡撫衙門,被請入簽押房。


    江南人文薈萃,人才輩出。馮桂芬與薛煥,都極富才幹,也是晚清曆史上極為重要的人物。


    馮桂芬是蘇州吳縣人,道光二十年進士,是林則除的學生。當年,馮桂芬在籍守製,與曾國藩等在籍官員一起,在家鄉辦理團練。


    (吳縣馮氏是當地的名門望族,治學講求經世之用。曆史上,太平軍忠王李秀成攻克蘇州,馮桂芬兵敗,受李鴻章邀請成為李鴻章的幕僚,成為李鴻章手下洋務幹將。


    (馮桂芬是近代中國從傳統向現代轉型過程中,具有開拓意義的、影響深遠的思想家。


    (他主張以中國文化為本源,以開放、健康、自信的態度,積極學習、吸收西方文化,消解變法改革中的古今中西矛盾。


    (他較早地提出全麵、係統的變法思想,比較理智地兼顧理想和現實的關係,所提變法措施都具有可行性。


    (他既具有世界眼光,又了解中國曆史與現實,批評時弊多切中要害,變法主張多切實可行。


    (他的一係列變法思想、主張,大都在清末新政中得以實施。他的思想集中體現在著作《校邠廬抗議》裏,但內容太過激進,一直未能出版。


    (直至光緒帝親政後,才有人把他的著作呈給光緒,受到清廷的重視。)


    至於薛煥,同樣不遑多讓,之前任蘇鬆太道,即上海道台。在晚清,上海道台兼任江海關監督,是滿清第一肥缺。


    能當上海道台,除了自身得有兩把刷子,還必須得到朝廷中樞強有力的奧援。這種奧援,至少得是軍機大臣。薛煥的後台非常硬,是當今鹹豐皇帝的親弟弟、人稱鬼子六的恭親王奕。


    薛煥擔任上海道台時,頂住各方壓力,遵照《南京條約》和《五口通商章程》,大力開發上海。上海由一個經濟落後的小縣城,迅速發展為經濟繁榮穩定的商業大埠。


    (曆史上,薛煥是中國最早的洋務運動先驅者之一,為西風東漸做出了突出貢獻。)


    徐有壬很重視馮桂芬和薛煥的意見,詢問他們和戰的態度。


    馮桂芬並不言語,遞來一封公函。徐有壬拆開一看,原來是蘇州本地士紳寫的聯名信。


    信中,士紳們公開唿籲,要求徐有壬心念蘇州城內百萬蒼生,不要為了一己虛名,傷及百萬性命,毀及名城古跡。


    華夏的文字非常具有藝術性。這封聯名信隻字不提勸降的事,字裏行間都透著勸降的意思。


    馮桂芬地位最低,理當率先表態。徐有壬先征求馮桂芬意見,說道:“景亭兄,你出身於蘇州望族。對於蘇州士紳的這封聯名信,你怎麽看?”


    馮桂芬非常仰慕明末大儒顧炎武。顧炎武被後世稱為亭林先生,馮桂芬的號也為“景亭”,即景仰亭林先生之意。


    馮桂芬沉吟片刻,隻說了一句話:“民心不可違。”


    徐有壬明白馮桂芬的意思,追問道:“景亭兄的團練怎麽樣,還能用嗎?”


    馮桂芬苦笑一下,說道:


    “江南大營集中了全國綠營七八萬精銳,他們不能抵擋革命軍。依靠學生那點團練,還能有何作為?聽說革命軍大軍壓境,團練武裝散去大半,沒人敢主動言戰。”


    徐有壬知道馮桂芬所說不假。馮桂芳的團練武裝大多是吳縣子弟,從未離開蘇州打仗。指望他們死守蘇州,基本上是癡人說夢。


    徐有壬非常失望,問薛煥道:“覲唐,你怎麽看?”


    薛煥毫無顧慮,說道:“士紳想投降,軍心已經渙散。咱們手上又沒有足夠抗衡革命軍的力量,抵抗下去純屬徒勞無益。不如幹脆請降,保住闔城百姓,也算是一件大功德。”


    聽過這話,徐有壬大吃一驚。薛煥的後台是恭親王奕,他作此表態,是不是已與恭王取得了默契呢?


    徐有壬不由得想起了從京城裏傳來的流言:洋人支持恭親王啦;鹹豐吸食鴉片,與女戲子有染啦;鹹豐頑固排外,與英法聯軍鬧得越來越僵啦;蘭貴妃幹政啦;肅順擅權啦……


    一個危險的想法湧入徐有任的腦海:也許,京城內部出現了分歧,有人開始主動尋求與革命軍接觸。


    這個想法一旦被點起,就在徐有壬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他歎口氣,說道:


    “戰不如降,晚降不如早降。大局走到這一步,我們也沒辦法了,準備與革命軍接洽投降吧。”


    話音剛落,江南提督張國梁一身戎裝,滿麵風塵,進入了簽押房。聽說文官們一致要求投降,張國梁義憤填膺,說道:


    “我張國梁雖沒讀過什麽書,卻也頗識忠義二字。你們要投降,我寧死不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1850再造中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左茂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左茂行並收藏1850再造中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