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計得用,文慶頗受鼓舞,繼續說道:“發鈔之外,另有兩個辦法可以籌餉。一曰發行國債。臣聽說西洋各國,皆有發行國債之法。


    “所謂國債,即朝廷向民間借錢,分期返還。譬如說,朝廷向民間借銀一百萬兩,每年付利息若幹,分十年返還。這樣一來,朝廷平白可多出一百萬兩的銀子,勻攤到未來數年返還。


    “二曰向洋人借債。西洋各國皆以商立國,大富商富可敵國。臣聽說,粵匪與洋人交好,亦常向洋人銀行借債,合作發展工商業。


    “我們不妨也向洋人借債,以關稅、鹽稅作抵押,庶幾可以獲得數百萬兩白銀。”


    “這?”鹹豐一臉憂戚,問道:“行得通嗎?”


    文慶並未發現鹹豐臉色已變,猶自自信地說道:


    “行得通。洋人最重商業,什麽都可買賣。譬如美利堅國,就曾在嘉慶八年,向法蘭西國購買了路易斯安那殖民地,大小相當於東南各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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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易斯安那購地案,是美國曆史上的一大土地交易案。1803年,美國以以大約每英畝三美分的價格,向法國購買超過214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交易總價為1500萬美元。所涉土地麵積是今日美國國土的22.3%,使美國國土麵積擴大一倍。)


    想起東南各省,鹹豐心裏就極不高興。東南各省本為中國膏腴之地,卻被革命軍侵奪大半。他粗暴地打斷了文慶的話,說道:


    “買賣土地,這是夷人的做法。土地繼承自列祖列宗,焉能用錢來衡量?焉能用錢來買賣?我大清乃天朝上國,焉能向洋人借外債?朝廷威嚴,體製攸關,焉能向小民借債?”


    文慶幡然醒悟,明白自己犯了忌諱:鹹豐帝年輕氣盛,最講麵子。發行國債也好,借洋債也好,都有失朝廷麵子,絕不會得到鹹豐的認可。


    碰了這麽個大釘子,文慶頗覺無趣,剛才的得意一掃而空,一張老臉也漲得通紅。


    反倒是領班軍機大臣彭蘊章,心裏產生一種幸災樂禍的快感,覺得文慶活該。他不動聲色,轉移了話題,說道:


    “皇上,臣以為開源隻能治標,不能治本。若要餉源充足,唯有興辦洋務,庶幾可使培植民氣,涵養餉源。譬如說,開放礦禁,允許民間開采煤礦、銅礦等;舉辦軍工企業,仿造洋槍洋炮。”


    文慶又不服氣了,說道:“皇上,臣以為,論及開放礦藏,莫如官辦礦廠,或者官督民辦。至於洋槍洋炮,精巧複雜,難以仿製,緩不濟急,與其仿造,不如購買。”


    鹹豐知道文慶與彭蘊章不和,剛才又給了他一個大釘子,有必要安撫他一下,便說道:


    “文慶,你說緩不濟急,朕深以為然。當下最要緊的,莫過於福建、浙江軍事告急。福建就不說了,瑞麟無能,丟城失地,官軍反攻無望。


    “黃宗漢接替瑞麟擔任閩浙總督,雖說精明強幹,卻也力絀難支。江南大營去年被長毛打得大潰,重建不久,能擋得住粵匪的攻勢嗎?”


    這還用嗎?向榮活著時,江南大營都打不過長毛。向榮死前,遺折裏推薦手下悍將張國梁擔任江南大營統帥。


    張國梁出身於天地會降將,雖然作戰英勇,卻不受朝臣待見。最終,鹹豐任命滿人和春擔任統帥。和春之才不如向榮,勇猛不如張國梁,怎麽可能擋得住革命軍呢?


    彭蘊章等人不好接鹹豐的話,隻好以沉默作為迴答。


    鹹豐接著問道:“催促曾國藩援救浙江的上諭,有迴音了嗎?”


    彭蘊章精神一振,從袖裏拿出一本奏折,說道:“迴皇上的話,曾國藩的折子剛到。”


    鹹豐接過奏折,匆匆瀏覽一遍,然後一把丟在一旁,恨恨地說道:“這個曾國藩,又給朕耍小聰明!”


    原來,曾國藩在奏折中聲稱,他接到上諭後,立即命令大將畢金科迴湖南募集了十營湘軍,準備讓他援助浙江。按照湘軍的規矩,募集新兵需要一個月時間,新兵戰前訓練需要一個月時間,路程需要一個月時間。


    因此,這批湘軍援軍最早要到三個月後,才能進入浙江作戰。


    彭蘊章與曾國藩不和,隱然已成政敵。前年時,曾國藩率軍攻克武昌,本是一件大喜事,最後弄得極為窩囊,整個湘軍係統都為此憤憤不平。


    首先,湖廣總督楊霈搶在湘軍克城之前,把曾國藩撇在一邊,擅自向鹹豐報喜。楊霈自然在奏折中加重綠營的功勞,貶低湘軍的作用。鹹豐不明前線情況,聞訊大喜,重賞楊霈和綠營。


    湘軍拚死拚活攻下武昌,到頭來卻被楊霈搶下頭功,真是窩囊至極。但楊霈出身於漢軍八旗,又是貴公子出身。曾國藩自知一時扳不倒楊霈,隻得隱忍下來。


    其次,鹹豐本想重賞曾國藩,封他為湖北巡撫。曾國藩辦理團練之前,早就已是正二品的侍郎。巡撫也是正二品,卻是封疆大吏,權重遠高於侍郎。


    因此,曾國藩收到拜為湖北巡撫的明發上諭後,極為高興。一旦做上巡撫,就能掌握一省的財源,指揮一省的綠營,於湘軍作戰大有裨益。


    然而,沒過幾天,當時的領班軍機大臣祁雋藻,向鹹豐帝讒言,稱“曾國藩以侍郎在籍,猶匹夫耳。匹夫居閭裏,一唿,蹶起從之者萬餘人,恐非國家福也。”


    鹹豐醒悟,後悔不迭。本朝慣例,從未有過授予大臣為巡撫,旋即收迴的。鹹豐谘之以彭蘊章,彭蘊章亦讚同祁雋藻的意見。


    鹹豐連忙重發上諭,收迴曾國藩湖北巡撫的任命,改賞以“兵部侍郎”銜。


    此事做得極不地道,卻又耐人尋味。


    曾國藩的謝恩折剛發出去沒多久,就收到了撤銷巡撫任命的上諭,非常鬱悶。他意識到,不僅皇上猜忌他,上至祁雋藻、彭蘊章這樣的樞臣,下至楊霈這樣的封疆大吏,都對他隱含敵意。


    因為湘軍隻是地方團練,卻侵犯地方財權、軍權。曾國藩隻是一個在籍守製的匹夫,卻靠軍功躍升為巡撫。此舉不僅威脅皇權,亦是對整個官場秩序的挑戰,必將受到官場群起而攻之。


    鹹豐既已對曾國藩動怒,彭蘊章便不再客氣,攻擊曾國藩道:


    “曾國藩此舉,置皇上的上諭於不顧,頗為可惡。他派畢金科援助浙江,又隻派五千新兵,於浙江的大局有何裨益?”


    對於曾國藩,鹹豐頗有些無可奈何。去年,太平軍東征江南江北大營時,鹹豐就屢有嚴旨,催促曾國藩率軍援助。


    曾國藩對朝旨置之不理。一方麵,他抱定克金陵必先定上遊的宗旨,毫不動搖。另一方麵,他自己也陷入困境,確實無力分兵增援江南大營。


    鹹豐知道曾國藩對朝廷很有意見,卻也知道他忠心無貳,便問道:“畢金科的履曆如何?怎麽沒怎麽聽過他的名字?”


    彭蘊章已經提前做過了功課,說道:“畢金科是雲南臨沅人,本來是湖北綠營名將王國才的部將。曾國藩很欣賞他,把他羅致帳下,隸屬於湘軍大將塔齊布。


    “湘軍地域觀念重,畢金科是雲南人,在湘軍中受到排擠,不甚得誌,所以有自立門戶的想法。曾國藩亦憐其才,便讓其自募一軍,派他到浙江作戰。”


    彭蘊章句句輕描淡寫,卻句句攻擊曾國藩。尤其是“湘軍地域觀念重”,更是觸動了鹹豐敏感的神經。


    湘軍完全屬於私兵,統帥招募營官,營官招募哨官,哨官招募士兵。官兵的軍餉由統帥自籌,所以湘軍隻知有曾國藩,不知有朝廷。


    朝廷別說不能幹預湘軍的用兵策略,就連在湘軍中任命一個營官都不行。


    這幾年來,湘軍戰績頗佳,很多下級軍官脫穎而出。一些八旗、綠營出身的武官,也輾轉投入湘軍,譬如這個畢金科。更甚者,滿人武官塔齊布貴為湖南提督,卻心甘情願服從曾國藩,執禮宛如曾國藩帳下的一員偏將。


    凡此種種,都令鹹豐心生警惕,既想利用湘軍剿滅革命軍,又想借機打擊湘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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