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江南地界時,夏季已末,日陽收斂炎威,漫山遍野的蔥綠間有清風拂來。抵達「浣清小築」的這一天,遊石珍永難忘懷入眼的景象。


    以往聰穆容華輕描淡寫所述,以為姥姥退隱避居,既是「退」與「避」,所住之地定然清幽靜謐,結果這「浣清小築」的所在處,與他所想根本天差地遠。


    瞧來瞧去,怎麽看都似一座小小聚落。


    他們的馬車先是過了建在溪涇上的木板橋,溪水清澈見底,蜿蜒地淌開了去,馬車再行,經過大片、大片已然垂穗的稻田,田中有農忙的人手、有覓食的大小鴨群,和著稀泥的水沼裏「滾」著好幾頭灰撲撲大水牛,白鷺低飛徘徊,乏了便歇在牛背上,而阡陌間有嬉戲追逐的孩童。


    孩子們陡見陌生馬車,好奇地佇足觀望。


    大人們從田裏直起腰、眯眼瞧來,待認出前頭車座上的素袍佳公子,歡叫聲頓起,不少人迎向前來說話寒暄,更有人已拔腿往老人家那兒通報。


    珍二到底是珍二,盡管初來乍到,眼下還是眾目睽睽兼七嘴八舌的陣仗,然與人交往本是他強項中之強項,馬車與馬匹甫被安置妥當,他已與三、四名老漢混熟,交換了不少養馬、馴馬的技巧,就連豬隻配種的事也能談上。


    穆大少帶他南下見長輩。遊刃有餘。他想。


    然,事總要異軍突起才夠教人警惕!


    被一小群人簇擁著踏進「浣清小築」,隻覺鼻端盡是漢藥香氣,他尚不及定睛看清,亦不及登堂入室,「浣清小築」的主人已施施然而來。


    那是一位瞧得出年歲已近古稀的瘦小老婦,雖滿頭銀絲,麵上布著皺紋,身板卻絲毫無佝僂之態。


    老人家五官仍端著細致韻味,猶見年輕時候定然是位南方美人。


    這位白發蒼蒼的南方美人打量起他時,唇弧淡淡,麵色和照,連陣光都溫如暖陽,但遊石珍精壯的虎背卻無端端竄起寒顫,直至天靈,一顆心似發了毛般渾不對勁,鬧得他都想搓頸搔耳。


    潤物無聲。殺人無形。綿裏藏針。用晦而明。


    他……姥姥的,大抵是遇上高手了!


    穆容華一見長輩,喊了聲便要拜下大禮,被老人家拉住一袖製止。


    「好孩子,這迴來能待多久?」那令錚錚鐵血的漢子心發毛的目光,在轉向自家外孫女臉上時,寵愛與歡喜之情自然湧現。


    「唔……能待上一段時候吧。」久別重逢,一向知她、心疼她的長輩即在眼前,穆容華清朗眸心微微泛潮,俊頰似繡。


    老人家微笑頷首,探出一臂要穆容華持扶。


    老人家不再多問,似這小小聚落外的一切與她毫不相幹,連外孫女兒從外頭領迴來的男子亦沒啥好值得探究,終究是個外來客,如此而已。


    這一方,穆容華聽話順意,一個小箭步上前虛扶姥姥。


    穆大少沒多想的,隻覺姥姥不問,一些事也不必急著提,即便有些要事確實需稟告,待進了小廳堂再細細說來亦不遲。


    於是乎,被幹晾在一旁的某人滿嘴不是滋味了。


    珍二爺不痛快,臉上瞧不出的。


    他濃眉依舊飛揚,長目朗如晴空萬裏,峻唇寬笑,孩子氣的酒渦漾開,著實無害得很——


    「姥姥。」


    自來熟朗聲一喚,在眾人麵前朝老人家深深作揖。


    待直起身子,他發亮的兩眼直盯穆容華,後者被他強烈示意的目光一鎖,這才察覺到自個兒的疏忽,忙道——


    「姥姥,我帶了人來訪『浣清小築』,他姓遊,雙名石珍,石頭裏藏珍寶的石


    珍,在家行二,他家裏也是經營百貨糧油行,但他在關外草原有個馬場,他、他對養馬馴獸很有一套,他是……是我的江湖友人。」越說越輕,卻也不能怪她,實是四周圍著太多男女老少,她雖沒打算繼續隱瞞女兒家的身分,但,倘若突如其來爆開,宣稱自己帶了男人迴來,似乎不太妥當啊。


    ……江湖友人?


    ……江湖友人?!


    他珍二走南闖北,五湖四海盡是江湖友人,她、她姓穆的湊什麽熱鬧他陰晦地聚攏雙眉,瞳色深沉,打算將穆大少瞪出滿臉愧疚。


    無奈的是,他似乎打錯算盤了。


    穆容華微蹙眉心,迴望他時的表情竟帶無辜,仿佛這般望啊望,他便能知她心意,懂得配合她的步調先遮掩過去。


    人都給她,心也掛在她身上,她還想遮掩什麽?!


    不等他端出更淩厲的狠瞪,亦不給他扭轉現況之機,隻聽得姥姥徐聲道——「來到家中便是客。這位遊爺若不嫌棄,且將就些住下吧。」


    能賴進「浣清小築」,遊石珍哪可能嫌棄,他根本是求之不得!


    卻未想到老人家留有後招——「浣清小築」的主人吩咐仆婦理出一間廂房,房中擺設雖簡樸,但整潔清幽,推開整大麵的竹製格窗,入眼即是藍天青山、綠水田野,竹榻上的被褥薰過舒寧藥香,竹桌上還備著降火氣的菊花茶——


    然而他猛灌幾大杯,整大壺茶幾已見底,火氣依舊噗噗噗直騰,因為之後終於發現,他的廂房被安排在「浣清小築」的最西側,穆大少則被留在主人家所住的東翼,他被迫跟自家那口子「分房睡」!


    腳下所踩是老人家的地盤,穆容華又打從心底跟她家姥姥要好,若非如此,遊石珍真會把天翻了過去,殺進東翼主臥,向某位欺人太甚的大少討個說法。


    接下來幾日,遊石珍徹底體會到什麽叫做「動如參與商」。


    這「浣清小築」確實如穆容華所說,僅姥姥一人獨居,但白日時候,小築內可見好幾位仆婦和粗使丫頭們前來上工,除了幫忙內外灑掃亦負責主人家一日兩頓的膳食,另外還得理藥、曬藥、製藥、熬藥。


    穆容華可說成天都被自家姥姥係在身邊,也不知忙些什麽,常忙得連給他一個眼神都擠不出空閑似。


    有時小築裏遍尋不到她們祖孫倆蹤影,問過旁人才知,老人家帶著穆大少出診贈藥,臨近的小聚落少說有四、五處,外出一趟下來就得耗掉大半天,他相當無所適從,根本不知先往哪兒堵人才正確。


    至於這「浣清小築」所在的平野聚落裏,他所遭受到的待遇……唔,他不得不懷疑,這一切皆是老人家的陰謀。


    穆大少常忙得不見人影,好不容易見上了,換他諸事纏身,無法擺脫。


    例如,他會突然被聚落裏的百姓們拉到某戶人家簡陋的馬槽,因為母馬要生小馬了,痛了大半天還生不下來,很理直氣壯地找他想法子——


    「祖婆婆說了,你有大馬場,有好多馬,養馬、馴馬的能耐最強,不會連替母馬接生這事兒都辦不來吧?」


    黃口小兒如此激他。


    孩童所說的「祖婆婆」,指的正是「浣清小築」的主人。


    對這般激將之法,他心知肚明得很,但豈能不乖乖接招?


    然遊家珍二何許人也?即便要掉坑,也得掉得精彩漂亮,要連消帶打,贏來眾人崇拜目光。


    躺在幹草上虛弱噴氣的母馬僅讓他徒手拂過一邊肚腹,他掌根微地用力,兩隻黏稠稠的小獸蹄便滑將出來。


    前後不過幾個唿息間的事,小馬已然落地,眾人驚唿聲尚梗在喉間,遊石珍抓起一把幹草搓搓手上濕黏,很瀟灑不羈地甩動亂翹的發,旋身走人。


    這一役,令他在聚落內一戰成名,卻也讓他更忙碌,每日來找他請教馬事以及那套助產手法的人越來越多,連臨近的聚落也來了人。後來得知他不隻懂馬,連騾、驢、牛隻等等牲畜皆能說出一番見解,他接下的「外務」便更多了。


    待忙過好幾日,終於恍然大悟!


    老人家的激將法,他原以為瀟灑接招就好,結果是招後還藏招,一波波湧來根本是想攪擾他的意誌、霸去他所有時間。


    如此處處阻撓他與穆容華相會,老人家不喜他吧?


    嘿嘿,沒關係,有人喜他、心悅他,夠了。


    等解決眼前這事,他立時去尋那個沒心沒肺的穆大少,拖著她再私奔。


    「珍爺,瞧見沒啊?!」


    粗嗄問聲滿是焦急,在他上方響起。


    一場豪雨來得突然,將土石有些鬆動的地方衝垮,這一帶地基不穩,百姓們是知曉的,也時常叮囑孩童們別往這兒嬉戲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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