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支舞正好停了,婉初隻覺如芒在背。把手從田中手裏抽出來,田中卻又笑道:“你看,今天發了舞癮,還沒遇到過格格這樣好的舞伴,格格不如再賞臉陪我跳一曲?”

    婉初雖然背對著代齊,卻知道他在看自己。不知道怎麽的,偏偏知道他在一步一步地靠近。她記得他身上總是清清涼涼的,還離得這樣遠,她就覺得冷。

    也顧不得田中了,婉初匆匆說了聲:“對不起,我累了。”

    田中還想再說什麽,那人卻是飄然眼前,從她身後淡笑著牽起她即將落荒而逃的手,很自然地放在唇前親了下:“你真是叫我好找!”笑意裏單薄的責備,又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涼薄的親熱。

    婉初被他牽住手,下意識轉過去抬頭看他。一看到他的臉,她就覺得怕。也顧不得別的,急得把手往迴抽,代齊卻是不露聲色地擒住。找到她真是太不容易,他怎麽能放她走?

    田中頗有意味地看著這糾纏的兩人,像煞有介事地問道:“這位先生又是誰?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傅小姐現在是我的舞伴。”

    代齊連一個多餘的目光都沒給他,隻是雙目噙笑,像是在耐心地等她撒完嬌。

    婉初急得低聲道:“你放手!”

    田中看這兩人,分明是認識的。難不成這一個才是她的男朋友,那麽那天戲院裏的那個就更加可疑了。於是笑問婉初:“怎麽,這位是格格的男朋友嗎?好像跟那天戲院裏看到的不太一樣啊?”

    婉初真恨代齊在這個關頭出現,她知道田中在懷疑小林。萬一露了什麽痕跡,不僅小林,連帶著金令儀都要跟著有麻煩。

    情急之下卻是昂了一昂下頜,雙瞳裏有一種奇異的明淨,凜然道:“您真說對了,他可真不是我男朋友。不過,我卻是他兒子的娘。這下田中先生滿意了嗎?”

    本來在代齊心底四溢著的酸楚,突然被這句話裏不相幹的一點溫情打動。他閑閑地一笑:“這位先生,我能把婉初帶走了嗎?”

    田中眉頭挑了挑,想起婉初說過的,她是同旁的男人生過一個孩子的。難道就是這位?他一時也有些糊塗了,這位格格看上去白蓮出塵,怎麽和這麽多男人有糾葛?難道前天看到的那個真是她的男朋友?

    代齊牽著婉初的手一路走出舞池,傅家的人也有瞧見、聽見的,臉上不敢露出什麽端倪,心裏都在揣測剛才是不是聽錯了什麽。頻頻側目裏眼見著這兩個人一路穿堂過室,往裏去了。

    婉初幾乎是被他拖著往前走的,她心裏怕田中在後頭窺看,也不敢貿然掙紮。走了一陣,路過一個無人的小花廳,代齊直直把她帶了進去。婉初正要甩開他的手,代齊卻是先鬆開她的手。

    婉初往後退了幾步,揉著手腕,正色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你隨我去趟漢浦。”

    “我們都說得清楚明白了,再沒瓜葛。你要我去漢浦做什麽?”

    冷虞輕笑的臉終是閃過一絲動容:“孩子半歲多了,你就一眼都不要看看嗎?”

    婉初本就怕他說起孩子的事情,這迴聽他說起來,更是如同掉進滾燙的油鍋裏,燙得她裏裏外外疼得喘不過氣:“那孩子跟我沒關係!”

    代齊逼得近了兩步,婉初往後一退,卻退到了沙發上,一個不穩坐在了沙發上。

    他俯下身逼視著她:“你懷胎十月,一朝分娩,你竟然能說出這孩子跟你沒關係?傅婉初,你這個女人是沒有心的嗎?”

    婉初聽了這話,想起榮逸澤那天在她門前立著,也是說了這麽一句:“傅婉初,你是沒有心的嗎?”

    她是有心的,她怎麽是沒有心的呢?她的心一路千瘡百孔、一路顛沛流離地在失去、錯過,錯過、失去中百轉千迴,步步都是傷,步步都是疼,她怎麽是沒有心的?

    婉初垂了垂眼眸,強忍著眼淚,艱澀地說了一句:“是,我是沒有心的……所以也不會去看那孩子。”

    代齊牙關咬了又咬,要不是為了孩子,他怎麽會來找她?!

    “孩子得了猩紅熱,已經燒了好幾天,誰也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去……今天你就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生個孩子算什麽?就算你不見他,萬一這是最後一麵你也不見嗎?我知道你恨我,你要是恨我你就是一槍崩了我,我也沒怨言!”

    說著從腰後抽了一把槍,硬塞到她手裏,握著她的手,硬生生把槍口對著自己的胸口。“你要是恨我,就給我一槍。這孩子有什麽錯?你要不當初就弄死他,你既然生了他,就是要死也得死在你眼皮下頭!”他凜凜的語氣裏是壓抑不住的痛楚。

    他找到她有多難!

    素日通好、相安無事的京州軍突然不宣而戰,桂軍被打得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戰事剛有些轉圜,孩子就病了。

    孩子生病的事情,本不想告訴她,又怕孩子有個萬一。萬一有一天她想起孩子來,找他要,他拿什麽給她?

    他想派人找她,又怕她不肯來。他丟了江山不管,冒著多大的危險跑到京州。在京州城裏卻遍尋不到,那種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的無望和悲切,讓他從沒這麽怕過。等找到榮逸澤,才知道她人在定州。

    他不知道這兩人怎麽也天各一方了,腦子裏隻有圓子瘦得脫了形的臉。他又草行露宿馬不停蹄地跑到定州,路上幾迴和京州軍的搜查隊擦肩而過。中間的驚險艱難自不必細說,終於把她堵在了國際飯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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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時候心裏念的全是孩子,等看到她那副懶怠不得已周旋人的模樣,他卻怯然了。什麽都想起來了,從前的種種,說不清誰對誰錯的種種。

    他又想起從前跳的那支舞。那時候她也是用這樣一副表情對著自己,他問她會不會跳,她點點頭又搖搖頭,她總踩在他鞋子上。那時候她是滿懷著心事過來求他的。

    如今恍惚了這些年月,同樣的人,同樣的舞池,這心境卻是河東河西。他都沒料到有一天他也會來找她。他知道她說過“不見他”就是不見,是一輩子的不願相見。可他怎麽能不來?

    那孩子不僅僅是他的骨肉,也是他人生最美好的紀念和延續。如今連這最美好的一點也要奪去嗎?讓他怎麽甘心!

    婉初聽他這樣說,抬頭就見他的眸子裏深重的悲慟和疼惜,喃喃道:“怎麽會?……送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可看著他那模樣,他眼底浸透的千裏風塵,卻是不信也信了。

    讓他說什麽呢?他怎麽知道孩子生起病來這樣嚇人。孩子小,不能說話,誰看著都難受,都恨不能替他難受。本來胖嘟嘟的臉,說瘦一下就瘦下去了。本以為是尋常的高燒,到後來嘴唇發泡,渾身發疹才知道是猩紅熱,眼看著就不行了。霍五那樣一個漢子,也能抱著孩子哭出眼淚來。

    他卻是欲哭無淚。這算什麽?給了他一個禮物,就這樣收迴去?他的人生為什麽總這樣快樂有限、美滿不長?

    要是老天注定要把他帶走,那麽誰把孩子送來的,也要那一個人來帶走。他知道這想法自私又無稽,可是忍不住這樣想:你能送他來一迴,也能送他來第二迴!

    代齊心裏頭不知道哪裏來的信念,隻要把孩子的媽媽帶過來,孩子就能活。這仿佛是他唯一的信念,也是他最後的辦法,他才這樣不管不顧地衝過來。

    “你真當他是個貨物了?傅婉初,你睜開眼睛看看,那是有血有肉的孩子。就算你當他是個東西,你當初連貨都沒驗過就那樣給我了嗎?!你今天無論如何也得跟我迴去補上這一道程序!”

    婉初早就鬆了手丟了槍,排山倒海的難過,卻尋不到一個出口,隻能捧著臉趴在沙發的扶手上埋著頭哭。聲韻淒婉,跟孩子一樣無助。

    那聲音落在代齊耳裏,突然覺得自己這樣對她何嚐不是一種殘忍?隻是他孤獨怕了,命運對他未曾有過憐憫,這一刻有人陪著他一同忍受這殘忍,他才熬得下去。可他還是心軟了,這樣的讓她為難,他怎麽也跟著難過了?

    他複又看了她一眼,攥了攥拳頭,正要離開,婉初卻從臂彎裏抬起頭,平息下抽泣:“你別說了,我跟你去。”

    這句話終於在他荒涼的心底帶來一絲生機的春風,似乎是得了能救圓子的靈丹妙藥,他的心終於放下一半來。

    看她哭的臉都花了,心思也紛雜了,拿了一塊手絹給她。

    婉初擦了擦眼淚,站起來,快速往大廳裏去。怎麽都找不到傅仰琛的蹤影,隻看到姍姍來遲的傅博堯。

    傅博堯滿心還在為傅仰琛的傷勢擔心。那天戲院裏,傅仰琛為了護住小皇帝,中了一顆流彈,擦著肺穿過去。遇刺事發後,坊間一片動蕩,別有用心的人都蠢蠢欲動、伺機而發。傅仰琛迫不得已才弄了這麽一場歌舞升平給外人看。剛才被三姨太攙下去的時候還吐了一口血。可傅博堯還得裝作一副閑散的模樣在這裏鎮場子。

    婉初瞧見了傅博堯,略一忖度,走過去將他拉到一邊:“博堯,我有急事要去趟漢浦。來不及跟大哥交代,大哥若問起,你請他不要著急,我去去就迴。”

    傅博堯看她雙眼紅腫,分明是剛剛哭過的樣子。但畢竟是長輩,也不好多問。這時候也沒有去漢浦的列車,傅博堯便吩咐了下頭,加了一趟專列過去。

    傅博堯一邊跟下頭的人吩咐著,一邊覷見婉初垂首望著大理石地麵,地上反射的瑩瑩的迷蒙的光輝,映著她雙眸盈漪,是含著極大酸楚的模樣。

    她身側立著代齊,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後,蘊華清寂的麵容上仿佛有些意味不明的憐憫,又有一絲異樣內斂的溫柔。

    傅博堯對代齊雖然不算熟悉,好歹也是有些枝根錯結的關係的。看這兩人這份光景,心裏想起榮逸澤那癡情模樣,居然莫名地有一分幸災樂禍的好笑。

    安排專列的人又迴來,在他耳邊低聲迴複。傅博堯走近兩步到婉初邊上:“車都安排好了。姑姑放心去,有什麽需要,盡管跟下頭人吩咐。”

    婉初點點頭,攥著裙邊往外走。

    代齊在後頭跟了過去,傅博堯卻一伸胳膊虛攔了下來。看了看婉初的背影,略一側頭壓低聲音對代齊道:“督軍這會兒不是在跟京州軍打著仗嗎?這種緊要時候,要帶我姑姑去做什麽?”

    代齊心裏記掛的都是圓子,沒工夫跟他這裏磨洋工,若無其事地瞥了瞥他的手,眉眼稍帶了一眼:“自然是有緊要的事情。按理,總長就是叫我一聲‘姑父’,我也是受得起的,長輩的私事還是不要過問了……這仗我也打得膩歪了,出來散散心透透氣。侄子要是閑著,不如加進來一同玩玩。隻要不占我的地盤,你打下來多少就拿去多少。”

    傅博堯是怎樣的聰明人,他這一說便明白了。手下鬆了他,卻是雙眸微睞,瞅著這一位從眼前掠過。想著這位姑姑倒是會給他找姑父,一個有錢一個有權,倒是有趣。

    不過更讓他感興趣的是代齊的提議。京州之地,那是早就虎視眈眈的地方,如今這倒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

    馬瑞聽了人來稟報,才匆匆趕過來,代齊和傅婉初卻是已經走了。他急問:“大少爺怎麽能放格格走呢?!”

    傅博堯早就瞧出來父親對姑姑那是盯得很緊的,卻又不知道為什麽。“她去去就迴的。有代督軍護著,馬叔在擔心什麽?”

    馬瑞卻是擔心她去了便不再迴轉,卻不想是代齊將她帶走的。忖度了一下,桂少爺是傅仰琛的內侄,漢浦好歹能安插些眼線,便稍稍安了心,抖去臉上的惶然:“是司令擔心格格安全而已。格格畢竟沒出閣,這樣單身奔波總讓人放心不下,我這就去安排。”

    傅博堯臉上閃過一絲訝然,看他離去,便低聲在副官耳邊低語了幾句,副官就退了出去。

    婉初連行李也沒帶,代齊身邊也隻有一個隨行的侍從官。三人直接從國際飯店到了火車站,上了列車,各自一間一等車廂。

    火車哐唧哐唧地響著,婉初的腦子一直都亂著。車窗上遮著厚厚的萱草花絲絨窗簾。裏頭亮著燈,掀開窗簾看到的是自己蒼白的臉的虛影。那虛影浮在連綿不斷的無盡的幽暗的山河之上,不知道東南西北。她甚至有些恍惚,她要去哪裏,身在何方,今夕何夕?

    婉初把簾子放下,關上燈,卻睡不著。枕著搖晃的車廂,紛雜著火車前進的聲音。

    好好的孩子,怎麽突然就病了呢?她想著自己這樣的身世,是不是孩子的身世也跟著差呢?她又搖搖頭,不允許自己這樣悲觀。

    她不相信,她當初那樣摔摔打打,這孩子都堅挺地在肚子裏活著。這樣一場病,怎麽就能要了他的命?生他的時候那樣危險,他都能活下來,這孩子生命力該有多強,她不相信他就這樣短短半年多的生命。

    婉初左右睡不著,閉上眼睛眼前都是那孩子的樣子,可是離得太遠,她看不清楚他的模樣,隻有那哭聲在耳朵裏越發清晰。原來,不是當作沒有,就沒有的。

    婉初又從黑暗裏睜開眼睛,車廂裏太局促,悶得她心慌,於是起身披著衣服出去走走。

    長長的通道,由於沒有人,連燈都沒亮幾盞,是昏昏暗暗的。她走在通道裏,火車向前行,她在向後走,有一種不真實的逆流而上的錯覺。

    走到車廂接頭那裏,遠遠看著一個挺秀的身影靠在門那裏抽煙。他的目光落在窗外,薄薄的雙唇微微地抿著。雙指裏夾著一根煙,隻是燃著,沒有抽動。仿佛隻是為了聞那個味道,一身的寂寥。

    那目光收起了清冷,是淡淡的疏離,隻是還是孤傲著。仿佛隻有用那一點孤傲來偽裝,才能遮住周身脆弱的寂寥。

    婉初看著他這模樣,好像初冬飛灰似的微雪都飄進眼睛裏去了,明明是細微又柔弱的,卻還是讓眼睛和心頭突然有了涕淚將至的酸楚。

    他們兩小無猜的那半年歲月,到了後來怎麽就成了這個狀況?原來不想見他,是以為會恨他。可是真到見了麵,才知道有一種人是愛不得、恨不得,一看到就隻能心疼的。

    她小時候多喜歡這個孩子,是那種真心當作弟弟來喜歡的。她總覺得自己苦,等到幽篁獨處了,才知道人人都有人人的苦,人人都是不得已。她一邊不相信命運,一邊又不得不相信,有一種推著人前行到不知遠途何所似的東西,叫作命運。

    代齊這時候隻穿著白色的襯衫,袖子卷到小臂那裏。借著昏黃的燈光,婉初似乎還能看到上頭隱隱的舊傷痕。那傷痕別處看來是觸目驚心的,到他這裏,除了能勾出心裏的疼,什麽都想不到。

    她怎麽會不知道,這樣一個日月光華神采斐然的人,除了那張臉是完美無瑕的,身上、心上早就是千瘡百孔體無完膚了。他跟她何嚐不是一樣,不過都是被命運摧毀過的,又不認命一樣,頑強地被自己粘起來的瓷人。說“沒有心”是用來騙人的,人活著,心怎麽會不知道疼呢?

    煙頭燒到了尾,手指一燙,代齊才迴過神。丟了煙頭,一抬眼的工夫就看到她披著外衣靜靜地看著他。

    兩個人隔著十幾步,中間卻又隔著霧暗雲深的迢遞關山。原是越不過去的,什麽話都是多餘。

    婉初本來還想再走走,可如今他在那裏,她便不好再往前走。她本想安慰他一句“孩子不會有事情的”,可這些安慰的話才真真是無情又刻薄。

    難道不是你的孩子嗎?他若隻問她這一句,就夠她傷得折戟沉沙、潰不成軍了。

    那不僅是他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她原就是傻,她怎麽會想不到呢?這責任,這血脈相連,是自他出生那一刻就有的,到死都不能改變的。那些被她死死埋進肉裏的為人母的自覺,又撕心裂肺地鑽出來。

    身體裏還留著那孩子的記憶,陪了她許多的日日夜夜。是時時刻刻小心提防的不思量,又刊心刻骨的自難忘。她不知道,再見到那孩子,是不是也隻能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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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代齊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話。

    婉初垂了垂眸子,複又抬起來,幽幽地說了一句:“煙抽多了不好。”

    代齊靠在冰冷的車身上,那冰冷的鐵皮把心沁得發疼地涼。卻不想她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仿佛是有過許多共同的曾經,才理直氣壯說得出的話。

    他麻木的心裏終是暖了暖,“嗯”了一聲。

    那暖過來的心,後頭緊緊就跟著久已忘記的密密麻麻的酸澀。原來酸澀也是好的,強過麻木。

    為避戰事,火車繞道而行,倒了兩迴車,到了晚上的時候終於進了漢浦。站台上早就有車候著。也是一路無語地就到了醫院。下了車,代齊步伐越發急促,婉初亦步亦趨地在後頭緊緊跟著。

    圓子的病房在特護區,兩邊都設了崗哨。還沒上樓,就聽到一個房間裏傳出女人隱隱的哭泣聲。

    代齊抬頭一看,就分辨出那哭聲是從圓子病房裏傳出來的,心裏一悸,腳步就是一滯。

    婉初跟在他身邊,看見他臉上的驚惶,心裏禁不住害怕了。腳步隻剩沉重,重得邁不開步。雙手緊緊攥著放在胸前,心裏隻反複一句話“不會的”“不會的”,那孩子連媽媽都沒見過,怎麽會這樣就讓他走了?!

    代齊滯了一滯,幾步就衝上了樓,走到圓子病房前,耳邊女人的哭聲更大了。他不記得這是誰,怎麽哭得這麽傷心?他恨她哭,更是膽怯那哭聲背後的意義。

    門虛掩著,手指有細微的抖動,仿佛上頭站著一隻蝴蝶,輕輕扇著翅膀,不敢動。他隻要一動,那嬌嫩的蝴蝶倏然就會消失。

    婉初看他杵在那裏,不扶著牆,她自己怕是要暈過去的。腿上墜著鐵石一般,艱難地一節一節地上來。

    代齊側過頭看了婉初一眼,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猛地把門推開。裏頭的哭聲驟然停止了。

    霍五抱著圓子,正訓斥著一個年輕的護士小姐。他抱著孩子哄了快兩小時,才把圓子哄睡著。這個小護士進來就咋咋唿唿一頓,把剛睡著的圓子吵醒了。圓子一醒就哭,一哭就把好不容易喂下去的奶也給哭吐了。

    霍五心疼孩子,把護士給說狠了。那護士小姐受不住那樣重的話,就哭起來。這時候圓子卻是不哭了,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那哭泣的小護士,一點都不知道惹人家哭的罪魁禍首原是自己。

    霍五看到代齊進來,一顆心總算是落了地。他真是怕代齊不在的時候,圓子有什麽三長兩短。

    代齊推開門的瞬間,就看見躺在霍五懷裏的圓子,這顆心終於迴到了原來的地方。轉頭對著走到一半的婉初輕聲說了一句:“不是孩子的事情。”

    婉初眨了眨眼睛,把喉頭的哽塞全都壓了下去。她就知道,上天不能那樣薄待那個孩子,心頭一鬆,腳步也輕了起來,三兩步走上來。

    這時候圓子的醫生過來查房,見婉初要進病房,抬手把她攔了下來,先問了問她的身體情況。由於是傳染病,周圍伺候的人都是打了青黴素的。

    婉初打完針才進了病房。霍五看見她,就知道這是孩子的娘了。雖然舍不得,但還是自覺地把孩子放迴床上,退了出去。

    白晃晃的病床上,躺著一個小小的人兒。有陣子沒好好吃奶,都瘦得脫了人形。這是出疹子的第三天了,還發著燒,小臉燒得紅紅的,渾身上下都是密密麻麻雞皮疙瘩大小的紅色皮疹。神情是懨懨的,隨時都要睡過去的模樣。小東西隻是安靜地睜著眼睛,看看天花板,動了動手、蹬了蹬腿。

    婉初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過去的,雖然是烈性的傳染病,但她覺得什麽都不怕。那小東西就是她夢裏的樣子,雖然從來沒看清楚過,可是一看到他就知道那就是她夢裏的樣子,分毫不差。

    小東西的視線被一張陌生的臉阻斷了。眼睛瞪得圓了圓,又眨了眨。瘦削的瓜子臉蛋,襯得眼睛越發的大,黑亮黑亮的,大得有些讓人心酸。

    婉初泛著眼淚,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她從來沒覺得虧欠他,這時候突然覺得她欠他太多太多。

    小東西盯著她看了一陣,咧了咧嘴。婉初以為他要哭了,卻沒想到小東西倏地給了她一個笑。那笑容幹淨簡單,像一朵又一朵臨空的桃花上落的雪。旁人連笑都不敢笑,生怕笑得重了,那花瓣上的微雪就要消失了一樣。

    圓子笑了一下,卻像想起什麽似的,開始掛起一個委屈的表情。嘴角向下扯了扯,兩隻胳膊在空中揮了揮。

    婉初被那個表情牽得五髒六腑都疼了,伸手把他抱起來,緊緊地掬在懷裏。

    孩子身上燙得厲害,麻麻點點的也不好看了。她卻怎麽都嫌棄不起來,這才是骨裏的血、心頭的肉。

    婉初從來沒抱過這麽小的嬰兒,但有些東西似乎是天生就會的。圓子在她懷裏仿佛舒服得不得了,嘴裏哼哼有聲,伸著小手去抓她的臉。臉沒抓著,卻抓住她落下的一捋頭發。

    小手指微微彎曲,在那一捋頭發裏穿梭。似乎是很享受那絲滑的感覺,鬆了鬆又緊緊抓住,怎麽都不鬆手。

    婉初頭發被他抓著,隻見著那小小的手上,也都是麻麻的紅點。也不忍心掰開他的手,就由著他抓著。

    有護士敲門進來,給圓子量體溫,還是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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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給孩子喂點奶了,不能總餓著。”護士說。

    婉初卻是茫然了,抬頭看看站在門邊的代齊。代齊轉出去,過了一會兒拿著一隻小勺子和牛乳過來。

    孩子在婉初懷裏,怎麽都不肯鬆開抓著的頭發。婉初隻好抱著他,在邊上沙發軟椅上坐下。看著代齊走過來,單膝跪下,熟練地舀了一勺子奶,在唇邊試了試溫度,然後遞到圓子嘴邊。

    小東西的嘴唇緊緊抿著,很不客氣地臉一歪,奶就灑在脖子上。

    婉初嚇了一跳,忙想去找帕子,卻看見代齊從容地從肩上拿了條軟帕子給他擦擦嘴角的奶跡,又墊了一塊幹帕子到他脖子裏。

    “就這樣喂嗎?”婉初雖然沒養過孩子,可用勺子喂奶卻是頭一迴聽說,“怎麽沒有奶媽?”

    代齊又舀了一勺子奶,目光全在孩子身上:“奶媽都不好。”勺子到了圓子嘴邊,代齊做了一個“喝”的動作,對圓子道:“啊,喝一口。”

    小東西看了看代齊,輕輕皺了皺眉頭,決定給這個爹一個麵子。於是張開嘴,把送來的那口奶給喝了。眉頭卻更加緊緊地鎖在一處,表情萬分的痛苦。

    “是不是太燙了?”婉初忍不住問。

    “不是,是他嗓子腫著,咽東西會疼。”代齊這樣一說,圓子仿佛真是委屈了,嗷嗷地哭起來。剛才那勺子奶也吐出來了,連同肚子裏的一點東西也都跟著往外頭翻。可他肚子裏也沒什麽奶,隻吐了幾口黏液出來,汙了代齊和婉初一手。

    代齊手上粘著他的汙穢,卻眉頭都沒皺一下。先給圓子擦了擦嘴,又遞了一塊給婉初,最後才去擦自己的手。

    按了鈴,叫了護士再送新帕子和衣服過來。圓子的手還扯著婉初的頭發,代齊卻正色地說了一句:“把手鬆了,換身衣服再玩。”

    圓子仿佛知道有人撐腰,看看代齊,卻像沒聽到一樣,繼續委屈地耷拉著小臉。代齊分外沒麵子,說了兩遍,圓子根本不搭理他。

    最後兩個人隻好抱著給他換衣服,圓子一隻手鬆開婉初的頭發,另一隻手又快速地抓上去,仿佛鬆掉,就永遠都抓不住了。

    代齊手很快,熟練地給他換了一身幹爽的衣服。衣服換好了,奶還是得喝。就這樣喂喂、抱抱,吐吐、吃吃,抬眼就到晚上了。

    兩個人也就在病房裏頭對付了一頓晚飯。婉初抱累了,代齊就抱著孩子。

    她看見了孩子,仿佛心才放下去一些。本來昨天晚上就沒睡好,又累了一天,這時候困意就襲來了,歪在沙發上睡著了。

    迷迷糊糊之間,聽到有人大聲在外頭說話:“督軍是在裏頭吧!我要見督軍!這都幾天了,軍部也不去、軍報也不管,前線打成這樣了,他放了兩個師長過去就算了嗎?他這是要做袁紹第二嗎?!”

    又聽到有人壓低了的勸慰聲:“劉參謀,小聲些。公子爺病了,督軍哪有心思去管那些?有什麽事明天說……”然後是模糊不清的咕咕噥噥。

    婉初轉過去一看,代齊抱著孩子靠在枕頭上睡著了,毯子卻是在自己身上。小東西的手指塞到嘴裏,咂巴得很是滋味的樣子。兩個人都像孩子一樣蜷縮在一處,同樣長卷的睫毛扇子一樣小心散開,是兩彎上揚的曲線,是一大一小兩個瓷人的模樣。看得婉初心頭軟了又軟,站起來撤下身上的毯子輕輕給他蓋上。

    代齊感到動靜,睜開眼睛先去看圓子,看著還有氣息的模樣,輕輕出了一口氣,這才注意到身上的毯子。婉初站在他身邊還沒來得及走開,看他醒了,卻是有些尷尬。

    代齊稍稍清醒了些,也注意到外頭的聲音,目光往門那邊飄了飄。

    婉初低聲說:“好像軍部裏頭有事情……你出去看看吧。孩子我看著。”

    代齊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婉初,輕輕起身,把孩子放到她懷裏。小東西眼皮動了動,看了一眼,又閉上。

    代齊輕步出去,婉初卻睡不著了。看他一副凡事親力親為的模樣,讓他一個男人養孩子,的確難為他。如果孩子能挺過這一關,不如、不如把他帶走?

    婉初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可是又快速地否決了。

    她沒辦法帶著他,傅仰琛會怎麽打這孩子的主意?萬一他拿著他的命,她說什麽也會把金子都給他。可她不能,母親還不知道是不是在他手裏,她還要把孩子送到虎口裏去嗎?

    她真是束手無策,什麽都做不了。想起在那府裏的時候,偷偷找過金姐幾迴,她匆匆地說來說去就是那幾句,一點多餘的線索都沒有。她看誰都不能信任,更別提去打探。那神秘的後罩樓是她最後的希望,可那裏是有人守著的。有一迴裝模作樣地想要過去,被下人客氣地“請”了迴去,她更不敢輕舉妄動了。

    她除了等,還能怎麽樣呢?等一個契機,等一個機會。等了幾個月,越發覺出自己的無能和無助來。難怪母親叫她走,她早就知道她鬥不過這個大哥。

    婉初抱著孩子,腦子裏分外的亂。懷裏的小人能不能活下來,還是未知數。如果注定要他死,當初為什麽要讓他活下來?婉初低頭看了看孩子,睡夢裏並不安生,時不時地會哼哼地痛苦地哭上一會兒,眼睛都沒力氣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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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初覺得上天對她未免太過薄情了,薄情得讓她的心冷得熱不起來了,身心溢滿了沉重和疲憊。

    婉初抱累了,在他剛才躺過的地方躺下來。枕頭上是他身上留下來的味道。他身上向來幹淨,那味道也是幹淨的味道。仿佛隱約是蘭花的香味,仔細聞又是什麽都沒有。那味道是陌生男子的氣息,她卻沒覺得討厭。難道因為這孩子身上也有這樣的味道?也不知道是孩子染了他的味道,還是他染了孩子的味道。

    她迷迷糊糊地就睡過去了。大約是累得厲害,這一覺睡得很沉。睜開眼睛,天卻亮了。懷裏的空虛感讓她猛然醒過來,手一摸,孩子卻不在身邊。

    驚了一下,再看,原是代齊抱在懷裏躺在沙發上睡了。小東西是醒著的,臉上還是紅疹子。摸摸頭,還是燙著。

    婉初快速地出去洗漱了一下,迴來的時候,代齊正抱著圓子,有一位護士正在給孩子打針。

    婉初看著那玻璃針管,長而尖銳的針頭,在窗口射進來的陽光下泛著寒冷的寒光,她的心頭就是一顫。

    看護士拿著酒精棉球在孩子身上擦了一下,圓子被那沁涼的棉球一碰就開始哭。婉初看不得孩子受苦,把頭扭過去。孩子的哭聲卻更清楚地落在耳朵裏。

    短短幾秒鍾而已,婉初覺得煎熬得好像已經過了半個世紀一樣。這邊護士剛說了一句“好了”,婉初就搶步過去把圓子抱在懷裏,往窗前一站,臉貼著圓子的臉,抱了又抱,親了又親,是生怕又被人搶走的模樣。

    代齊看著她逆光在清晨的溫陽裏,臉上是溫柔的光芒,像極了素瑾當年抱著貓的模樣。他那時候就知道,她懷裏的不是貓,是那個沒見過天日的孩子。原來看著素瑾的時候,他隻覺得淒涼,這時候他沒來由地覺得安寧。那安寧是他一生求之不得的,又注定短暫的存在。

    婉初抱著圓子溫存了很久才把心頭那份替他的委屈給消磨掉。圓子早就不疼了,隻是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麽看著自己的目光那樣難過。他覺得有趣了,瞅著她咯咯笑了兩聲。

    婉初的情緒平靜下來,接著又是例行公事的新一輪的喂奶、吐奶、喂水、吐水、換衣、吃藥。

    這樣過了幾天,熱燒總算是退了下去。眾人總算是鬆了一口氣。燒退了以後,圓子手掌腳掌就開始脫皮。

    婉初也真心體會到了帶孩子的難處,尤其是代齊凡事都親力親為,孩子的事情,大都不假手於人。

    他累了就在沙發上靠靠,睡得又是很輕,一點動靜就醒過來。有時候不得不去軍部處理公事,也是匆匆地去急急地迴。

    婉初從旁人的隻言片語裏,才知道跟京州軍打得這樣厲害了。想想,這亂世裏,好像“太平”兩個字才是比黃金還難求的。

    代齊從不在她麵前提起戰事如何,她也不好去問,隻是心底隱隱希望他是贏的那一方。她知道人都是自私的,因為他是孩子的父親,不管他做過什麽,她也希望孩子能安靜平安地長大,不受離亂征戰的苦。

    有一迴夜裏,代齊並沒有過來。她正要出去看看,卻聽到外頭守著的衛兵說話。一個說:“裏麵這位是公子爺的娘,是夫人了吧?”

    那一個“噓”了一聲,壓低聲音道:“別瞎說!督軍吩咐過,隻準叫‘傅小姐’,不許叫‘夫人’。”

    婉初聽了不知道什麽滋味。前塵往事好像也越來越淡了,都快記不得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隻知道這孩子能活下來就好,沒有後遺症,健健康康,要她怎麽樣,她都願意。原來隻有“母親”二字,才真當得上無私。眼裏心裏隻有孩子的好,什麽都能原諒,什麽都能遺忘。

    醫生每日來檢查,說這麽小的孩子得這個病的不算常見,能熬過來也是幸運。聽聽心肺,又檢查了血液,總算是沒有並發症。

    孩子出了院,雖然是漸漸好了,但身體還是弱。每天喂奶也是一番折騰,婉初縱是有耐性,也覺得這樣養孩子未免太嬌慣,於是商量道:“還是尋個奶媽吧?”

    代齊依舊一副淡淡神情,卻又是理直氣壯地堅持:“孩子不喜歡旁人的味道。”

    他心裏卻是等著她再說些什麽的,他不信,她作為孩子的母親,還能同旁人一樣?

    婉初隻覺得他把這孩子寵得厲害了,卻又沒什麽立場說什麽。她抿了抿唇,垂著眼眸把什麽都掩蓋下去了。

    又過了一周,圓子終於見好了,疹子都脫了痂子,有新肉長出來。大約嗓子不疼了,奶也吃得多些,又聽了老人們的建議,給弄了些米糊糊吃。小臉蛋倒也沒像當初看見的那麽可憐了。

    婉初心頭漸寬,卻也明白自己要走了。在這邊耽誤了這麽些個日子,她知道馬瑞派著人盯著,傅仰琛自然知道她有個孩子的事情,迴頭不知道怎麽打這孩子的主意呢。

    她有心跟他說說,又不方便明說。趁著一日代齊在逗孩子玩,斟酌著一個合適的語調,說:“孩子你好好看著,別讓陌生人碰了。”

    代齊揚眉望了她一眼,不動聲色地閑問一句:“你是遇上什麽難事了?”

    婉初心裏一悸,忙低著眉睫裝作去看圓子,低聲道:“沒什麽,不過是怕孩子出什麽意外……看你這樣寵他,怕人拿了短。”

    婉初從定州過來沒多久,那頭就過來兩個侍從,說是照看格格。婉初對人向來客氣,卻對那兩個侍從官從來都是冷眼相待,且是要求他們住到外頭的。

    代齊早覺得有異,隻不過她不開口說,他也隻裝作不知道。如今聽她話裏分明有話,卻又不肯坦白。他淡淡看了她一眼:“孩子在我這裏,你放心就好。別的我不好說,總還是能護得了他一生平安的。”

    婉初低不可聞地“嗯”了一聲。也許是她多事了,他那樣待孩子,她還擔心什麽呢?

    心頭又想到一件事,臉上浮起一種複雜的神情,咬著嘴唇垂首想了半天。

    代齊餘光瞥見她這份為難模樣,不知道她到底有什麽難以啟齒的話。難道……難道,她想要把孩子帶走?想到這裏,手驀然頓住。還沒給自己時間細想萬一她開口要孩子,他該怎麽辦,婉初卻是怯然地說了一句:“倘若有一天……你有了太太,萬一夫人容不下他……”

    “我是姨太太養的孩子,裏頭那份苦我嚐過,就不會再讓旁人去嚐。”他清寂的聲音若無其事地打斷她的話,清溪泄雪一般沁得她心頭一片細雨綿綿。

    她何嚐不是姨太太養的孩子?隻是她沒受過嫡庶貴賤的委屈,眼裏卻沒少見過。他這樣說,倒叫她不知道說什麽好。她不是見不得他再娶妻生子,隻不過自己是圓子的母親,總見不得他受一點委屈,是想一下都不能的。

    可他這一句話,無異於是誓言一樣,又重得太過了,是她不能承受的分量。“我沒有旁的意思。”

    “我知道。你若不放心,就帶孩子走。既然要留給我,就該知道我會好好待他。”他向來話不多,這樣明明白白說開給她,話音裏是一種倔強又篤定的值得信賴。

    兩人便又都沉默了,仿佛對這孩子達成了什麽不需言說的協議。婉初剛才隻是沒說出口,倘若他的夫人容不下孩子,就把孩子送迴給她;倘若那時候她不在了,就把孩子給榮逸澤。

    可這話,對他可不就是一種侮辱?她慶幸自己沒說這樣暈頭漲腦的混賬話。

    婉初定了離開的日子,代齊也不說什麽,日常就是去去軍部,迴來逗逗孩子,隻是臉上日漸輕鬆。

    婉初偶一日碰到霍五,打聽了一下,才知道戰事已定了。

    定軍加進了戰鬥,京州軍腹背受敵。原先梁家的幾個師長也被人收買了,都守著自己的兵不肯出戰。

    傅博堯的定軍陸軍加上了空軍,長驅直入,從北線一路壓過來。這邊桂軍也是反撲得厲害,眼見著京州城就要不保了。

    內閣又開起會,要求三方停戰、和談。現在定軍同京州軍在談判。和談一開,代齊就將兵撤迴到東南防線。他這邊並不覬覦地盤,隻守不攻,並不去摻和談判。

    傅博堯看著軍報,聽著身邊幾個高參嘀咕道:“真是沒見過這麽與世無爭的人了。”傅博堯也沒想到代齊這樣的一派閑淡灑脫,隻要代齊肯,趁這機會割了這半壁的東南也不是妄談。不過也好,他無意江山,自己現在也算是少了一個對手。

    派過去照顧婉初的人迴頭傳了消息過來,傅博堯才驚悉婉初有個孩子的事情。又自然有人將她先前同沈仲淩的種種送到他耳朵裏,前前後後竟然也磨出個大概的輪廓來。原來多少聽聞過婉初母親是個肆情縱意的性子,沒料到她倒是隨了她母親。

    他從小聽自己母親笑談,傅家的男人都是情種。現在看看婉初,又想起幾乎要皈依佛門、整日掃葉焚香的二妹,想想傅家的女子何嚐不也都是情種?比男子還要烈上三分。

    他生來就知道自己的宿命就是倚劍長歌、逐鹿神州。冷眼這幾人解剪不清的繁雜,他旁觀著,心底突然說不清道不明是什麽情緒。輕眼不屑裏有一絲古怪又別扭的羨慕。

    霍五好陣子沒抱上圓子了,心裏也想念得厲害。可想想這孩子也就能被娘抱上這幾日的光景了,還是讓他娘多抱抱吧。

    戰事既平,應酬就多了起來。霍五私下裏同幾個隨代齊軍中混過的鎮守使一起喝酒,喝著喝著這話題就自然而然地從打仗變成了女人。談了自己的、同僚的還是不過癮,最後的話題就落在了代齊身上。

    一個說:“原來都以為督軍不好女色,誰知道不聲不響就弄出個兒子!真是人不能貌相。”

    另一個說:“你這話不對,單看督軍那相貌,就知道是個桃花不斷的。結果愣是沒開出過一朵來!咱們當初在軍營裏第一迴見到督軍的時候,耳邊那閑話……”

    先前的那一個撞了撞他胳膊:“還敢背後嚼舌頭?你不記得當時被督軍摔得多慘了?嘖嘖,督軍那時候那個狠絕勁兒,真夠味兒!”

    那個哈哈大聲笑道:“是了是了,別人說督軍閑話咱攔不住,咱們都是知根知底的,不說這個、不說這個。”

    霍五隨著他們喝了一杯酒,腹誹道,還不說?每迴喝酒喝著喝著就得往這上頭說。他原先還跟著饒有興致地打聽閑話。誰知道第二天代齊就若無其事地來了一句,誰誰誰說得不對,我十一歲就進了軍營。那時候我個頭就不小,沒人看出來我年紀。一進去就挨了某某的一頓鞭子,是因為他們就是趁機想看看我是不是個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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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五嚇得額頭上浮了一層汗,他們私下裏說的話他原來都知道,隻不過懶得理會而已。從此他牢牢看住自己的嘴,再不敢嚼他舌頭。

    “你們都瞧見公子爺的娘了嗎?”

    眾人一齊點頭,且紛紛稱讚:“是個美人兒!”

    “就是冷冰冰的,不大笑。”

    霍五心裏搖頭,人家笑也不對著你笑啊。上迴去就瞅見傅小姐對著代齊父子笑來著,對著自己也笑過。

    “我就不明白督軍到底是要幹嗎?你們是沒瞧見,兩人走路離得有一人遠。吃個飯,一個人在桌子這頭,一個人在桌子那頭。不知道的就算了,這兩個人孩子都生了,一個沒娶,一個沒嫁,還折騰什麽?”

    那一個笑道:“咱們都是粗人,人家叫這個是‘情調’,懂嗎?這些少爺小姐都流行這個,什麽‘戀愛的煩悶’,玩的就是這個調調。”

    一個又說:“什麽狗屁情調,督軍這樣的人物,還有不願意的女人嗎?不過就是拿捏矜貴,恃子嬌縱。照我看,對付這樣裝腔作勢的小姐,就不要廢話了。往床上一推,把她弄舒服了,還不是說什麽是什麽……”

    這幾個是越說越不堪了。霍五聽著,怕這話迴頭落到代齊耳朵裏,忙又給眾人滿上酒,勸吃勸喝地把話頭給遮過去,心裏卻被他說得一動。

    代齊那目光看誰都是冷冷閑閑的,除了那兩個。

    也是,都生了孩子了。雖然他不知道孩子是怎麽來的,可兩個人總是多少該有些情分吧?不然她幹嗎巴巴地跑來看孩子?大約是有什麽誤會,磨不開麵子。代齊又是個傲氣冷硬的,從不屑在女人麵前殷勤,總得要人幫扶一把。想了想沒娘的圓子,霍五覺得他得為他做點兒什麽。

    這天代齊從軍部迴來已經是傍晚,督軍府裏頭卻是異常安靜。稍稍洗漱換了衣裳,先去看了看圓子,圓子咂巴著大拇指睡得正香。婉初卻不在嬰兒房裏。

    剛退出來,一個丫頭端著托盤正好路過。代齊便問她:“傅小姐呢?”

    小丫頭說:“小姐好像病了,叫著要喝水。我正要給小姐送水。”

    代齊隻當她這段日子忙孩子的事累倒了,於是從丫頭手裏接了杯子,讓她下去,自己端了水給她。婉初的房門虛掩著,他敲了敲門,叫了一聲“婉初”。

    隱約聽到“嗯”的聲音,便推門進去。

    婉初穿著乳白色的睡裙躺在床上,身上就蓋著一張薄毯子,臉上兩坨紅豔豔的胭脂色,睡得迷迷糊糊的模樣。

    代齊走過去,放下杯子。看她睡得並不穩,額頭沁著薄薄的汗珠,在微弱的燈光下瑩亮亮的,是發了燒的模樣。

    該不會是過了圓子的病吧?代齊把手在她額頭上放了放,果然是滾燙滾燙的。

    他的手很涼,婉初得了這個冰涼,又往他手下蹭了蹭。臉上綻開一個極舒服的微笑,眼睛卻還是沒睜開。

    晚飯後把孩子哄睡著了,喝了一杯茶洗完澡,渾身就開始燙得難受。那燙是從五髒六腑裏源源不斷地往外冒的,不僅發熱,還頭昏。她覺得不舒服,準備先在床上躺躺,晚些時候再去陪孩子。可睡也睡不踏實,又倒了一片安眠藥服下。

    自從同榮逸澤分手後,她晚上常睡不好,偶爾吃安眠藥入睡。可今天吃完了藥也難以安睡,隻覺得熱得厲害,渴得難受。她怕自己染了風寒,萬一再把病過給孩子就糟了。於是強撐著交代了下人幾句,便迴自己屋子裏躺著休息。

    代齊從未見她主動親近過,下意識地縮了手迴去,輕輕拍她:“怎麽燒成這樣?起來喝點水。”

    婉初聽到有人同自己說話,無力地擺了擺手,又哼了幾聲,渾身卻沒有力氣動彈。

    代齊側過身子坐在她床邊,把她扶起來半攬在懷裏:“喝口水。你哪裏不舒服?我去給你叫醫官。”

    婉初半眯著眼睛,仰了仰頭。眼前的人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是誰。鼻端是好聞的幽幽的蘭花香,多久沒在這樣寬厚的懷裏倚著了,她隻覺得想念得厲害。仿佛還是當初倚在榮逸澤懷裏,唱戲給她聽的那晚。

    婉初好像是想起他荒腔走板的唱詞,嘴角彎彎得趣地笑了笑,往他脖子那裏鑽了鑽,吸了兩口氣。她的鼻尖蹭到他的喉結,他的心頭就是一顫。

    他滾了滾喉頭,把手裏的杯子的水喝了幾口,還是覺得嗓子幹得厲害。清了清嗓子哄她:“你發燒了,先喝口水,我去叫醫生來。”

    婉初這迴總算是聽話了,就著他的杯子喝了一口。代齊放下杯子,正要鬆開她起身去叫醫官。婉初卻攔腰抱住他,繼續在他頸間摩挲。迷亂地笑了笑,撒嬌一樣呢喃:“你怎麽換香水了?”又聞了聞,“不過這個味道也很好聞的。”

    代齊看她神色迷亂,也覺得有些不太對勁了。伸手去拉開她的手,想把她從身上解開。

    婉初卻是抱得更緊了些:“別走,我知道你生我氣了。你惱我趕你走是嗎?我不是真的要趕你走,我隻是不能不趕你走。”說著竟然哭了,手下圈得更緊了。

    代齊覺得她的話奇怪,知道不是說給自己聽的。既然感情這樣好,為什麽又要分開?他當真看不透女人。

    婉初抬頭隻看見他如畫的下頜,好像是榮逸澤的,又好像不是。隻是心裏滿滿當當的全是他,好不容易抱住了,怎麽都不想鬆手。身體裏的燥熱因為抱著一具強健的身體而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那心裏的渴望和思念仿佛尋到了一個去處。

    她輕輕撫了撫他下巴,又笑道:“你怎麽變白了?是不是跟白小姐在一處久了,就白了?你是不是同別人在一處了?我不想讓你同別人在一處,我會難過。”眼眶裏湧出兩串的淚珠,眼底還帶著些淒涼。

    代齊捉住她亂摸的手,她的手也是滾燙的,也急了:“你真是燒糊塗了,我去叫醫生!”

    婉初卻是不依不饒地纏住他:“你別走,別走。”然後仰起頭在他頸間落了一個吻,然後嬌憨憨地笑著。

    代齊仿佛被電擊中了一樣,身體裏關於她的記憶瞬間蘇醒膨脹起來。她的唇剛碰上來,他渾身就麻了。攥在一處的手酥到了指尖,呆得連推開的力氣都沒有了。腦子在困難地分析著這突如其來的狀況,看她這副光景,她是喝了什麽不該喝的東西?

    代齊艱難地推著她,往後躲著。兩隻手一時忙亂得不知道去擋她的唇還是去掰她的手。隻知道再不出去,是要出事的。

    他的臉也燙起來,原來他不是那樣清心寡欲的人,原來也是渴望的。隻是上一迴是交易,這一迴算什麽呢?

    她是迷糊的,可他是清醒的。他隻覺得肩頭上那天被她咬過的地方,又開始隱隱地發著癢,直指心底的麻癢和蕩動。

    婉初的手被他掰疼了,又掉了幾滴眼淚下來,索性鬆了手:“你別生氣。我錯了,我知道錯了。”她隻覺得人是飄著的,榮逸澤又到了她麵前。她心裏藏著的愛,都恨不能告訴他。

    代齊瞧著她終於鬆了手,好容易鬆口氣,忙站起來,誰知道她一拉他衣領,把他拉低下來。他沒料到她有這樣大的力氣,雙手忙撐在床邊才沒被她拉得壓倒過去。

    婉初狡黠地笑了笑,仰著頭,抿著雙唇很認真地解他的扣子。人是昏的,手指頭也不聽使喚,解開了三個,第四個怎麽都解不開。“你穿的什麽衣服,這扣子這樣難解開?”聲音裏是勾人奪魄的嬌息和一點任性的氣惱。

    代齊覺得渾身也跟著燒起來,燒得他全身僵硬住。她的手不聽話地上下亂動,將他的唿吸從情淺滾成濃重。胸中浮起的臆動將要湮滅那最後一點的清明,牆上投過的身影漸漸要重合在一起。

    他的唇在她的唇邊停住,前進是龍潭後退是深淵,總歸是他的煎熬。眉頭微微皺起,手從她後背漸漸滑了上去,在她頸間停了停,然後猛然一落。

    婉初終於柳絮一樣柔軟下來,癱倒在他懷裏。

    他頭上是密密匝匝的一層汗,氣息好長時間才平靜下去。輕輕地把她放平,俯下身,撐在她上方,看著她靜靜的睡顏:“你可真能鬧……”

    他自失地笑了笑,好像是從小她捉著他玩他一點都不樂意玩的遊戲。

    那時候隻要她高興,再不喜歡,他都能同她玩。隻是這一迴,他是不能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她心裏是怎樣不堪的麵目,雖然他從不在意,隻是知道,再不願意讓那不堪更甚了。

    她能強求他,但他從不強求。

    把她落下去的衣服攬好,又蓋上毯子。拉起她的手,隱約看到淺淡到快要消失的舊痕。比她膚色更茵白凍膩的小小月牙,那是他咬過的地方。那時候咬得多狠。除了他,大概沒人看得出來。

    他把她的手拉起來,放在唇邊略一停滯。鼻尖雙唇點水一樣輕輕摩挲,又緩緩放下。摁滅了台燈,起身出去。

    霍五一直蹲在樓梯拐角,算著代齊進去好半天了,看來好事是要成了,圓子終於有娘了。他情不自禁地點著煙,嘿嘿笑了幾聲。隻是笑還不能夠體現心中的快樂,嘴裏自然而然地冒出了幾句很趁景的小調。

    心裏想,圓子啊圓子,五叔真是對你不錯。小時候給你喂奶,還冒著挨鞭子的風險給你留娘。長大以後,你不好好孝敬我,真是對不起我啊!迴頭娶媳婦的時候,怎麽也得第二個給我敬酒才說得過去。

    一想到圓子娶媳婦,他又開始琢磨,圓子該找個什麽樣的媳婦。依他從前選奶娘的經驗,選媳婦兒這事兒指不定也要他出麵來參謀參謀。

    代齊從婉初房間裏走出來,走了兩步隱隱聽見有人在哼著不著調的小曲兒,於是走過去一看,卻嚇了霍五一跳。

    霍五腦子裏這時候代齊應該同圓子娘在搓小圓子呢,不承想就在自己眼前冒出來了,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這麽快?!”

    然後在代齊掃過來的冰鬱的目光裏,他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什麽這麽快?”代齊冷冷道。

    霍五支支吾吾地迴道:“沒,沒什麽。”

    “怎麽迴事?”代齊看他那模樣心裏就猜出幾分。

    霍五覺得既然做了,也沒什麽好隱藏的,他又不是為他自己。“沒怎麽迴事,我這不是想讓圓子有娘嗎……看你們太費勁,我就給夫人弄了杯‘茶’……”邊說邊覷著代齊,看他氣息仿佛是不太穩,臉上也有些紅,很有一種惶然的餘韻。

    “我說過很多遍了,那個不是夫人。”代齊臉色稍霽,聲音裏卻帶著倦怠的漠然。

    “好,就算不是夫人,總是圓子的娘,是吧?”

    代齊這下不說話了。

    霍五仿佛得了鼓勵一般,更理直氣壯了:“我這也不是瞧著,圓子總沒娘也不是個事情。我就是個沒娘的,我知道沒娘的滋味。我娘那是跑了,找不迴來了。可圓子娘是在跟前,也願意迴來。我瞅著你們這境況就費勁,這不是想給你們加把勁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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