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北地的冬天尤其的漫長,開春的時候路邊的積雪還都沒化完。

    婉初做了一枚傅雲章的印信送給了傅仰琛以示自己的誠意,又在定北大學注冊成了國際貿易科學生,擺出一副長久住下的姿態。她如今也沒什麽擔心和顧慮,她倒要瞧瞧,這個親哥哥怎麽張口找她要東西,又怎麽跟她交代母親的事情。

    定北大學是定州最大的一所大學,隻有文學院、法學院、商學院、農學院、醫學院。女學生也不過百十個,農學院、商學院的女學生就更少。

    婉初國文方麵並不算擅長,其他的專業怕讀起來太吃力。國際貿易科要求修兩門外語,法語她自是不在話下,英語也通一些。而她自己多多少少有些興趣,也不求什麽學位,不過是打發過日子。

    婉初直接插班到三年級,插班是傅博堯出麵的。校長礙著陸軍總長的麵子,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接了。

    婉初從王府裏頭搬了出來,就住到大學的學生宿舍,也不常迴去。她平常也沒什麽社交,閑暇時候躺在宿舍看書,或者打打絨線衣。同寢室的是個法學院的名叫金令儀的姑娘,性格跳脫活潑,有幾分方嵐的意思,極好相處。

    婉初從不打聽她的家世,但見她經常汽車迎來送往,也知道是位家境富裕的小姐。金令儀的社交極多,活動也多,常常叫上婉初。婉初偶爾也跟著出去散散心,日子也不見得難熬。

    有時候金令儀看她織絨線衣,也會上去揶揄幾句,問她是不是織給男朋友的。婉初隻笑著說,沒有男朋友。金令儀卻指著屋子裏的一盆風信子笑道:“沒有男朋友,怎麽會總有人送花過來?”

    婉初望著那盆風信子呆了呆。她在定州是沒什麽熟悉的朋友,男性朋友更是屈指可數,她是不知道誰會給自己送花的。可不管是誰,那花總是美的,她也愛那花的味道,並不舍得扔掉,便都留著,從不做他想。

    金令儀笑道:“送鮮花的倒是總見,送盆花的真是沒見過。你真的不知道是誰嗎?”

    婉初搖搖頭:“真是不知道。”

    金令儀笑著說:“真是想見一見這一位暗戀者。下迴碰到送花的,我把他逮住,好好拷問一遍。”

    婉初隻是微微笑,也不介意她的揶揄打趣。

    東洋人修鐵路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學生自然是第一個起來反對的。這些日子,婉初也跟著沒好好上課,隨著學生們一同上街遊行、聽演講、發傳單。家仇恩怨在國事麵前,漸漸顯出渺小來,她倒活出了幾分熱血青年的意思。

    這一天晚飯後,傅仰琛接過下人送來的報紙,剛看了幾行,便把報紙往桌上一拍,喝了一聲:“胡鬧!”

    馬瑞小心拿過來,看到學生遊行的報道。那上麵配了幾張照片,婉初卻正在其中一張相片的正中間。馬瑞揣測了半天,不知道這“胡鬧”兩個字說的是傅婉初還是學生。看完了,把報紙疊好又放迴去。

    “大爺,這東洋人越逼越緊了,不如跟格格交了底,探探她的口風。您看她如今在北地住下,周圍都是咱們的人,也見了您的難處。她能留下,自然是有尋夫人的念頭,您不如幹脆把實情告訴格格。她畢竟是個姑娘,心思應該不深。我想,夫人不肯將東西交出來,多少是因為老爺曾經的交代。但是格格未必會堅持。”

    傅仰琛抽著煙鬥,想了又想:“還不到最後的時候,再看看吧。”

    剛過了期中考試,難得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婉初正閑靠在床頭看書。金令儀氣喘籲籲地進門,邊叫著“渴死了!”邊找杯子喝水。

    婉初倒是從沒瞧見過她那失態的模樣,因為比自己小幾歲,婉初把她當作妹妹一樣看待,於是忙起身給她倒水:“怎麽渴成這樣?”

    金令儀咕嘟咕嘟幾口水下肚,才緩過一口氣:“大家都去機場那邊看從法國迴來的飛行員了。清一色漂亮小夥兒,看狀況全城的女學生都跑去了。”她豐腴潤澤的臉上閃著灩灩的紅光。

    婉初也聽傅博堯說過,原先倒是在國內培養過一批,可成績總是不理想,這才又送了第二批三十位學員過去。一半的學員送到巴黎的毛蘭納航空學校學習,另一半去了法國西南克魯德亞的高龍特航空學校學習。

    婉初也就是笑笑,金令儀看她神情淡淡,仿佛是一點都不感興趣的樣子,便又湊到她身邊,極力鼓動她:“明天我們還一同去陽東空軍基地,你去不去?聽說同飛行員一同迴來的,還有十架法國飛機。難得基地開放,聽說定軍司令要做演講,不知道陸軍總長去不去。你不知道,我很有幾個女朋友對這位總長大人心有愛慕,咱們一同去看看?”

    婉初看她目光淘氣,笑道:“你們哪裏是看飛機的,都是衝著漂亮的年輕人去的!”

    金令儀嬌笑著搖她的胳膊:“又看飛機又看人,兩不耽誤!去吧去吧。明天叫我家的車送我們去,累不著你的!”

    婉初被她纏得沒辦法,隻好答應同她一同去。

    第二天天氣格外的好,萬裏無雲,隻看見湛藍湛藍的天。陽光直直地灑下來,烘得人渾身暖洋洋的。空軍基地外頭車水馬龍,來看飛機的人三三兩兩聚集過來,還有背著相機、帶著筆記本的各家報紙的記者,比過年還要熱鬧幾分。

    婉初和金令儀夾在人群裏,站在台下聽一位軍官介紹飛行員。過了一會兒,果不其然傅仰琛現身出來演講。

    聽著他在台上冠冕堂皇慷慨陳詞,婉初隻覺得煩躁。她穿著藍衣黑裙的學生裝,擠在人群裏很是不顯眼。先是冷眼瞧著他,後來實在聽他說煩了,就隨意四下看看。

    在記者群那邊,居然看到了一個很熟悉的身影。那人戴著卡其色鴨舌帽,眼睛藏得很低。婉初看著他的側臉,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這人不就是老獵戶的兒子小林嗎?

    婉初不想這人還真是記者,正想擠過去打個招唿,這邊的演說卻結束了。金令儀扯了她一把:“走,去停機坪看飛機去!”

    人群開始湧動,推著她們隻好往停機坪去。婉初再迴頭去看小林,早就尋不到影子了。

    榮逸澤這時候走到窗戶邊,看著人潮的背影。他是覺得她在那裏的,可是那麽多的女學生,明明都像她,可又都不是她。

    傅博堯走到他邊上,也往窗外看了一眼:“慕老板不過去看看飛機嗎?”

    榮逸澤笑了笑:“還不都一樣,有什麽好看。”

    “那兩架可是慕老板二十幾萬大洋真金白銀買的。”

    “都送給大侄子你了,就是你的了。”

    傅博堯像煞有介事地搖頭笑歎道:“你跟姑姑的婚事都黃了,再叫‘侄子’可就不合適了。”

    榮逸澤掃了他一眼,歪頭點了一支煙,成竹在胸一般:“早晚少不得總長大人還是得叫我一聲‘姑爹’。”

    傅博堯聳肩一笑,望著外頭,不再說話。

    “我聽說唐浩成跟東洋人發了幾筆橫財,你可要知道,我跟他可是有不共戴天的仇的。你爹倒是跟他走得近,仔細著我的被服廠的訂單,別給他搶了。”

    傅博堯笑了笑:“慕老板這還不放心嗎?收了您的飛機,還有不給訂單的道理?我不怕你,可還怕迴頭姑姑罰我。”

    榮逸澤笑容一滯,吸了一口煙,又掃了他一眼,心道,這姓傅的都是心腸狠,知道什麽讓他難受。

    “你要是想要他的命,跟我說一聲就好。雖然他被東洋人護著,不過從東洋人手裏弄出個人來,也不是什麽難事。”

    榮逸澤搖搖頭:“本來是想要他的命的。不過,沈伯允開了價碼,要他活著迴京州。這殺妻奪子之恨,值了京州軍三年被服訂單。你說,我怎麽舍得讓他死得這麽痛快?”

    迴想那天唐繡文的屍首被人送迴沈府的時候,他也在場。榮逸澤原隻覺得他們掛名夫妻,能有多少情分?

    聽了送屍身迴來的人說,看見繡文跟個男人糾纏,那男人把她從窗戶口推出去了。血肉模糊的身子,隻那雙眼睛還空洞地睜著。

    沈伯允靜靜地看了半晌,嘴角抽了抽,轉著輪椅過去抬手合上她的眼睛。用下人遞過來的帕子仔細給她擦淨了臉上的血,那慣常深沉的眸子裏也有一閃念的悲傷。

    沈伯允叫人把繡文抬下去,榮逸澤告別前,他突然說:“你叫姓唐的生時一無所有,我叫他死無葬身之地。”

    從來無情,也經不住生離死別。榮逸澤在心裏感歎,人生無常,往往最不懂的就是自己的心。真是害怕,一旦錯過,便隻剩“重來迴首已三生”的追悔莫及了。

    傅博堯斜睨他一眼:“慕老板真是一個子兒都舍不得少賺,你賺這麽多錢,是打算花到下輩子去嗎?”

    榮逸澤迴過神不拘形跡地笑了笑:“不把同你姑姑下下輩子的花銷給賺足了,我哪裏敢收手?”

    他是不相信她的說辭的,他哪裏有那麽傻,說不愛就不愛嗎?也不知道她是為了什麽一定要把自己趕走,獨自留在定州。前前後後聯想起來,那天溫柔繾綣,可不就是要交代後事的模樣!

    那天他真真正正是被她的話傷得不輕,渾渾噩噩迴到家裏也是忐忑沒底地想,她是真的還愛著沈仲淩嗎?可他就是不相信,愛一個人,怎麽能假裝得出來呢?

    他在婉初的小院子裏呆坐了一夜,忽然就想明白了。

    翻出婉初說的那個檀木盒子,原以為婉初給他的鑰匙是開這盒子的。不想這盒子沒上鎖,打開來裏頭躺著一張花旗銀行的存票。

    他帶著存票,很自然地在花旗銀行的保險庫裏看到了那一箱子一箱子的東西。他坐在箱子上苦笑,她真是把祖上的金子當了嫁妝全都給他了。

    要說最初沒想過這筆金子,那是假話。但後來他是真沒再想過,他想的不過就是她的心。他寧可一無所有,隻要她一個人。想想又覺得自己傻,一無所有的自己,怎麽讓她好好生活?到了此時,他心頭酸澀難當,她給他的不是金子,是她全部的一顆心,徹徹底底、完完全全的沒保留的心。

    他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樣的事情,讓她必須離開自己,獨自麵對。他也不能逼她,知道這個女人被逼急了,不知道要做出什麽事情。他隻能躲在遠處偷偷護著她。他不是沈仲淩,他知道這女人愛起人來有股子瘋勁,為了別人,第一個放棄的人就是她自己。

    他又有些自恨起來,總該是自己不夠強,護不住她,才讓她這樣舍了自己。他記得第一迴在小院子裏看她侍弄花草的時候,梨渦淺笑,恬靜溫儀。她看到他仿佛見了什麽可怕的東西一樣,那模樣竟然是幾分嬌惱幾分懼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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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記得從她頭上拿下一根枯草時,撲鼻而來的香,好像是香水,又好像是她的體香。後來才想起來,是她腳下頭那盆絆倒的風信子。

    什麽都記得那樣清楚,想忘都忘不掉。

    他覺得有什麽不能等的,反正都已經孤孤單單這二十幾年了。如果沒有那一個人做伴,那他就這樣獨身下去也沒什麽不好。既然她需要他配合這場離別,他就按她想的做,讓她心安。

    他不敢不去等,他怕隻怕有一天她想迴頭的時候,他不在那裏等他,她怎麽辦?於是害怕她不知道他在等她,又害怕她知道他在等她,讓她躲得更遠。

    婉初正跟著金令儀走著,忽然覺得背後有什麽似的。猛地迴頭,隻見白晃晃的陽光下,熙熙攘攘的陌生人從身邊擦肩而過,遠處是空軍基地的大樓。什麽都是平常的,沒什麽特別的地方,可她分明覺得什麽熟悉的東西就在不遠的地方。

    金令儀拉了拉她,指著一架飛機笑道:“你看這飛機的名字多脂粉氣,怎麽是個女孩子的名字?”

    婉初這才轉過身,抬頭一看,機身上印著一個名字:amandine。婉初卻是心中一動,這是她的法文名字。世上真有這麽巧的事情?

    新裝備的空軍讓定軍上上下下極其振奮,這一批飛行員素質也非常優秀。

    傅仰琛叫人請了傅博堯進了辦公室,什麽都沒說,隻是指著北方作戰地圖給他看。在一處地方,手指虛圈了一圈:“西北的盛家,最近在這裏頻繁調兵,這場仗是在所難免。如果此時不戰,那便要尋求其他的方法拖延開戰的日子。”

    傅博堯自然明白“其他的方法”不過就是讓他娶盛家的女兒,傅仰琛身邊的幾個老人早就吹過這個口風。但是他豈願讓人在婚姻上擺布?

    “拿下西北盛家,北地就完全在傅家掌控之中了。既然早晚一戰,何必再廢那個力氣?盛家的女兒我是不願娶的,也不想讓哪個妹妹嫁過去。兒子去把西北給拿下來!”

    清明過後,戰事更盛,報紙上傳來的消息讓人看了很是心驚肉跳。定州腹地,也眼見著不太平。

    這一日金令儀拿著報紙進來,麵上滿是不忿。婉初接過報紙一看,才知道有人將定軍將要簽署修築鐵路合同換取東洋人在西北一線戰爭支持的事情給捅出來了。

    那合同全文白紙黑字地印在報紙上,哪裏是修幾條鐵路,分明是要北地整個淪落到東洋人的掌控裏。報紙裏頭還提到前朝遜帝同東洋人私下達成協議,密謀複辟建國。

    這兩個消息一同傳出,街上的學潮是一陣緊似一陣。一些學生衝到了東洋人的租借地裏頭抗議,東洋人開槍打死了兩個學生,又逮捕了十幾個帶頭的學生,更是群情激憤。

    傅家的家眷們都不被允許出門,王府便派了車來接傅婉初。婉初笑道:“又沒人知道我的身份,我怕什麽?”堅決不肯迴王府。

    定州的學潮引得全國的學生響應,到處都在遊行、抗議。傅仰琛的車被學生堵在了去陸軍部的大路上,動彈不得。金令儀和婉初也跟著同學一同在抗議的隊伍裏。軍部有令不能朝學生開槍,也隻能用槍身擋著洶湧而來的人潮。

    這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傅仰琛隻能現身安撫眾人,並且登報聲明,絕對不會私下與任何外邦簽署任何有損國體、有傷民利的合同,這才使得民憤平息下來。

    西北一線戰事卻急轉直下,據說在山區一帶打得極其艱苦。不久又鬧出消息,西北盛家私下裏受了東洋人的軍備支持,要把西北的幾個大礦給出去。

    這下民情風向一轉,前陣子還在指責抗議定軍的,都轉向支持定軍。民間自發組織捐款,出錢出力,很有一種萬眾一心的場麵。

    金令儀同婉初在紅十字會做義工,放學的時候就去卷繃帶、整理醫療用品和募捐來的物資。

    婉初早聽榮逸澤說過,法國的莊園還在自己名下,就托人快速折價賣了法國的房產,連同瑞士銀行裏的一部分錢一同拿出來捐了出去。

    心裏又難免憤憤不平:傅仰琛這樣待她母女,她還要賣了房產去支持他打仗。可也明白私怨事小、國事為大的道理,不能看著一場戰爭讓東洋人渾水摸魚得了便宜。雖然生氣,錢給出去的也算痛快。

    兩個月後,通遼傳來了勝利的消息。北地三省終於戰事平息,西北盛家同東洋人簽的礦山租借合同全部作廢。

    傅博堯治軍嚴謹,對外態度雷厲果斷,報紙一片稱讚聲。戰事既平,當屬百姓最為喜樂,各種慶祝活動此起彼伏地舉行。在上京大戲院,北地的名伶大家自發地湊在一處演戲慶祝勝利。

    東洋人沒能在這場戰爭裏撈得半點好處,自然心有不滿。傅仰琛一貫奉行太極外交,私下裏特意將此時在定州出訪的東洋外務大臣加藤和前朝遜帝一同請來看戲,以示親密友好。

    金令儀得了兩張票,邀婉初一同去看。婉初搖頭:“我又不愛看那個,就不湊那個熱鬧了。”

    金令儀嘴唇一彎,笑道:“你不知道這個包廂來得多難!是父親給他的小姨太太訂的,我本來也不想去,可就是看小姨太太不順眼,於是就跟父親撒嬌,搶了她留給她姐姐的票。”

    “你不知道,她又想把她姐姐往我家裏弄,還嫌我家不夠亂的嗎!這樣一間包廂,我一個人坐著也是無趣,你去跟我湊個伴,迴頭給你瞧瞧我怎麽跟那個同歲的小姨太太鬧。就算不看台上的戲,光看我家這一台戲,也夠你覺得有趣了!”

    金令儀有雙笑眼,說話的時候總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人看,又黑又亮又專致。婉初被她逗得笑岔了氣,挨不過她求,隻好同意跟她去。

    到了包廂,卻是空無一人。兩個人挨著坐下,有金家的聽差的過來跟金令儀迴話,說小少爺病了,小姨太太索性在家陪兒子,其他的人也都不來了。

    金令儀看那聽差的走了,才衝著婉初吐吐舌頭:“瞧她那點兒出息!我不在家就作威作福的,一瞧見我要來,連臉都不敢露了!這下沒戲讓你瞧了,真是掃興!”

    婉初真當她做妹妹一樣,理了理她頭發,笑道:“別把人家逼急了,仔細在你父親耳邊吹枕邊風斷了你的零用花銷。”

    金令儀笑道:“她倒是敢!”

    金令儀愛聽戲,婉初既然來了,就更不願掃她的興,索性按捺著性子陪她一同聽戲。

    戲演到一半,突然整個戲院裏頭燈光大滅,然後耳邊突起槍聲,戲院裏頓時一片大亂。

    槍聲是從主包廂那邊傳過來的。金令儀沒見過這樣的陣勢,嚇得緊握住婉初的手。

    婉初雖然也害怕,但到底長她幾歲,忙拉著她躲在桌子下頭。婉初心想,如今在場的,都是權力的中心人物,應該不會傷及她們這樣的旁人。

    待應急燈亮起,婉初從桌子下頭貓著身子出來,借著微弱的燈光看到有戎裝軍士從各個入口衝進來包圍了戲院。槍聲已然平息,隻聽到鼎沸的嘈亂和士兵嗬斥整頓的人聲。

    婉初看著外頭似乎是太平了,這才把金令儀從桌子下頭拉出來。剛剛鬆了一口氣,忽然有一個人閃進來。婉初她們的注意力都放到樓下,根本沒注意到身後。

    等發覺動靜剛一轉身,還沒看清那人長相,卻發現那人已經將槍口抵在了金令儀的腰上。

    金令儀嚇得臉色驟然發白,呆呆地對著婉初。

    “不許叫,不然我就開槍了。”那人壓低了聲音。

    金令儀機械地點點頭。

    “你別傷她!”婉初忙說,可借著光看清了來人,訝然道,“是你?”

    那人眯著眼睛分辨了一下,才想起來是誰。這時候有軍靴踏在地麵發出的劈劈啪啪的聲音,似乎是越來越近。

    婉初低聲道:“你把槍放下,我救你出去!”

    見他神色還有猶豫,婉初又急急低聲說:“你父母救過我一命,我會害你嗎?!”

    小林這才鬆了槍,收在腰後。在門簾掀起來的前一秒,婉初搶步上前挽上他的胳膊,半靠在他身上。

    帶人進來的是傅家的近衛隊,帶隊的小隊長是在府裏頭出入過的。掀開門簾見是傅婉初,先愣了愣,然後恭敬地叫了一聲:“格格也在這裏聽戲?”

    婉初掃了他一眼,問道:“出了什麽事情這樣亂?這戲還演不演了?”

    小隊長道:“格格受驚了,司令包廂裏出了點事,現在正在到處搜刺客。”說話的時候,目光在小林身上警覺地掃來掃去。

    金令儀雖是怕得要命,不明白婉初為什麽要去護著這個危險人物,但也本能地相信她,這時候也隻能硬著頭皮強作鎮定。

    婉初拍了拍胸口:“還沒找到嗎?嚇死人了!你們還在這裏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去找!我等下還要迴學校呢。”

    那人看婉初和小林影從親密,知道這位格格是在外頭上學的。耳邊也有風聞這個格格男朋友不斷,行徑也比王府裏頭的那些格格大膽出格。看著這樣的場合,兩人竟然是半摟半抱的模樣,自己倒先覺得不好意思起來,也不好多做停留,敬了個禮便退了出去。

    那侍衛隊剛要退出去,又路過一隊士兵,卻是田中領著一小隊人在搜人。掀起的門簾正好讓田中瞥見裏頭的傅婉初。他揮手讓士兵停下,自己走了進來。

    田中好一陣子沒遇到傅婉初了,瞥見她盛裝而立,忍不住過來同她打招唿。

    婉初穿著粉荷色的晚禮裙,高跟鞋上頭露出一截瑩潤的小腿。頭發剛剛到肩,燙過的發尾微微卷曲,越發顯得嫵媚典雅。

    她看到田中時,臉上又是涼森森不願周旋的模樣。田中心中覺得無趣,又不好貿然退迴去。她身邊的人倒是更讓他起了興味,這樣一位小姐的男朋友到底會是什麽樣子?

    於是田中禮貌道:“原來格格也在這裏,沒嚇到您吧?……這位是?”目光很是犀利地探尋地掃了小林一眼,在心裏快速地琢磨這人的來曆背景。

    小林穿著合身的黑色西裝,頭發梳得很是油光整齊。神色倒是安定,是個英俊沉著的年輕人。同時下的年輕人,似乎沒有什麽特別不一樣的地方。

    婉初隱隱覺得她手下有些黏膩的潮濕。她心裏突然有種不安的感覺,難道他受傷了?可並不敢低頭去看,隻能又貼近小林一些,將自己擋在前頭。

    婉初很怕田中這人在這裏纏住,便半是嬌半是惱地說:“田中先生搜到刺客了嗎?真是嚇死我了。”然後轉向小林,“親愛的,你看我手都嚇涼了。”說著把手蓋在小林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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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林倒是愣了一下,隨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笑了笑。

    田中看著兩個人卿卿我我的模樣,倒有些尷尬,客套了兩句便離開了。等到腳步聲遠了,婉初這才鬆了手,低頭一看,果然是紅的。

    這時候似乎戲院裏頭已經搜查完畢了,各個包廂的人物都開始退場了。婉初又強壓著亂跳的心,挽著小林和金令儀一起混在人群裏出去。外頭的汽車擠得水泄不通,眼見士兵往來盤問可疑的人物。

    婉初偷聲問他:“你可有地方去?這會兒要全城戒嚴的。你怕是跑不掉。”

    金令儀提著一顆心,輕輕拉了拉婉初,低聲說:“我有一個地方,應該安全。”

    小林此時也不得不相信婉初,三人不再坐汽車,叫了兩輛黃包車去了一處別墅林立的胡同。到了地方,金令儀叫開門,引著兩人進去。

    金令儀邊走邊說:“這是我大哥外室住過的地方。後來兩個人分手了,這地方就空出來了。這院子裏頭有一棵棗子樹,果子特別甜。大哥那會兒要賣院子,我舍不得那棗子,就求他把這院子送給我,反正他也不缺這幾個錢。看家的是個啞婆子,不會說話。這裏也沒什麽人來的。”

    金令儀語速極快,其實實在是心裏又害怕又緊張又興奮。同學裏頭也有激進的,像這樣麵對麵地同一個傳說中的“危險分子”在一起,還是頭一迴。她隻是不知道說些什麽,又覺得不得不說些什麽,才能讓心頭壓著的那口氣喘出去。

    三個人進了樓上的臥房,小林很從容地邊脫外套,邊往窗邊走。金令儀一直在偷眼打量他,看到他露出來的手臂,金令儀幾乎要叫出來,又下意識地忙捂住了嘴。

    小林這才想起來,轉過身去把傷臂往後藏了藏,抱歉地說:“剛才被子彈蹭了一下。真是抱歉,嚇著你們了。”

    婉初也沒見過這麽血淋淋的場麵,不知道他的來曆,也不知道他的目的。可念著從前老夫妻倆的救命之恩,她是說什麽都得幫他這個忙的。

    婉初看見金令儀臉上發白呆愣在一邊,又想看、又怕看的模樣,走過去拉著金令儀讓她去找些紗布白酒過來。

    婉初看她出去,這才低聲問他:“你是要殺誰?”

    小林扶著肩膀走到窗戶邊,挑起一條縫隙,鷹隼淩厲的眼神在外頭掃了一圈,確定還比較安全才放下心。“你還是什麽都不要知道的好。我就待一夜,明天就走。”

    “你……是革命黨?你明天怎麽走?”

    小林卻是不說什麽了,坐了下來,喘了喘氣,他自己也實在不知道明天怎麽走。一同行動的四個人,一個中彈了,其他的人都走散了,是不是被抓住他也不知道。報館更是不能再迴去了。

    金令儀又進來,拿了紗布和白酒給他。小林看了看兩人,側過身去避開她們。脫下一半的襯衫,自己處理傷口給自己包紮。

    金令儀從沒有跟這樣的人物接觸過。自己有個年紀相仿的弟弟,手割了一下,那也要大唿小叫地號上半天的。可這人都傷成這樣了,卻也隻是眉頭輕蹙了一下。看他眉色很濃,目光堅毅,也不過比自己大幾歲的模樣,不由得看呆了。

    等到纏好紗布,小林卻沒法打結。

    金令儀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咬了咬唇,湊到他麵前道:“讓我來吧!”說著徑直從他手裏接過紗布頭,給他係上。可心裏又怕弄著他傷口,不敢係得太緊,反而顯得拖遝。

    “小姐,你就當係鞋帶一樣,就行了。”小林和聲道。

    金令儀向來自誇手巧,這時候卻手笨得厲害。被他一說,又是窘迫又是急切,臉上紅紅的,額頭上的頭發也是被汗膩在了一處。

    小林看她嬌楚發急的模樣,也不再忍心說什麽,把頭扭到一邊由著她去弄。

    婉初和金令儀怕晚上不迴宿舍又沒做備錄,容易讓旁人疑心,於是留小林一個人在房裏,結伴一同迴學校。路上果然設了很多關卡,往來盤查得很是嚴格。

    大約是這樣一番驚心動魄的經曆,讓兩個人都有些沉默。

    婉初見到小林,就想起和榮逸澤在鄉下的那段日子。想起同他的日日夜夜,想起他留著胡子的模樣,想著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分分秒秒都記得那樣清楚。

    她知道他那時候晚上睡不著,有時候也聽到他口裏小聲地念著經文,那時候就覺得好笑。她問過自己的心,若那時候他越過雷池一步,她也不會拒絕,是心甘情願地同他在一處的。

    她從前聽故事,聽著女人往往以身相許去報答男人的恩情,她原不能理解。她以為同他的親密多少也是這麽個意思。到兩人分開來,才知道,原來那不是對他寵愛的報答,那是徹底的交付、徹底的愛。

    因為愛他,總怕不夠,恨不得裏裏外外全都是他。也是因為愛,她寧願他恨自己,也想讓他活著。因為不管他的心走沒走,她都是捧著他的愛的。

    她也放縱自己想念他,把他的好從頭到尾念上千遍萬遍,把他的不好都忘記,所以她帶著他的好也能過下去。而不像她母親一樣,似水流年流走的都是父親的好,她帶著父親的那一點不好,過著一輩子。

    母親,母親,你還活著嗎?每每想到母親,她都恨不得罵自己蠢,恨自己沒用。也突然想起榮逸澤說的:“你自己能做什麽?”是的,到如今才知道,自己除了跟傅仰琛這樣幹耗著,她真是什麽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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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她怎麽能把一切都推給他?北地幾省那都是傅仰琛的天下,榮逸澤不過就是一個生意人,他怎麽跟這種手握重兵的人鬥?

    榮逸澤那樣聰明的一個人,就算現在不知道那鑰匙和印信的作用,早晚是會知道的。等他發現了,他就會知道她的心了。她這樣對待他,雖有不公,卻沒有怠慢他的感情。就算他移情別戀,她也不怨他。

    隻是一想到他同別人在一處,心頭仍然難過地一滯,然後是泛起的綿延不斷的難以言說的情緒。心裏多少希望有一天,當她再遇到他的時候,他依然等著自己。這樣的想法,她自己都覺得自私。可感情的事情,不自私的,不是無情就是聖人。她自己不過就是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一個小女人,裝不了偉大,也裝不成豁達。

    金令儀聽到婉初唿吸有些亂,便小聲問她:“婉初,你睡了嗎?”

    婉初聽她叫自己,也不想裝睡,便迴答她:“我沒睡著。”

    金令儀聽她還醒著,便從床上下來,光著腳一路小跑到她床上,掀了被子躺進去。

    黑暗裏閃著光亮的眸子看著婉初:“你說他是幹什麽的?”

    婉初愣了一下,才想起她問的是誰:“我也不知道。”其實彼此的心裏隱隱都是有個答案的。

    金令儀又壓低了聲音說:“你說,他是不是革命黨?”停了停又篤定地說,“我看他就像。”

    婉初看出來她不過是想找個人說話,便不說什麽,等她說。

    果然她又接著說:“你看他是要刺殺誰呢?好像包廂裏還有東洋人。你說他會不會是要殺皇帝的?要不就是殺東洋人?反正應該不是定帥。萬一定帥一死,這北地可就亂了。好不容易太平幾天,老百姓多苦。雖然也是個軍閥,好歹也給百姓做了些實事。修路、建學校、開礦……外交雖然失於曖昧軟弱,但他治理定州確實有政績。聽說他的接班人也不錯,當初學校十年校慶還是這位總長代替定帥去演講的。你不知道,當時迷倒多少女學生。”

    婉初在定州住了這麽久,自然知道傅仰琛雖然有愧於她,在當地的風評卻是不差。雖是如此,聽金令儀這樣稱讚他,心裏也有多少不屑。

    金令儀絮絮叨叨的沒個重點,繞了一圈,又繞了迴來:“你說他受了傷,路上查得這樣厲害,可怎麽出去?”

    婉初聽她天南地北地說個沒完,語氣中盡是擔憂,便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不用擔心。他們這樣的人,自然有自己的門路。風聲這樣緊,你還是什麽都不要知道的好。”

    金令儀想起包廂裏那侍衛官對她的態度,又叫她一聲“格格”,知道北地旗人多,家裏的姑娘都是叫作“格格”的。

    “婉初,我從不問你的家裏事,可也知道你不是尋常人家的小姐。若你能幫他逃出去,你一定要幫。可惜我家不過是做生意的,有幾個臭錢罷了。這時候錢也不如權力有用。”

    婉初心裏也是有些亂的,不需要她說,她也在想怎麽樣才能把小林送出去。

    金令儀又想起小林的傷臂,喃喃道:“我明天想辦法去弄些消炎藥去!萬一傷口感染了,可就不好了。”

    婉初忙攔著她:“這風頭上,你有什麽法子弄這樣敏感的藥?我家裏是有些門路,我明天去弄藥,你去別墅那裏給他送吃的。我們在那裏碰頭,看看怎麽辦好。這件事情風險大,千萬不要讓旁人知道了。”

    金令儀覺得好像是電影裏頭的冒險女郎,揣著一顆小鹿亂撞的心,也睡得不踏實。早早地就起了床,兩個人今天索性逃了課,分頭去活動。

    婉初叫了車迴了府裏,才發現氣氛很是緊張,崗哨也加了好幾道。剛邁進府裏,正遇上要出門的傅博堯。

    傅博堯給她請了安,見她穿著藍衣黑裙子的學生裝,問道:“姑姑今天沒有課嗎?”

    婉初見到他,心裏一動,便說:“昨天上體育課,不小心摔了一跤。破了皮流了血,校醫那裏開不出消炎藥,所以迴來問問家裏有沒有。”

    傅博堯眉頭蹙了蹙,目光一暗,又拿捏出一分得體的關懷,柔聲道:“姑姑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我給您叫車。”

    婉初虛攔了一下,笑容散淡:“不要不要,沒那麽嬌氣。吃點消炎藥就好。”

    傅博堯也不再勸,請她在家裏等著,讓侍從去取藥。

    婉初看他行色匆匆,眉目間隱約沉重,便知道是為了昨天刺殺的事件。有心多問兩句,可又不願意太露痕跡,到了嘴邊的話便忍了迴去,耐心地坐在府裏頭等著。

    等了一陣子,傅博堯的隨從官捧著一隻盒子進來了。婉初打開盒子,正中她下懷,裏頭東西卻很齊全。消炎藥、止疼藥,處理傷口的藥水、紗布一應俱全。

    那隨從官道:“格格要不要叫醫官過來看看?總長吩咐了,要是格格傷得重,還是需要去找醫生處理一下,仔細別留下什麽疤痕。”

    婉初收了東西謝過他,卻裝作隨意地問:“昨天戲院的那個刺客還沒抓住嗎?今天看著街上到處都是關卡,到哪裏去都不方便。”

    侍從官是個活潑的年輕人,見她問了,便道:“昨天格格也去看戲了嗎?打死了兩個刺客,跑了兩個。不過應該是受了傷,跑不遠的。格格要是害怕,還是待在府裏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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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嚇人……他們是誰?昨天他們是要殺誰?”婉初問。

    那侍從官看她一身女學生樣子,臉上一派純然,又是傅家的老格格,口風也就鬆了鬆。

    四處看了看壓低了聲音:“咱們估計著是南方政府的人……格格不知道嗎?昨天可真是驚險萬分,萬榮洋行的萬老板被打死了,皇上差點受傷,要不是司令護著……”

    婉初眉角一挑,極是訝異:“怎麽,司令受傷了?”

    侍從官點點頭:“可不是?據說傷得還不輕。你不知道那人拿著一挺‘花機關’進了包廂就是一陣亂掃。這些個衛戍隊的,也是吃白飯的,那樣一挺機槍愣沒搜出來!”

    婉初的臉色有些蒼白,咬著唇想,傅仰琛要是死了,她更不能問出母親的下落。他若是沒死、傷得重了,總要在死前從自己這裏弄到金子的下落,那麽自己的境況……

    侍從官隻當自己說得太逼真,嚇著她了,便閉了口:“瞧我多嘴了,嚇著格格了。”

    婉初搖搖頭:“不是,就是覺得司令這一傷,那定州豈不是要亂了。”

    “是啊,總長這是連夜裏從通遼迴來的。”

    婉初心裏亂著,送走了這侍從官,匆匆出門往金令儀那邊去。

    到了地方,金令儀開了門,婉初閃了進去。

    “你去了這麽久?我還怕你弄不到藥,正準備自己去醫院試試運氣呢。”

    婉初同她邊走邊說:“外頭風聲緊,士兵在醫院裏到處檢查可疑的人。”進了屋子,見小林氣色不算太好。婉初體念金令儀年紀小,不想讓這樣危險的事情牽扯到她,於是支了她去燒熱水。

    看她走了,才低聲說:“我在外頭打聽的消息,有兩個人昨天在戲院裏被打死了。”

    小林嘴角抽動了幾下,行動之前雖然早就預料到生死難料,但聽到這樣的消息,還是絞痛了一陣。

    婉初把藥給了小林。小林問她:“報紙上可說什麽了?”

    婉初搖搖頭,未幾又抬頭問他:“你的目標到底是誰?”

    “包廂裏頭坐著的人,不管是誰死,都對我們有利。”

    “你們?……我打聽到萬榮洋行的萬老板死了,他是誰?”

    “他死了?哼,也該他死。他是北地的一個東洋人買辦,跟著東洋人後頭幹了不知道多少壞事。我倒是沒想到他在裏頭。有東洋人死嗎?定軍司令呢?”

    “應該沒有……”

    婉初看他拆了紗布,裏頭的傷口依然血肉模糊,也是看不下去,把頭扭到一邊。突然想起他的話,不管誰死了,對他們都有利。

    “若昨天是東洋人死了,你們就散出消息說是定軍殺的東洋人;若是定帥一死,你們就說是東洋人殺的。這樣定軍同東洋人總歸要決裂……你們是這樣想的嗎?你們又得什麽利?”

    小林冷眼看了看傅婉初,卻不說什麽,算是默認了。

    金令儀捧著熱水走進來,兩個人便不再說下去。婉初還記掛著傅仰琛的傷勢,坐了一小會兒就匆匆離開。這一迴卻是徑直迴了傅府。

    婉初極力想見傅仰琛一麵,想以他的傷勢來判斷自己現在的境況。可無論怎麽樣,都被馬瑞委婉地拒絕了。

    最後隻能在傅博堯身上動主意,可在王府等了一整天,也沒看見他的人影。

    第二天迴了學校,卻見金令儀有些恍惚地坐在桌前,望著她桌子上兩盆風信子花發呆。上迴送來的那盆,花束上的小鈴鐺一樣的花都枯萎了,隻剩幾根蔥鬱的長莖。另一盆卻是開得正旺。

    婉初叫了她一聲,金令儀迴過神,說:“你迴來了?哦,剛才又有人送來一盆紫色的風信子。”

    金令儀湊到花上聞了聞:“你說給你送花的這人多奇怪,總送不一樣的顏色,估摸著世麵上的顏色都送了一個遍了。這花太香了,讓人想忽略都忽略不了。我原來也是喜歡玫瑰來著,現在這花看多了,倒覺得比玫瑰看著還美些。”

    婉初聽她雖然說著這樣的話,語氣裏卻反常地帶著些傷懷幽鬱,便問:“小林怎麽樣了?”

    金令儀淡淡笑了一下:“他走了。”

    “走了?這樣的狀況,他怎麽走得了?”

    “昨天夜裏有人過來帶他走的。好像聽他叫了一聲‘慕老板’。”

    婉初本在倒水,聽到這三個字,手一抖,熱水就澆到手上。手上一疼,杯子就落了地。

    金令儀忙過來看,還好這水是昨天衝的,並不太燙,她手上隻是燙紅了一片。

    金令儀又手忙腳亂地給她找藥膏,嘴裏嘮叨著:“你也有這麽不小心的時候!”

    婉初這份心還被那三個字擊打得反應不過來,眨了眨眼睛,有無數的問題和疑惑都在口中含苞待放了,可最終還是暴雨後的梨花,萎靡落了心頭一地,怎麽都問不出來。

    一整天,婉初都是漫不經心的,到了下課也沒想起來剛才那堂課上的是什麽。

    到了下午,府裏頭突然來車接她,說是有舞會,請她迴去參加舞會。婉初心裏納悶,傅仰琛不是受傷了嗎?這個關頭怎麽開起舞會來了?

    於是問那聽差的:“司令也參加舞會嗎?”

    聽差的迴她:“迴格格,司令舉辦的舞會,自然是要參加的。”

    婉初更是覺得納悶,難道他受傷是假的?那這舞會是開給誰看的?這樣一想,倒是非去不可了。

    國際飯店的水晶燈下一片流光溢彩,婉初看著穿梭交際的衣香鬢影,隻覺得那耀目的熠熠生輝下頭是無盡虛幻的繁華。在他們的臉上什麽都尋不到,民生多艱,山河零落及至阽危,豆分瓜剖的剩水殘山也不能妨礙這些權奢豪貴的揮霍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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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會開場的時候傅仰琛確實露了臉,同東洋的那個外務大臣攜手在台上談笑風生了幾句堂皇的官話。

    婉初看他雖然瘦了幾分,精神頭卻是極好的,怎麽都不像個中彈受傷的樣子。想想小林他們想讓傅仰琛同東洋人決裂的計劃,算是落了空。那死掉的兩個人,也真是白白送了性命。

    傅仰琛今日仍然穿著規整的戎裝,軍帽下頭的目光依然沉毅矍鑠。婉初不由得不承認,這人天生就有這樣的睥睨江山的氣派。父親當年也不該那樣反對,若得父親的支持,何至於鬧到今天這種場麵?

    傅仰琛在台上說完了,那邊白俄人的樂隊就奏開第一支舞曲。婉初沒料到傅仰琛攜著三姨太的手,下場跳了這一支開場舞。待到一小節結束,眾人才三三兩兩滑進舞池。

    人影一亂,婉初過了一會兒便尋不到傅仰琛的身影了。婉初心中納悶,目光在舞池裏逡巡,突然有人過來,帶著笑意道:“婉格格是在找舞伴嗎?”

    婉初斂了目光,側首看見田中一身東洋軍裝,筆挺地站在身邊頗有興致地望著自己。婉初腹誹了一句,這人真討厭!敷衍地笑了笑,也不迴答,繼續在人群裏張望。

    田中並沒有被這個軟釘子給紮走,反而越發客氣地笑道:“就算成不了男朋友,總還能做做朋友。婉格格一支舞的麵子都不賞嗎?”

    話說到這個份上,婉初到底不願鬧得難看便把手輕飄飄地搭在他手裏。這人雖然討厭,在她麵前卻一直規矩,也就雲淡風輕地握著。

    婉初的目光從他肩膀越過去,總是沒焦點地落在別處。田中似有所指地笑道:“格格這麽心不在焉,是在找自己的男朋友嗎?怎麽,這麽熱鬧的舞會,他怎麽不來陪您?”

    婉初聽他這麽一說,心頭赫然一悸,卻做著一副百無禁忌的模樣,隨意道:“他不喜歡熱鬧。”

    “哦,不喜歡熱鬧的人也願意陪格格聽京戲,可見是非常熱愛格格了。不知道格格的男朋友,是做什麽的?”

    婉初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分明是懷疑小林了。可她更不能躲閃,索性把目光轉過來,直直地望著田中,怡然微笑道:“田中先生到底是對我感興趣,還是對我男朋友感興趣?”

    說完,略轉過頭去,霎時卻是在人群裏看到一個人。

    田中見她身形一僵硬,腳下的舞步也亂了,臉上惶然緋色乍起。這時候一個迴旋轉過來,田中朝那方向看去。

    隻見一人華燈搖曳下緩緩走過來。他眼前的人似乎都是透明的,目光隻落在一個地方。這人潮起伏的大廳裏,頓時化成一望無際的渺無人煙。他好像從孤城落日裏獨身前來,眼睛裏帶著荒涼和不可一世的清傲。

    田中心裏喟然歎道,這人好相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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