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成這天從警察局迴來,除了沮喪還是沮喪。

    警察局長請了榮逸澤和他當麵對峙。榮逸澤儀態悠閑,直認不諱,那天確實是帶了亞修出去看馬戲,可看完馬戲,孩子是送迴了沈府的。這一點,沈伯允特意打了電話來做了證的。

    警察局長知道榮逸澤是總務司部長張顯言的小舅子,他這裏申報的款項還都有賴人家批條,也隻能態度恭敬和氣地問他。

    唐浩成跟這邊沒少打過交道,警察局長兩邊都不敢得罪。最後隻能說最近拍花子多,是誤會也說不定,警察局一定竭盡全力尋找。如此種種,不過是敷衍他。

    唐浩成也不藏掖,直言亞修是自己的兒子。局長更是不敢多言,這明明是京州軍參謀總長家的少爺,怎麽成了唐家的兒子?可這些鍾鳴鼎食人家的齷齪也是多不勝數,他也見怪不怪,可這樣的秘聞總是越少知道越好。他隻做沒聽到,一味好言安慰並再三發誓盡力破案。

    唐浩成又迴公司看了看,天大亮才疲憊地迴到家裏。家中卻是一片寧靜,燈也沒開,叫了幾聲“玉致”都沒人迴應。他心裏就有點慌了,四處看看,哪裏有她半點影子。往桌子上一看,卻有一封信。打開來一看,頓時臉色發青。

    到了信上的地址,是個郊外的倉庫。他推開門來,先看到了榮逸澤。靠牆堆了一人高的裝了貨的麻袋。亞修躺在麻袋上,似乎是睡著了的樣子。白玉致手被反綁著,靠著牆,一聽到動靜,睜著大眼睛看著他,叫了一聲“浩成”。

    唐浩成深深吸了一口氣,來時臉上的焦灼都被他一並壓下去,浮出一副淡然的神情。

    榮逸澤卻是笑著,雙臂環抱,靠在桌前,意味深深地瞧著他:“把門關上吧,我談生意的時候,最不耐煩外頭有人聽牆腳。”

    唐浩成很順從地關上門:“我沒帶人來,你放心。”

    榮逸澤挑挑眉頭,笑了笑:“我當然放心。”

    唐浩成又四下看了看,冷冷道:“榮三,你抓著這孕婦小兒,有意思嗎?”

    榮逸澤笑道:“咦,快別這樣說……其實還是挺有意思的,你不知道,我小時候也被抓過。現在想想,還挺刺激的。哦,沒記錯的話,好像還是成少爺抓的?你當時沒覺出有意思嗎?”

    然後槍口指了指他:“給我搜搜看看。”這話是對葉迪說的。

    葉迪過去把唐浩成上下搜了一遍,衝著榮逸澤搖搖頭,又退到他身邊。

    唐浩成歎了一口氣:“是你爹不仁在先,害我父親跳樓。”

    “是。但是我爹的命早就賠給你了。你要的不就是榮家的產業嗎,你也拿迴去了。我兄弟那條命,我妹妹那條命,你卻是欠了的,今天該還了吧?”

    “你放了他們,我隨你處置。”

    榮逸澤卻像聽了什麽好笑的笑話,笑了起來:“你這麽奸,我可不會相信你。”

    說著踢了一支槍到他腳下:“你自己先解決自己,我自然就放他們。就一顆子彈,好好珍惜吧。”

    白玉致又往前湊近了些,淒涼地叫了一聲:“不要!”她想衝到兩個人之間,可這個高度,她跳下去,肚子裏的孩子就沒了。

    她不知道這個“不要”是說給誰聽的,是不要唐浩成自裁,還是不要榮逸澤這樣逼他,她不知道。她隻知道,不要,她不要,什麽都不要。

    榮逸澤卻像沒聽見一樣,目光盯著唐浩成。

    唐浩成俯身撿起槍,拉開保險,低著頭,緩緩地拿起槍。

    槍口漸漸地移到了自己的太陽穴,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目光說不出的陰鷙,那槍口在睜開眼睛的瞬間對準了榮逸澤,手下一扣扳機。

    意想裏的槍聲卻沒有,隻有空放“啪”的聲音。

    榮逸澤拍手大笑:“好好,你連最後一次機會也丟了。”說著槍口對準了他,拉開保險。白玉致卻是想也沒想,從高高的麻袋堆上跳下來。因為手被反綁在身後,她整個人重重地摔在榮逸澤身上。榮逸澤被她一撞,人歪到一邊,那一槍直直打到了天花板上。

    唐浩成衝過去,把她抱住。白玉致覺得肚子開始疼,有什麽東西在不受控製地離開自己。她低頭看著血源源不斷地往外頭流,一會兒就把旗袍的下擺浸紅了。

    唐浩成解開她的手,聲音顫抖:“沒關係,我們去醫院,我們還能有孩子。玉致……”

    白玉致推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擋在唐浩成的身前:“這個孩子,我不要了!當還給四小姐的命。三公子,你能不能放過他一馬?”

    榮逸澤隻覺得嗓子裏酸澀難當,你怎麽這麽傻?他也值得你這樣?目光垂了垂,再抬起來的時候仍然是冷然無情。

    白玉致無奈地笑了笑,往他麵前走。每走一步,腳下都拖著一道血印子。

    榮逸澤看著她那決然的模樣,心頭一陣難過:“玉致,他不值得。唐浩成弄死自己的孩子,又不是頭一個。不信,你問問他,幼萱的孩子是怎麽掉的?你這孩子,抵不了幼萱的命。”

    白玉致卻像沒聽見一樣,一步一步走到他麵前。

    抵不了嗎?她的孩子的命就那麽不值錢,天生低賤?眼前的人慣常的冷言冷語,從前尚且不覺得,今天怎麽聽在耳朵裏這樣讓她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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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唐浩成不是好人,可這個人卻給了她最大的尊重,給了她一場盛大的婚禮,人生裏難得的一點溫情。就算她同他沒有愛,隻為這一點,她不能什麽都不做,讓他死在自己麵前。

    直到她光潔的額頭抵在他的槍口上:“那再加上我的命吧,我母子兩個人,抵四小姐一個人的命。我現在也姓唐了。你要動手就動手,我不怪你。但是你不能今天讓我眼睜睜地沒了孩子,又沒了丈夫。三公子,你不能!”

    她眼裏噙著淚,不施粉黛的臉,笑靨如花。

    亞修還是昏睡著,唐浩成看到這兩人僵持著,把亞修抱了下來。

    榮逸澤餘光裏看到唐浩成抱著亞修退到了大門邊,又把槍口轉過去。可白玉致隨著他的槍口,一直擋著。他的食指在扳機上躑躅,她的臉上漸漸沒了血色,可那表情還是決然。

    榮逸澤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這個時候居然會心慈手軟了!

    看他不再動,白玉致一步一步地往後退。大不了就死在他麵前,她不信,他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死。她覺得腳步從來沒有過的虛弱,她是踩著自己的血往外走。

    榮逸澤心中梗塞,這樣的人渣,也有人肯為了他死!

    最終,那三人離開了倉庫,絕塵而去。

    榮逸澤頹然地放下槍,葉迪之前得過他的命令,不許他動手,這時候看人都走了,才躑躅地開口:“三公子,人都走了。”

    榮逸澤長歎了一口氣,看著地上那串刺目的血跡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耳邊還是白玉致的那句話:“孩子是無辜的。”

    可小三不無辜嗎,幼萱不無辜嗎?他去同情別人,誰又同情他?他以為自己應該足夠心冷了,還是不行啊。那樣身世坎坷的白玉致,他終究沒法下得了手。

    他把槍收起來。白梅湘,就算我欠過你,所有的情分,我也都還給你了。

    唐浩成一邊開著車,一邊看白玉致白得發灰的臉。血越流越多,整個旗袍下身都是刺目的猩紅。

    就像幼萱那一迴,他眼睜睜看著她的血源源不斷地往外流。那些記憶裏的血和眼前的血交互重疊,晃得他目光生疼。他咬了咬牙,沒關係,他們還年輕,孩子還能再有,隻要活著,就一定能報仇。

    後座亞修似乎終於要醒過來,嘴裏哼了幾聲。

    唐浩成飛快地開著車往醫院駛去,剛拐上大路卻看到有士兵設了路障。不得已停下車,有士兵敲了敲車窗。

    白玉致這時候已經要昏過去的樣子,嘴唇也失了顏色。唐浩成火氣盛著:“煩請軍爺快些,我夫人得了急症要去醫院!”

    那小兵又瞟了一眼後座,看到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便問:“後麵的孩子,怎麽迴事?”

    唐浩成很是不耐煩:“是我兒子,睡著了!”

    小兵道:“你等著。”

    過了一會兒小兵跟著一個軍官模樣的人過來,卻是沈伯允的副官董複城。董複城看了一眼唐浩成和後座,一招手,上來幾個兵,不由分說就開了後座的門,把亞修給抱了下去。

    唐浩成想攔也攔不住,早就失了分寸:“姓董的,你要把我兒子帶到哪去?!”

    董複城像聽到什麽好笑的笑話一樣:“什麽?你兒子?這可是沈家的小少爺,什麽時候成了唐先生的兒子?您夫人不是得了急症嗎?您還不趕緊送醫院,在這裏蘑菇什麽?我又不是青天大老爺,也斷不了您的家務,要孩子,您親自跟咱們參謀長說去!”

    唐浩成又看了一眼快要昏過去的白玉致,隻好先把亞修的事情放一放。反正他同沈伯允沒什麽深仇大恨,繡文也不能眼睜睜見著孩子去死。於是一跺腳,飛快地把車開到一家東洋人的醫院去了。

    看著車子一溜煙地開走了,跟在董複城邊上小兵問:“董副官,不要把他也扣下來嗎?”

    董複城掃了他一眼:“處座隻說要孩子,其他的事情不是咱們管的。”

    唐浩成在醫院裏焦急地等了好幾小時。醫生做完手術從手術室出來,摘了口罩走到他身邊神色鬱鬱道:“孩子是肯定沒了,子宮摔破,已經縫合了。以後能不能有孩子也說不準,要看恢複。”

    唐浩成什麽都沒說,點點頭。等到護士把白玉致推到病房,他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我就知道,他不能留這孩子。”白玉致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是這句,然後側過頭看著唐浩成,“浩成,別鬥了,咱們離開這裏吧。孩子給你償了一條命,他不會善罷甘休的。咱們走吧。”

    唐浩成喉頭滾了滾,說了一個“好”。

    天剛擦黑,繡文從外頭打完小牌剛到家門口,從邊上衝過來一個小叫花子模樣的孩子,塞了一張紙到她手裏就跑了。繡文覺得奇怪,打開看了看,卻是唐浩成約自己出去見一麵。她心裏正有火,也不想理他。把紙團成了球,捏了半天卻還是沒丟掉。

    繡文晚上睡得也不太踏實,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想想姐姐,想想亞修,想想自己,越想越不是滋味,覺得去見他一麵也好,總得把話說清楚。

    於是第二日又借口打牌,獨自溜出去了。

    唐浩成這些日子一直躲在東洋人的醫院裏,好容易甩開盯梢的溜出來。人瘦了不少,麵上也有些頹色。繡文一看他那模樣,胸中的火氣自己先滅去了一半。

    “我要去定州北地了。”唐浩成開門見山道。

    繡文看了看他,動了動嘴,還沒開口。他卻是接著說下去:“我要把亞修帶走,你要不要跟我走?”

    繡文這下更不知道說什麽了。這不就是她日盼夜盼的事情嗎?今天他終於來讓她跟他一起走了,也不知道是驚還是喜,總之,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唐浩成握住她的手:“上一迴。是我不對。我的事情,你應該也聽沈伯允說了。生意成了這番光景……我那天真是急上了火。這些年,我是怎麽對你的,你心裏明白。無論如何,這次你一定得幫我。”眼睛裏是濃得化不開的懇切。

    還是不能忘啊,她心心念念的,不就是這一句“你要不要跟我走”嗎?難道真要在沈家大宅子裏蹉跎自己的青春嗎?

    繡文一旦下定了決心,就有股子莫名的大膽。翌日她帶著亞修,什麽行李也不帶,隻說帶著少爺出去看戲。前腳進了戲院,後腳就從後門拉著亞修上了等待在那裏的唐浩成的車。

    汽車一路開到火車站。亞修不知道這是去哪裏,但是跟著母親倒也不怕,路上東張西望的,看到火車也是興奮。

    本來以為就是看看而已,沒想到堂舅舅和母親拉著自己上了火車。等到火車長鳴,濃霧頓起,亞修才急起來:“娘,這是去哪裏?”

    繡文還像在做夢一樣,心裏還撲通撲通地快速跳動著:“咱們去很遠的地方。”

    “那爹怎麽辦?”亞修問。

    “他不是你爹。”

    “我知道,可是……”可是,亞修是把他當爹的。就這樣走了嗎?“爹一個人留在京州嗎?多可憐!”亞修喃喃自語。

    繡文一顆心也顧不得那些,激動還沒退去,臉由於歡欣還燒著。她終於離開沈家了,終於和唐浩成在一起了,這一迴是真正的一家三口了。

    繡文在包廂裏安撫了亞修一會兒,夜色已濃。亞修吃了些東西,便說口渴。繡文拿起熱水瓶,晃了晃,空了。她便讓亞修等著,自己拎著空的熱水瓶去要水。

    唐浩成的包廂就在她隔壁,繡文推門進去想順便給他也要一瓶熱水。可進去一看,沒有看到唐浩成,卻看到鋪子上躺著的白玉致。

    繡文這迴是氣急敗壞了,走上去就去拉她:“你這個女人怎麽在這裏!”

    白玉致本就虛弱,傷口還沒長好,被她這一拉,就覺得腹中疼痛,疼得她說不出話來。

    唐浩成正好從外頭進來,一看這狀況,把繡文推到一邊,壓低聲音吼她:“你鬧什麽!”

    然後推推搡搡把她推了出去。白玉致本想勸勸,可傷口又好像裂開了一樣,疼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能又躺迴去。

    亞修本在啃一個酸蘋果,好像也聽到母親的聲音,拉開門去看。隻看到堂舅舅推著母親往別處去。這兩個都是素日對他極好、極親近的人,他也就看了看,然後關上門坐迴鋪子上。

    他托著下巴想,這樣連招唿都不同父親打,就這樣跟著母親走,總不太對。可是他平日裏太兇了,沒一點父親的親近。還是爺爺好,他是爺爺的寶貝。可是爺爺那麽早就死了。本來二叔和婉姐姐也不錯,可現在二叔好像也變成了第二個父親,陰鬱不多言的,婉姐姐也走丟了。鳳竹姐姐也嫁人了,整個家好像都散了一樣。

    然後想,跟著母親和堂舅舅也挺好,不過又懷念起家裏養的那隻小鴿子,早知道一起帶走了。胡思亂想裏,就睡了過去。

    等到醒過來的時候,揉揉眼睛,發現包廂裏還是空空的,耳邊隻聽得見轟隆轟隆的火車聲,母親還沒迴來。亞修著急了,拉開門正想出去,就見堂舅舅進來。他問:“我娘呢?”

    唐浩成臉色非常疲倦,打開一盞小燈,把亞修抱坐在自己腿上,撫摸著他的頭:“亞修,你不是要找你的親生爹娘嗎?舅舅今天告訴你,我就是你的親爹,你的親生母親,就在隔壁的包廂裏。”

    亞修困意全無了,瞪著大眼睛看著他,顯然不能相信。他一直以來想要的答案,今天突然全都知道了。亞修突然覺得有些怕了,低頭看了看被唐浩成握住的手,卻看見他手上長長一道鮮紅的抓痕。

    他又抬頭問:“舅舅,你的手怎麽了?”

    唐浩成眉頭鎖了鎖,不著痕跡地在身上擦了擦:“剛才碰到個瘋子,不小心被抓了一下。沒事的。”

    亞修“哦”了一聲。

    唐浩成撫摸了一下他的頭:“你想去看看母親嗎?”

    亞修想了想,點了點頭。然後從他身上跳下來,緩緩走出去,推開隔壁的包廂。

    昏暗的燈光,照見白玉致蒼白虛弱的睡臉。是一張溫和美麗的臉,這好像真是他夢裏母親的模樣。

    他關上門又退了出去,抬頭問唐浩成:“舅舅,我娘去哪裏了?”

    唐浩成長長地唿了一口氣出去,才緩緩地說:“你繡文娘舍不得你養父,迴去陪他了。”

    亞修將信將疑地“哦”了一聲,還想再問點什麽,可唐浩成在他頭上揉了揉:“走,睡覺去吧。天亮就要到了。”

    在定州住了這許久,婉初越發擔心榮逸澤那裏。她每天都在斟酌著應該怎麽跟傅仰琛告別。婉初倒是沒多在乎下聘這迴事情,隻是明白榮逸澤想給她一個完整的婚禮,她也真心接受他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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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覺得榮家出了那樣的事情,婚禮一切從簡也沒什麽。想著先去跟榮逸澤商量一下行程,又怕旁人聽去,於是去傅博堯的房間裏打電話。

    自那迴跟傅博堯借過一迴電話,婉初常常在他這邊打電話。好在他白日並不在房裏,也交代過下人,格格可以隨意進出,所以就徑直走進來。

    剛拿起電話,卻聽見電話裏有說話的聲音。這才想起來,傅博堯的電話和傅仰琛的電話是同一條線的。正想放下,那說話的內容卻讓她心頭一緊。

    “格格住過的院子,裏裏外外都搜過了,應該是沒有埋著金子。不過,院子裏頭有翻動過的痕跡。”

    婉初的心猛然收緊,她聽出來這是馬瑞的聲音。她頓時屏住了唿吸,也不敢放下電話。

    馬瑞頓了頓又道:“大爺認為金子會放在哪裏?您說,格格會不會知道?”

    電話那頭是一段沉默:“老爺子病危的時候,是婉初去奔喪的。如果老爺子不把金子的下落告訴她,那麽就沒人知道金子在哪裏了。”

    “大爺覺得會不會落在沈家手裏?”

    “應該不會。老爺子這麽精明的一個人,總不會把全部身家拱手讓人。沈家得了金子,也不至於跟梁家聯姻。”

    “大爺不如當麵去問問格格,我看格格也不是不識大體的人。定軍現在內憂外患,格格應該能體諒……”

    電話裏傅仰琛長歎了一口氣:“你不記得,當年我是因為什麽被老爺子趕出家門的?她若是得了遺囑,定然不會輕易讓出來。”

    婉初記得母親說過,當初傅仰琛離家從軍謀仕途的時候,父親就說:“你離了這個家,就再不是我的兒子,也別想從我這裏得到一個銅板!”

    原來他找自己來,是打了金子的主意。其實他若真需要,便是給他也無妨,何必如此偷偷摸摸?父親臨終前,並沒有特意交代不能把金子給他,可見父親還是念著一點父子之情的。

    “不過,格格怕是日子不會住太久,她還有個未婚夫在京州。咱們得想個法子,讓她沒有離開的念頭。”

    “你的意思是……”

    “照我說,人總會有個意外……隻要格格在這裏,早晚能打聽到下落。”馬瑞道。

    婉初盡力穩住顫抖的手:“讓她沒有離開的念頭……人總有個意外。”……

    她早該明白,這堆就的繁華下頭,都是累累白骨。

    簡兮不是說過,二格格的男朋友就是不聲不響地出了車禍嗎?“別看咱們什麽都不說,誰心裏不明白是怎麽迴事呢?”那麽輕輕巧巧的話,是冷漠、是絕情,也是抗爭不了的無奈。

    等那頭電話斷了,她才敢掛斷電話。

    她魂不守舍地從傅博堯房子裏頭出來,隻覺得天也是暗的,渾身發著冷。北地果然是冷得厲害,凍得她腦子都木了,連電話都忘了打給榮逸澤。

    婉初躲在房子裏頭默默地想著電話裏聽到的事情。

    她一到定州就該想到的,能做下這樣一份家業的人,怎麽會是心慈手軟的人?那些金子果然就是禍根,她留在手裏就是找禍的。他頭幾年不來尋自己,怕是多少忌憚她住在沈家。等她從沈家出來了,孤身無依,他怎麽會不動這個念頭?

    傅仰琛是傅家長房嫡子,就算把金子全都給他,也是名正言順。可是一想到他竟然能在自己身上打這樣狠絕的主意,心裏也是忍不住又生氣又心冷。又想起簡兮的話:“咱們這樣人家出身的,命不是能由自己選的。”她那時候就該想到!怎麽糊裏糊塗地,就又跳進這個火坑裏來。

    現在榮逸澤那裏也不知道忙得怎麽樣。也許他過來以後,她應該同他商量一下,看看他是怎麽樣的想法。

    傅仰琛想要的不就是金子嗎,都給他。隻要不要再在自己身上打什麽歪主意。

    她最不願意的就是連累榮逸澤。本不想讓他過來,想個辦法同他聯絡。可有些話,無論是電話,還是書信,或是電報,總歸不妥當安全。想來想去,也隻能當麵交談才行。這時候留了心才發現,她走到哪裏侍從官都亦步亦趨地跟著。是“伺候”還是“監視”,她不得不去疑惑了。

    傅博堯看婉初最近總悶在屋子裏,閑暇時就過來同她說說話。婉初因為他父親的原因,覺得這父子二人保不定是一路的,所以對他也存了幾分的戒心,又不想被他察覺,便也和顏悅色地同他敷衍。

    這一日府裏頭分外熱鬧,隱約能聽見人聲、吆喝聲。府裏頭向來規矩大,下頭人連大聲都不怎麽敢出,今天這場麵卻是少見。

    丫頭彩玉過來送甜點,婉初問她:“外頭怎麽這麽鬧?”

    彩玉道:“側福晉的生辰要到了,司令送了一台戲給側福晉。這不園子裏頭搭台子呢。”

    婉初聽了點點頭,也不在意。

    彩玉年紀小,碰上個沒架子的主子話就多些,又道:“司令對夫人們那可是貼心地疼,每年各位夫人的生辰,司令都要送台戲的。這時候都趕上過年呢。定州頂好的京戲戲班子都過來唱堂會,咱們家請來的角兒那都是極紅的,也不比去小皇宮裏頭的差。哦,有一迴倒是請了一個昆戲名角,在內院唱的。咱們在外頭也聽見了,可是覺得不如京戲好聽。”

    婉初這時候還心冷齒寒著,聽她嘮嘮叨叨的,也沒太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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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兩日到了側福晉的生辰這天,婉初走出門一看,府裏頭果然是煥然一新,一派喜氣熱鬧。廊簷子下都掛著小彩燈,大柱子上也都纏著彩色的玻璃紗彩帶。園子裏裏外外俯拾皆是應時盆花,花團錦簇的熱鬧。

    婉初藏著一團心事,覺得這個錦繡乾坤、花花世界怎麽都不堪入目,覺得府上府下處處有陷阱一樣。白日去到側福晉那裏給她拜過壽,送了一份壽禮便自己迴房間待著,哪裏都不去。她一麵想讓榮逸澤早些過來接自己,一麵又怕他抽不出身子,這樣催他讓他為難。

    傍晚的時候陸陸續續地客人都來了,大多都是姻親貴友,婉初都不認識,也懶得敷衍。轉了幾步,於是還迴了聽梅軒裏頭。

    靠在軟椅子上看了會兒書,彩玉卻又過來請她:“側福晉請姑奶奶過去聽戲呢,說總悶在房子裏不是個事情。”

    婉初本不想去,可既然二嫂專門派人來請,那也不能拂了她的麵子,於是披了披風隨著彩玉去了。

    北地還在冬天裏,戲台子就搭在閑置的一處大堂裏頭。鋪了大紅羊毛地毯,一桌又一桌,男男女女都天然地分坐左右。女客們都愛聽戲,坐得滿滿當當,靠近戲台的席麵都滿了。

    婉初先到主桌那裏,給側福晉請了一個安,閑話了幾句,那邊戲台子就開鑼了。

    北地興京戲,前帝北遷的時候不少名角大家都跟著一同過來,很是興盛。達官顯貴裏也有不少名票,常常聚在一處,唱的不知道是戲,還是一點故園舊夢的念想。

    主桌上的幾位都是位居顯赫的太太,都是戲迷,有的自己也頗能票幾段。先點了一出文戲,有些俏皮的太太大叫不過癮,又要看武戲。說起這次過來的一個名武生,都嘖嘖稱讚,讓婉初一定好好瞧瞧。

    婉初隻覺得一段西皮流水聽著能入耳些,其他的也都覺得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唱什麽。那些胡、琴、笙、笛、嗩呐、鐃鈸、鼓、鑼湊在一處吵得她頭發疼。側福晉又是分外熱情,拉著她的手給她說戲,婉初連走都走不得。

    其間田中安正同幾位年輕軍官過來給側福晉問好,見了婉初仍然熱情卻又有幾分收斂,禮貌地同她打招唿。

    婉初想,當初大哥弄個東洋人,也就是想把自己留下來,更是不願意同他周旋。

    側福晉似乎得過傅仰琛點撥,殷勤招唿著田中,同眾人笑道:“田中先生是個中國通、戲迷,這一折《小宴》,田中先生還票過一迴呂布呢。”

    婉初心道這人雖然長相還算端正,可哪裏來的膽量敢去扮呂布?更是不願意接她話頭,不置可否地隨意笑了笑。

    這時候有丫頭端著盤子過來送甜湯。那丫頭不知道怎麽,卻是跌了一跤。一盤子湯都灑了出來,有半碗灑到了婉初身上。

    婉初霍然起身,拿著帕子去擦衣服。有個衣著體麵的仆婦過來,拉住她的手,低頭給她擦裙子上的汙漬,道:“姑奶奶小心,仔細汙了您的手!”

    婉初手下覺出一點異樣,微笑著道:“不礙事,不礙事。”心頭卻是一顫。

    衣服濕了,也不能再坐著,正好借口離開去換衣服。她一個人快速走迴房間,閂上門,這才把緊攥的手打開,裏頭躺著一張字條。

    她不知道為什麽有這樣神秘的行為。湊到燈下,打開字條,裏頭包著一隻玉指環,紙上寫著四個字“後花園見”。

    婉初的心突突跳著,這玉指環是母親尾指的戒指,翠綠裏纏著一團紫糯,是她一直戴著的,怎麽會到了這裏?

    婉初燒了字條,收好指環。推開門四下看看無人,便匆匆往後花園去。

    月是好月,滿圓透亮。前院的熱鬧聲越發的小了,靜得沒有一個人。

    傅府的一切都是照著京州老王府的樣子建的,雖然不算熟悉,倒也能摸個大差不差。到了後花園裏,四下看了看,卻是沒有人。正在疑惑中,突然有人拉了她一下。

    婉初嚇得正要叫,那人卻捂住她的嘴,低聲說:“格格,是我。”

    婉初聽得是個婦人的聲音,心就放下一半。借著月色一看,卻是剛才給她擦裙子遞字條的老丫頭金姐。

    金姐四處看看,拉著婉初左閃右閃到一堆假山叢裏。婉初壓低聲音問她:“是你給我字條?你怎麽會有我母親的指環?”

    金姐壓低了聲音:“這指環是夫人給我的。”

    “不可能!我從法國迴來的時候,母親還一直戴著它,她怎麽給你的?”

    “格格,我不瞞你。幾年前司令把夫人從法國接了迴來,留在府裏頭……當初格格前腳上了船,馬總管後腳就到了法國,說格格的船靠岸的時候翻了,夫人這才跟著迴了國。卻不想到了府裏才知道司令管她要什麽東西。夫人不肯說,就被關起來了,一關就是這許多年。”

    婉初心頭震顫,卻仍然不能夠相信:“這樣隱秘的大事,你怎麽知道?”

    金姐停了停,又往外頭張望了一番:“本來這事情我也不知道,那一迴嫡福晉忌日,我被支到後罩樓福晉老屋子裏找東西,意外遇見了夫人。”

    婉初臉上仍然滿是疑色。

    金姐看她不信,也是著急:“我是嫡福晉身邊的老丫頭,從京州跟過來的。原來在京州夫人掌家時,她老人家曾經救過我弟弟的命。我怎麽會騙格格!夫人把這戒指給我,她聽說司令要找人接格格過來,便托付我,讓格格千萬別來。可我一個下人,到哪裏去打聽格格的下落?夫人便說倘若格格真的還是被尋來了,就讓我跟格格說,請格格務必早點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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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母親呢?”

    金姐卻是搖搖頭:“後來卻是不知道了。那後罩樓等閑不得出入,也不知道夫人現在在哪裏。自從上次見過夫人,這已經小半年過去了……本想早些跟格格說,可是一直沒找到機會。”金姐壓抑著哭,抹了抹眼淚。

    婉初卻是晴天霹靂。原來母親沒有死,原來她在定州。她卻以為她是傷心過度追了父親去。她怎麽這麽糊塗,她怎麽就不知道迴法國去看一眼!

    “我不能耽誤太久,要招人疑心的。格格,夫人的話我也帶到了,總算對得起夫人的囑托,你快點走吧!”金姐拍了拍她的手,匆匆離開。左右顧盼著前後無人跟隨,她進了馬瑞的房間。

    “迴馬總管,都按照您吩咐的跟姑奶奶說了。”

    馬瑞點點頭:“格格可是信了?”

    金姐把婉初說的又說了一遍,末了,斟酌著說:“瞧姑奶奶那模樣,怕是有八九分信了。”

    馬瑞心底歎了口氣,沒想到傅仰琛會用這樣的法子留婉初。畢竟是心疼她,舍不得在她未婚夫身上下手,就引了髒水往自己身上潑。

    他心裏替他委屈,麵上卻不好說什麽,隻說:“好,這事兒你做得好。迴頭格格怕是還會再來尋你,你記得嘴巴嚴實些,什麽都不要說,仔細露了什麽馬腳出來。”

    金姐忙點頭稱是。

    這邊婉初覺得腳下如墜著石頭。怎麽會這樣?傅仰琛居然囚禁了母親?這迴把自己誑來,就是來威脅母親的嗎?還是母親已經不在了,他才在自己身上動了主意?

    抬頭看著巍峨樓闕,樹影幢幢分外猙獰。婉初懷著沉沉心事,迴到聽梅軒裏。腦子是空空木木的,母親還活著嗎?她走過的這傅家王府,母親不久前也走過嗎?她自己被沈仲淩囚禁過,自然明白被鎖的滋味。四年,母親這四年過的會是怎麽樣的日子!

    婉初隻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深潭裏,怎麽都浮不上水麵。她低頭看見手指上的戒指,榮逸澤,她此刻突然想起那天落水的時候他說:“往上遊,別迴頭。”當時還嗔怪他怎麽不早點告訴她。

    到了此刻才真正體會他的心意,那是不願意拖累。是真心愛一個人,才真真正正的不願意成為他的負擔,把他一同拉入無底的深淵裏。

    當作什麽都不知道嗎?就這樣把金子給傅仰琛,跟著榮逸澤逃到遙遠又安全的地方嗎?她怎麽能心甘,又怎麽能心安?

    把一切都告訴他,同他一起想辦法去打探尋找母親的下落?可榮逸澤就算家資雄厚,也不過是個商人,拿什麽跟傅仰琛這種手裏有兵有槍的軍閥去鬥?最後,還是要連累他。

    婉初左右拿不定主意,既盼著他來,又怕他來。

    過了幾日榮逸澤果然是來了。他在酒店裏住下,找人上門遞了帖子。婉初知道他來,心裏又高興又害怕。榮逸澤電話裏說第二日就要去下聘,婉初忙攔住隻說大哥這兩日不在家。

    榮逸澤也沒多想,許久沒見她滿心滿懷的想念。幾日也是等不得了,直接到了傅家接她出去逛街。

    婉初也想念他,這時候也隻能走一步算一步。藏著滿滿心事,強斂著心神陪他一同逛街。一見到他,看著他臉上一絲疲憊之色,心裏萬分心疼。那些話左右難以說出來,他自己的事情尚且不知道如何,難道還要把自己的負擔加給他嗎?

    榮逸澤看她總是盯著自己看,笑問道:“才多久沒見,不認得了嗎?”

    婉初略垂了垂目光,把那些沉屙心事都掩了,問他:“那邊都安置好了嗎?”

    榮逸澤淡笑道:“母親他們都送迴晉原老家了,晉原風景也是不錯的。你以後願意在哪裏住?”

    婉初卻是笑了笑:“我也沒什麽主意,你說哪裏都行。”

    這日難得的陽光好,又沒有風,婉初挽著他大街小巷地四處閑逛,怎麽走都不覺得累。隻怕是以後再沒這樣的機會。話到嘴邊,幾次要衝口而出,可側過頭一看到他,怎麽都說不出來。

    兩人走累了,尋了一處西餐館坐下。落地大窗外頭,看見有人在賣糖葫蘆。婉初盯著那一架紅彤彤的糖葫蘆,卻是笑了笑,然後鼻子卻酸了起來。

    榮逸澤順著她目光看過去,也笑道:“你想吃了?”

    婉初點點頭:“其實我頂怕吃酸的,就想吃外頭的糖衣。小時候每迴買糖葫蘆,都是母親跟我分吃。我吃糖衣,她吃山楂……”想到母親,婉初嗓子又哽塞了,把頭又低了低,不想讓他看到她的異樣。

    榮逸澤隻覺得她今天有些不太一樣,聽她說起母親,隻當是她為出嫁時雙親不在而心裏難過,於是握了握她的手:“你等著,我去買,我就愛吃裏頭的山楂,咱們倆一起吃。”

    婉初看他起身,雪花灰呢子長大衣,穿在他身上說不出的好看。她微微笑著看他推門出去,看他穿過熙攘的大街,到對麵買一支糖葫蘆。

    榮逸澤好像也看到了她一樣,衝她揚了揚糖葫蘆。婉初又見他往迴走,轉過頭抿了一口咖啡。不過是幾秒的工夫,再抬頭去看他,大街上熙熙攘攘魚貫穿梭的那麽多人,哪裏還有他的身影!

    手裏的咖啡頓時打翻,把雪白的蕾絲桌布汙了一大片。

    婉初霍然而起,心緒驀然淩亂,怎麽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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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恐懼瞬間從四麵八方湧來籠罩在她心頭,仿佛有人掐住了心口,悶得她頭暈。她最怕的事情就這樣出現了嗎?!

    婉初跌跌撞撞地就往外衝,在一邊伺候的西崽侍應生忙跑過來:“小姐,您是要走了嗎,還沒結賬。”

    婉初哪裏顧得上那個,把手包往他手裏一塞,推門就要出去。

    那侍應生沒見過這樣的場麵,就要去拉她:“小姐,等下,我們不收您的錢包!”

    婉初卻是急了:“我錢包裏有錢,我有急事!”

    侍應生仿佛見慣了這樣的說法,依然冷漠又禮貌地笑著攔住她:“付錢不會耽誤您太久的。”

    這時候門開了,榮逸澤一進來就看到婉初發急地跟侍應生交涉,眼眶都紅著,忙過去把她攬過來:“怎麽迴事?”

    婉初看到他,那大悲瞬間又變成大喜。那喜悅後頭卻是密密的隱痛,一針一針地紮著她。還猶豫什麽呢?他迴得來這一次,下一迴呢?

    “怎麽了?”榮逸澤拍了拍她後背。緊貼在一處的胸膛能聽到她劇烈的心跳,她的手盡是冰涼地躺在他手裏,臉色有些發白。

    “剛才沒看到你,以為……”

    榮逸澤卻是笑了:“以為什麽?傻丫頭。剛才在邊上看到賣蜜棗的,就過去買一包。”

    婉初說什麽都不願意再在這裏待了,付了錢兩人離開了西餐廳。榮逸澤看她在外頭待了一整天了,便道:“我送你迴去吧,天也不早了。”

    婉初搖搖頭:“反正又沒人管得了我,想去哪裏還由不得我自己做主嗎?”

    榮逸澤卻是奇怪,難得她說這樣任性負氣的話,眉眼間卻隱隱有著抑鬱不歡的神氣。

    榮逸澤卻顧著她姑娘家的麵子,笑道:“你早點迴去,我帶了聘禮,明天去你家提親怎麽樣?不然你大哥會覺得我這人做事輕浮,把他妹妹拐得晚上不迴家。”

    婉初看著他蘊著笑意的目光,輕輕抱上他。

    榮逸澤撫著她的背:“怎麽了?”

    婉初搖搖頭:“沒什麽,就是想你了,不想迴去。”

    她向來少說這樣直白熨心的話,榮逸澤隻覺得“想你了”這三個字,像柳絮桃花被春風吹得心上酥軟無力。“那咱們找個暖和的地方去吃糖葫蘆怎麽樣?”

    出門的時候尚是陽光燦爛,這會兒天上就開始滾起厚重的陰雲。婉初從他懷裏抬頭,看到有些雪花開始往下落。

    果然是天有不測之風雲,她想。隻是這一迴,她還是要靠自己去擔起來。她本想把所有的問題都交給他,可她還是不能啊。他的命是兩個人的命,她自己反正是孤家寡人一個,大不了就是個死。

    她不相信,親生大哥會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但是她為人兒女,她還得給母親討一個說法。她不能讓母親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她不能連累他,至少現在不能。隻能讓他走,離自己遠遠的。

    他們不過是剛開始,也許用情沒那麽深。難過不過一兩刻的事情,沒什麽是時間熬不過的傷口。她想。

    可是想到這裏又有些難過,又是不舍得,卻把他抱得更緊了。她知道她怕,原來看到他出事是這樣一種怕,是萬劫不複的傷心和後悔。

    她是寧可他活得好好的。她就算一個人過一輩子也不算什麽。母親守著恨也能過一輩子,她帶著他的愛,怎麽就不能過下去?

    榮逸澤抬手在她頭發上掃掃雪:“我不怕被人圍觀,可咱們再這樣站著,明天街上要多出一座冰雕來了。”

    婉初打定了主意,從他懷裏離開,倏然繾綣一笑:“我送你迴旅館。”

    “稀奇,哪裏有女孩子送男人迴家的。”

    “為什麽不能有?不是男女平等了嗎?”

    榮逸澤卻是笑了:“好,你先送我迴去,我再送你迴去。”

    婉初隻是笑了笑,挽著他的胳膊。兩人叫了一輛黃包車,到了酒店,婉初卻又笑問他:“不請我上去喝杯酒嗎?”

    榮逸澤覺得她今天任性調皮得厲害,卻願意順著她的意思,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原來你是個小酒鬼。”然後笑著拉著她的手坐了電梯上樓。

    進了門先去按鈴,卻是要了兩杯咖啡,解釋道:“你下午吃得少,喝酒要難受的。”

    婉初笑了笑也沒說什麽,脫了裘皮大衣,解了狐皮圍領子。屋子裏熱氣襲人,剛才在外頭的冷氣都漸漸散了去。

    怎麽跟他道別?怎麽讓他乖乖迴京州去?婉初心裏一點主意都沒有。她隻知道,這是她能同他在一起的最後一點時間了。

    有侍者敲門送咖啡。榮逸澤接了咖啡,關了門。剛轉過身,卻不料婉初撲過來,攔腰就抱住他。他兩隻手裏各有一杯咖啡,杯子和碟子被她一衝,撞得搖搖晃晃、叮叮當當。

    榮逸澤笑道:“你原來‘渴’得這樣厲害。”

    婉初知道他打趣,卻毫無芥蒂地帶著明媚的笑望著他。手在他臉上細細描繪了他的輪廓。他被她手下的溫柔勾得心神蕩滌。“別,等我把咖啡先放好。”

    “好”字還沒說完,她卻踮起腳,把他勾下來吻上他的唇。她吻得很仔細,將他唇瓣都細細地吮吸過,舌尖在每一條唇紋裏細細描繪。他被她突如其來的吻吻得有點發蒙。他手裏的杯子終是拿不穩了,索性丟開了去,捧住她的臉瘋狂地迴吻過去。

    婉初陷在柔軟的席夢思裏,他俯身下來,沒料到婉初翻身卻把他壓在下頭,榮逸澤笑道:“你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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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脖子裏的那把鑰匙染著她的體香和溫度,垂在她胸前緩緩地蕩著。婉初取了下來,順手塞在枕頭下頭。

    婉初卻不許他說話,又把他的話吻封在嘴裏,好像要把一輩子都用完一樣。

    榮逸澤隱隱覺得哪裏有些不一樣,可怎麽也尋不到痕跡。懷裏的嬌人兒是真切的,他的心才落到地上。

    婉初累得睡了一小會兒,睜開眼睛天卻還沒亮。走到窗邊挑開窗簾往外看,有輛車停在街對麵。她歎了口氣,他真是怕自己會跑嗎?

    婉初扭開床頭的小台燈,又躺到他身邊。榮逸澤睡得很沉,表情像一個嬰兒,頭發都亂蓬蓬的。她伸手給他理了理,卻把他弄醒了。

    榮逸澤睜開眼睛就看到婉初眼睛裏帶著潮氣:“怎麽好好的哭了?”

    那潮氣本是散在眼睛裏,被他這柔聲一問,便聚在了一起,成了一串珠子落了出來。

    婉初強笑了笑:“沒什麽。有點疼。”

    榮逸澤看著她殷紅的熱臉,以為是剛才太過了些,於是攬她進懷裏:“對不起,下次我一定小心,一定把持住。”

    隻是婉初的“疼”說的卻不是那個。聽了他的話,眼淚卻流得更多了。

    他靜靜攬著她,等她平息下來。婉初從枕頭下摸出鑰匙,掛在他脖子上。

    榮逸澤低頭看了看,嘴角微微動了動:“這是開什麽的鑰匙?”

    婉初隻是笑了笑,還沒開口,他又道:“讓我猜猜,是開這裏的鑰匙嗎?”

    他們的額頭抵在一處,他的指尖落在她心口上。

    婉初心裏一熱,強自忍著難過:“這是開嫁妝箱篋的鑰匙……答應我無論如何都不要取下來,不要弄丟了。丟了,我可就沒嫁妝了。”

    本是玩笑一樣的話,她卻是顏色肅然。榮逸澤笑著把她攬在懷裏:“好,除非,你自己要迴去,不然就是死了,我也好好留著。”

    婉初聽到“死”卻是更難過,我不會讓你死,我怎麽會讓你去死呢?

    然後又從小衣裏取了傅雲章的印信給他:“這是父親的印信,你幫我收著,我這人毛手毛腳慣了,總丟東西。這東西放在我身上,總讓我提心吊膽的……”

    “我阿瑪要是在世,一定喜歡你。這印信就當我阿瑪給女婿的見麵禮了。那小院子我規整出來一些雙親的遺物,你記得給我好好收著……如果丟了就算了,也沒什麽。你去找找看,有一個檀木盒子,上麵刻著和合二仙的,是我母親從姑蘇老家帶過來的東西。”她斷斷續續又說了好些,連他要說什麽都沒給機會。

    榮逸澤覺得奇怪,她好好的怎麽說起這些來,難道這就是國外雜誌上說的“婚前綜合征”?但是反正天亮了就去下聘禮,也不會怎樣。於是就由著她說,他愛極了她這種居家太太家長裏短的小瑣碎。

    離開酒店的時候,天還沒放亮。兩人坐車路過一家金石玉器店,婉初叫住車夫,徑直下車過去拍門。時候尚早,店家還沒拆門板。

    “想要買什麽東西?迴頭開門了我陪你來。”

    “上迴看上一塊料子,不知道還在不在,我惦記好久了,今天路過就先買迴去。不然被人買走了,我又得惦記好久。”

    拍了好一會兒才有夥計來開門,見這兩人衣飾光鮮,雖然不高興被吵醒,卻沒有有生意不做的道理。

    婉初叫他拿了金石底料出來,最後挑了一個。榮逸澤心中納悶,看著竟然同剛才給自己的那個有幾分像。婉初又七七八八地買了一堆的各色玉、石、刀、銼之類的小玩意兒,一同包著。

    她看他目光惑然,便道:“府裏頭無聊得緊,買些小東西刻著玩。在法國的時候,有時候母親喝醉了酒,沒人同我說話,我就自己刻印章玩。這家店的料子比我在京州時候見過的都好。”

    榮逸澤隻是笑了笑,很少聽她說起在法國時的事情,如今聽她隨意道來,卻隻是替她心疼。本來隱約聽她說過在法國的時候過得不算快樂,如今能坦然同自己道來,總有一種被依賴、被信任的感覺,隻覺得以後再不讓她受那樣的委屈。把她的手在手裏又握緊了些,牽著她的手一同上了車。

    到了王府的大門口,婉初卻不讓他送了:“你迴去吧,我自己進去。”

    榮逸澤隻當她怕人瞅見她一夜未歸,畢竟是沒出閣的姑娘,皮薄害羞。“好,你說怎樣都好。我看著你進去,我再走。”又把買來的那包蜜棗塞到她手裏,“你拿迴去吃,等你吃完了,我就上門來提親了。”

    婉初笑靨猶在,眼波卻是湧重了,隻怕是再多一秒就會被他瞧去端倪。咬唇轉身過去拍了拍門,待有仆人開了門,跨過門檻進去走了幾步,婉初隻覺得每一步都重似一步,心裏有幾多舍不得。她在垂簷繞柱朱樓畫棟裏又轉過頭去看他。

    那雪千縈百繞落了他一身,灰呢禮帽下是爛若朗星的雙目,眼裏蘊著濃得化不開的溫柔。婉初再也忍不住又跑迴去,衝過去抱住他。

    榮逸澤笑道:“舍不得了?沒關係,迴頭我早些來提親,做了榮太太,天天都可以抱。”

    婉初嘴角牽了一牽,什麽都說不出來,點點頭。

    傅家是舊式人家,這姑奶奶當街跟男人摟摟抱抱倒是稀罕事情,聽差的隻能訕訕地裝作沒看見,把頭扭到一邊。

    旗袍的扣子扯掉了兩個,婉初套著裘衣,榮逸澤又給她緊了緊,怕被人看到。“去吧。”

    婉初垂了垂目光,再抬起來的時候踮腳在他耳邊呢喃了一句:“慕澤,我愛你。”然後飛快地跑進去了。快得他都沒看到她的表情,隻是覺得心裏像一夜之間開了漫山遍野的花,除了喜悅再尋不出什麽別的來了。

    榮逸澤迴了飯店,吃了早飯沐浴更衣,穿得格外好看,頭發也梳得格外的光亮。他備著長長的禮單,正式地拍開了傅家的大門。

    廳堂之上,傅仰琛看著那長長的禮單,眉頭卻是蹙在一處。

    一大早他還沒起,婉初就闖到他房裏,臉上帶著隱然的怒氣。傅仰琛知道婉初性子倔,卻從來沒做過這樣出格沒禮數的事情。

    於是披了衣服同她到書房:“妹妹怎麽了?”

    婉初像是忍著極大的不耐煩:“今天榮逸澤會來提親,麻煩大哥迴絕他。我不想再見到這個人。”

    傅仰琛眉頭微挑,惑然道:“我聽馬瑞說,這個榮先生是你的未婚夫,怎麽好好的……”

    婉初冷笑道:“我跟他可沒訂過什麽婚,大哥也是知道的,我隻同沈仲淩訂過婚。跟榮三,不過是用來氣氣沈仲淩的。如今我也不想同他再周旋了,可這人還是糾纏不清。總要請大哥出麵給小妹做個主,好讓他斷了這個念頭。他是怎麽樣的人,大哥應該也是有耳聞的,我怎麽能嫁給這樣的人?”

    傅仰琛早就私下打探過榮逸澤,雖說小有幾分家世,可外頭的名聲並不好。當時也是疑惑,婉初看上他哪裏?如今看她表情篤然,又想到她母親的行為也是如此嬌縱乖僻,便也相信了她這番說辭。

    “好,其實我也舍不得你嫁到那麽遠。你看,阿瑪和夫人都不在了,我這個做大哥的總想把你留在身邊好好照顧。”

    婉初微微一笑:“我也不再想四處漂泊了。有大哥照顧我,父母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傅仰琛一聽這話,就是一愣。再看婉初,卻是一派純然的微笑。仿佛那話裏,沒有任何意義。也許,她真的是為了母親,舍得下情愛。也好,榮逸澤大約也並非良人。

    傅仰琛斂迴心神,抿了一口茶,閑閑道:“三公子,承蒙你錯愛,不過,我和婉初失散這麽多年,才尋迴來,就要她遠嫁,我確實於心不忍的,還想讓她在身邊再留兩年。”

    榮逸澤隻當他打官腔,微微笑道:“我跟婉初兩情相悅,還請司令成全。隻要她願意,就算在定州住下,也不是不可以。”

    傅仰琛放下茶盞:“實不相瞞,是婉初自己的主意,是她不想嫁人。”

    “這不可能。請司令請婉初出來,我當麵問她。”

    婉初這時候自己從內堂裏走出來,先給傅仰琛請了安,然後轉過身對著榮逸澤:“三公子請迴,是我不同意這門婚事的,我不想嫁人。”

    榮逸澤的腦子轟的一聲,強扯了笑:“婉初,好好的,為什麽突然不想嫁人了?”

    婉初直直對著他的目光,眼波瀲灩、輕蔑盈盈,仿佛是在說一件好笑的事情:“三公子仔細想想,我什麽時候說過嫁給你了呢?”

    榮逸澤愣了愣,走過去拉住她的手:“可是我做了什麽讓你不開心的事情?”

    婉初搖搖頭,把手抽出來:“三公子請自重,我大哥還在這裏呢。”微微昂起下頜,讓出一射之地,正色道,“若是我做了什麽讓三公子誤會的事情,婉初先說一句抱歉。我要在定州留下,哪裏都不去。”

    “你要去哪裏都好,不妨礙你嫁我。”

    “該說的我都說了。三公子何必這樣糾纏?”然後轉身頭也不迴地離開了。

    榮逸澤一時間有些發蒙,昨夜還是繾綣款款,今晨溫柔呢喃還在耳邊,不過幾個時辰的時間,怎麽突然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傅仰琛長歎了一口氣:“三公子,還是請迴去吧。”然後客套了幾句,也離開了。

    榮逸澤一個人呆呆地在客廳裏站著,他覺得他一定要問個明白。婉初這個執拗的性子,什麽都藏著,他不能讓沈仲淩的悲劇在自己身上重演一迴。

    榮逸澤一進聽梅軒,就看到她靜靜地立在雪裏頭,連鬥篷都沒披,仰著頭看薄雪淡淡地落在梅花上。

    她原來不知道為什麽這園子叫“聽梅軒”,梅花會有什麽聲音呢?原來,風吹花動、雪落瓊瑤,都是聲音,是要空出一顆心才聽得到的。

    可那聲音,再聽一聽,都不是天籟裏的聲音。是眼淚落在心上的聲音,又像是雨裏的屋簷,滴滴答答的水滴石穿,把一顆心穿得千瘡百孔,還不能讓人看見。

    那細碎的聲音裏,聽到腳步聲,一轉身,卻是榮逸澤。婉初沒料想傅仰琛放他進來,看到他扭頭就走。

    “我是洪水猛獸嗎?”榮逸澤扯住她的胳膊笑道,笑得清淺又委屈。

    “該說的,我都說完了,三公子還糾纏什麽呢?人都說三公子綺羅叢中最瀟灑,你就是這樣瀟灑的?”

    榮逸澤仍舊堆著笑:“你到底惱我什麽呢?是從前的事情嗎?是,從前我是做了些荒唐的事情,但那是從前了……”

    “三公子太自作多情了,你的從前還是以後,跟我都沒關係。我以前就說過,現在再說一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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