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郎官!”


    李克用病重勢危,晉王宮內亂成一團,晉陽城外,奉命乘勝追擊的梁國大軍,如黑雲濁流般緩緩襲來,漸至城下。


    蕭雲海與沈蒼芒統軍在前,交談道:“李克用被那一箭貫透了脖子,即便不死也隻有半條命了。”


    “姓孫的道士說過,箭頭沁了他獨家秘製的毒藥,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他。”


    二人仍以為毒箭射中的是李克用本人,此番趁著晉國群龍無首,趁機進逼晉陽城,梁軍上下更是鼓足了膽氣。


    梁軍在城外擂鼓吹號,搖旗呐喊;晉陽城裏人心惶惶,小孩被嚇得不分晝夜地啼哭,雞狗被擾得滿街撲飛亂跳。動靜傳到晉王宮中,病榻上的李克用滿臉漲紅,不知是氣是急。


    “外麵是哪家的瘋狗,敢來我城下亂叫?!”


    李存勖知父親的身體再不可受氣,於是謊稱城外是李嗣昭正在訓練新招募的兵勇。李克用心知肚明,索性直接問道:“朱全忠有沒有親自來?”李嗣源答道:“沒有見到朱全忠的影子,領頭的是蕭雲海和沈蒼芒。”李克用道:“為什麽不出去砍下他們的狗頭?任由這兩條狗肆意狂吠。”李嗣源答了聲是,轉身就要帶兵出戰。


    郭崇韜擔心城中這點兵馬根本不是梁軍的對手,正欲勸諫。李克用先聲道:“慢著。”隨即從榻上起身,搖搖晃晃地直起腰杆,示意侍者從牆上取下弓矢,眼光中閃過一線殺氣:“我...…我要親自出戰。”


    “李克用這個短命鬼!養了一幫烏龜太保,老爹一死就更沒人敢出頭了!”


    晉陽城下,蕭雲海和沈蒼芒正罵得起勁,城頭上忽的撐起一麵狼頭大旗。李嗣源腳踏城樓,指著二人喊道:“蕭雲海,有種的不要跑!你太保爺爺這就來會你。”


    蕭雲海笑道:“手下敗將還敢大言不慚,你倒是來啊!”


    話音剛落,左右兩聲炮響,晉陽城門應聲大開,迅雷疾風般擁出三路兵馬,左路李嗣昭,右路李存審,但看中路,李存勖白袍披發,按劍執鞭。


    蕭雲海與沈蒼芒對視一眼,俱哈哈大笑。


    “你們的爹死了,也不知穿孝袍,胡兒果然是禮教不化。”


    “你們說誰死了?!”


    二人聞言一震,隻見李存勖拉馬讓開一個身位,背後信馬踏出一人,金盔獸甲、攮弓坐槊,老龍束角兩鬢霜,虎驅崢嶸鐵眉蒼。


    “李克用?!”


    “他居然沒死。”


    看李克用脖頸上全無傷口,蕭雲海與沈蒼芒驚得瞠目結舌。


    李克用朗聲道:“朱全忠那狗兒沒來,著實掃了本王的興致。”說罷,撚弓搭箭,隻嗖的一聲,蕭雲海未即反應,坐下馬先吃了痛,嘶鳴一聲翻倒在地,整個人亦被掀落馬背。


    “小心!”


    李克用箭射連珠,前箭未至,後箭又出,一連射出十五隻羽箭,射翻梁軍前排一十五匹戰馬。


    “趕快撤兵!”


    沈蒼芒大驚失色,拉起蕭雲海上了馬背,二人轉身就跑,帶動全軍如開閘之水,人懼馬驚,潰逃四散。晉軍依著號令,也不追趕,隻是放箭攻射。李克用左手握弓,右手抽箭,一張一弛穩如泰山,隻一口氣把箭筒中的羽箭射盡了去。


    “父王!”


    此時,李存信疾馳出城報信,麵色慌張。


    “什麽事?”


    “眼線密報,阿保機會見朱全忠派去的使者,兩方暗中結成同盟,欲對我晉國不利。”


    “什麽!?”


    “晉王!”


    話音未落,又有斥候從東麵趕迴,形色匆忙。


    “怎麽了?”


    “幽州事變!朱全忠表奏劉仁恭為燕王,劉仁恭殺了我們派駐幽州的官員,投靠梁國了。”


    眾人聞言嘩然,唯李克用麵無表情,過了片刻,他顫巍巍地探出手,仍意圖拔箭射敵。可待右手再次作出重複了無數遍的熟悉動作時,指尖卻摸到一張空空蕩蕩的麝皮箭筒。忽然,他心下感到一陣悸動,目光裏的天空漸漸變成了青灰色。


    “啊——”


    隻見他雙手舉弓在身前,一對怪眼瞪得通圓,喉嚨深處發出一聲老牛般的低吼。


    “哢嚓!”


    寶弓應聲斷成兩截,李克用同時也耗盡氣力,唿了一口濁氣,一頭從馬背上栽了下去...…


    王宮內燈火晦暗不明,帷帳中隱隱傳出哭聲。


    病榻上,李克用正值彌留,看著一幫親族跪地慟愴,老王亦滿目蒼涼。


    “孤縱橫天下三十餘載,上敬蒼天,下倚族人,無往而不勝。如今兵敗勢頹,撒手人寰,我心著實不甘。”


    王妃哭得淚痕交錯,泣道:“郎官,休得說這種話,你會好起來的,晉國不能沒有大王。”李克用聞言,忽然想起什麽,命令眾人退出寢殿門外,隻留李存勖於床前。


    “父王…...”李存勖伏臂哭泣。李克用道:“自懿宗始,三朝君臣皆疑我有異誌,無非因沙陀為異族耳。與中原相比,代北土地貧狹,民生凋敝,我為保全族人,不得不處處示人以強,乃至於授人以柄,更疑我有不臣之心。”李存勖道:“父親三次勤王保駕,對朝廷的忠心,天日可鑒,您千萬不要為此煩惱。”


    李克用招手示意,侍者隨後呈上來一個托盤,盤中擺放三隻羽箭。李克用對李存勖道:“朱梁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敵;燕王是我所立,契丹王和我約為兄弟,他們皆叛晉而歸梁。不能殺此三人,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恨事......”


    李存勖顫顫巍巍,從盤中接起三支箭,雙手橫舉在額前。


    李克用以手覆在李存勖頭頂,瞠目囑道:“與爾三矢,爾其勿忘乃父之誌!”


    口說三遍,氣絕而薨,享年五十二歲。


    時值晴天響雷,閉門生風,將滿屋燭火吹熄了去。李存勖伏屍大慟:“父親,你教給的擔子太重了,孩兒擔不起,孩兒承擔不起......”


    門外親族聽聞大王薨逝,亦皆大哭不起。清代有《三垂岡》詩句,專悼晉王李克用:


    英雄立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


    隻手難扶唐社稷,連城猶擁晉山河。


    風雲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


    蕭瑟三垂岡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


    李克用的喪事從簡,除了親族和家奴外,一般將領和晉國百姓並不知道晉王薨逝的消息。李萱近日來被嵇昀重傷和父親離世兩件事打擊地魂不守舍,淚水幾乎都已哭幹,幸好尚有母親從旁陪伴和寬慰。


    李存勖在其父靈柩前守了一夜,二日清晨對再來拜祭的李嗣源、李嗣昭、李存審等太保們說道:“父親臨終囑托,當前正值憂患之際,守城護民最為要緊,眾子眾將莫要因他老人家的身後事過於悲戚費神,你們迴到各自軍中,各司其職去罷。”


    李存勖說罷,卻見眾將無一應答,仿佛沒有把他的話聽到耳朵裏,靈堂前氣氛竟然一時尷尬。須臾,李嗣昭側頭瞥了眼李存審,李存審低頭不語,李嗣昭又看向了站立中間的李嗣源。李存勖這時也將目光放到了這位一向以沉穩賢達著稱的大太保身上。


    隻覺過了良久,麵上毫無神色的李嗣源,終於開口說話:“既是先王遺訓,你們就遵照執行吧。”李存勖聽他發言,這才鬆了口氣。李嗣源繼續道:“嗣昭負責探查梁軍動向,存審招募青壯上關守城,其餘眾將迴去盤點各營損傷,整編隊伍,修理器械。準備來日梁軍反攻。”


    “是——”


    太保及眾將接令而去,李嗣源在原地逡巡了一會兒,也自歸去。李存勖看著這一幕,心事複雜,複跪在父親靈柩麵前,癡癡望著香燭後麵的三隻箭矢,久久出神。


    “少主爺!不好了,嵇大人病危了。”


    侍者匆匆來報,李存勖如雷轟頂,步履極快地趕去探望。嵇昀躺在床上,麵色慘白,嘴唇青黑,鼻息已然虛弱至極。江小雨一直守在床前,見李存勖來,說道:“一連說了好幾宿夢話,喃喃的也聽不清說了什麽,昨晚開始卻沒了動靜,看樣子他是撐不住了…...”


    李存勖蹲在床邊,眉睫輕顫:“怎麽醫官們的手段全沒用麽?”江小雨道:“醫官們都盡力了,生死有命。”李存勖強忍著難過,站起身來,“讓萱兒來見他最後一麵吧.…..”李存勖腳步輕浮,剛走到門口,忽然腦間天旋地轉,身子一軟斜倚到了門上,侍者連忙從旁攙著,這才一搖一晃地走了。


    江小雨獨坐在桌前,打開隨身的包裹,取出許久未動的脂粉,對鏡默默梳妝起來。整間屋子裏靜靜悄悄,充斥著死亡的氣息。


    靈堂內,郭崇韜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這都什麽時候了,大王還有心情惦記著嵇昀.…..”


    “郭主簿,發生什麽事了?”


    李存勖早一步從侍者那裏得知,郭崇濤似有緊急之事稟報。


    “少主爺,不好了!梁兵又來了。”


    郭崇韜滿臉隻寫著一個苦字,顯然他對沙陀城當下的危局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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