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景泰:朕就是千古仁君正文卷第317章捅破天,那就抱著皇帝一起死!皇帝,隻能是製度的維護者?胡長恭臉上都是陳舞陽的唾沫星子。


    “陳指揮使,你非往我胡家頭上扣屎盆子,在下也得找個地方說道說道了。”


    胡長恭被扇了一個耳光,這茬他忍了。


    “找地方說道?”


    “好啊,那你告訴本官,這家青樓和你什麽關係!”


    陳舞陽就喜歡這種嘴硬的。


    “沒有關係。”


    陳舞陽則看向常恩:“伱說!什麽關係?”


    常恩看熱鬧不嫌事大:“胡先生,這家店你胡家占了六成股,由你家管事的胡三貴打理的。”


    胡長恭臉色微變,卻還是道:“此事在下並不知道!”


    “那胡三貴,姓不姓胡?是誰的狗?”陳舞陽問他。


    “你!”


    胡長恭覺得理虧,語氣一弱:“陳大人,雖說經營青樓被士林不齒。”


    “但我家隻是占了幹股,並不參與實際運營。”


    “而且,隻占六成股。”


    “另外還有受益人,您為何不詢問他們呢?”


    陳舞陽把刀掛在腰間:“常恩占了兩成,這家青樓自己占了兩成,你還想讓本官去找誰呀?”


    胡長恭見勢不妙,立刻改變口風:“在下畢竟是當朝舉人。”


    “都知監查案,自當配合。”


    “不管這家店出了什麽問題,我胡家一力承擔。”


    “必給大人一個滿意的交代。”


    胡長恭態度很好。


    “你可算說了句人話。”


    陳舞陽冷笑:“但你承擔得起嗎?”


    “養濟院瘦馬案,買家是誰,你知道嗎?”


    “就是她!”


    陳舞陽指著盧氏:“你問問她,她打著誰的名號去收購孩子的?”


    猛地,胡長恭臉色慘白。


    他是政治家族,自然時時刻刻關注朝廷情況,而養濟院瘦馬案,讓陛下一口氣下了十道聖旨,亙古罕見,內閣未攔一道,布告天下,務必嚴查,查清每一個人!


    他胡家收到消息後,就召開族議,讓族人切割這些生意,切莫引火燒身。


    結果,竟壞自己家中。


    “你告訴本官,該不該查你?”


    陳舞陽退後兩步,手掌按在刀柄之上:“解釋!”


    “此事非我負責,而是家中長隨……”


    胡長恭話沒說完。


    陳舞陽抽出刀,架在他脖子上:“剛才不是很強硬嗎?不是要找個地方說理嗎?”


    “本官還想為那些無辜的孩子,找你胡長恭說說理兒呢!”


    “來!”


    “說理,說理!”


    胡長恭第一次感到死神距離他這麽近。


    陳舞陽極為激動,激動之餘,刀刃隨著他手勁兒劃動,在他脖子上留下幾道血線。


    “陳大人先別激動……”胡長恭疼啊。


    “現在迴到管本官叫大人了?”


    “你胡長恭不是很厲害嗎?”


    “整個江蘇,天下百姓隻知你胡氏,不知萬歲!”


    陳舞陽獰笑:“這江蘇,到底是萬歲的,還是你胡家的?”


    噗通!


    胡長恭嚇得跪在地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天下皆是陛下之土,何況江蘇一地?”


    “我胡家區區清貴家族,若無陛下之盛恩,哪來的什麽權勢啊?”


    “陳大人,我陳家確實經營了不該做的生意。”


    “但對陛下的忠心,如大人一般,日月可鑒啊。”


    胡長恭想磕頭,但刀架脖子上呢。


    心裏暗罵,陳舞陽是真狠啊,因為瘦馬案,他家未必會死,一旦什麽江蘇是胡家的話,傳到皇帝耳朵裏,胡家都得死!


    他所謂的胡家,根本就不是胡濙的嫡脈!


    甚至,胡濙有二十餘年不迴家了,武進胡家,不過是打著人家旗號罷了,真出事,胡濙絕不會保全家族的。


    “把胡三貴叫來。”


    陳舞陽也不敢逼迫太甚,皇帝和太傅若即若離,他摸不透皇帝的心思,不敢造次。


    胡長恭拚命點頭:“謝大人恩典!”


    常恩看在眼裏,頓覺陳舞陽得皇爺青睞,絕非偶然,此人做事非常有分寸,鬆弛有度。


    胡家是巍峨山巒,陳舞陽不是推倒山巒,而是因勢利導,利用山巒之力查案,這份火候把握不容易。


    “這個鄺公祠,你可否知道?”陳舞陽問了也白問,胡長恭不知道。


    胡三貴也是隨著胡長恭來江都遊學,其實就是享樂來了。


    他聞聽主人唿喚,就知道出事了,但他家祖上就是胡家佃戶,是家生子,根本不敢違抗主人的命令。


    硬著頭皮進來,胡長恭對他一頓狠踹,讓他把知道的都說了。


    “都怪小人貪財……”


    陳舞陽打斷他:“別說這些沒用的,鄺公祠,是怎麽迴事?”


    “這養濟院建在鄺公祠的遺址上,本地人就這麽叫……”


    嘭!


    陳舞陽一腳踹他個四仰八叉:“本官問這事了嗎?怎麽買賣?都有誰經手過?官府之中,誰在幫你們做事!”


    胡三貴小心地瞟了眼胡長恭。


    “都說!都說!”


    胡長恭快氣死了。


    他家最大的靠山是胡濙啊,而胡濙是新政的先鋒官,自己家卻給胡濙拖後腿,這不找死呢嗎?


    “江都不得誌的吏員,都在養濟院等清閑衙門裏。”


    “他們都是使銀子上去的,如今被撥拉下來了,肯定想撈一筆。”


    “這邊的物價,是兩塊錢一個孩子,品相好的三塊、五塊都有。”


    “像五塊的,都是美人胚子。”


    “就不放在青樓裏了,而是送去培養成瘦馬……”


    胡三貴對這行知之甚祥。


    陳舞陽知道自己找對人了:“繼續說,記下來!”


    “這些孩子來源也有問題,多是父母不想要,把孩子丟出來的,想送去京師讓皇上養著,其實就當是溺死了的。”


    “而恩養這些孩子,朝堂是會批一筆銀錢的,這筆銀子由地方墊付,按月中樞結算。”


    “但是,這筆錢並不好批。”


    “據我所知,江都知縣熊瓚上書省南直隸,但南直隸並不願意批複這筆錢糧。”


    “恩養天下幼童,雖是陛下之意,但中樞、地方都不太積極。”


    “中樞不給錢糧,地方自然也不敢深要,畢竟此事不涉及政績,得過且過。”


    “這就給了青樓行業的可乘之機。”


    “地方知府睜一眼閉一眼,布政司、巡按使也不會派人來查,禦史也不會盯著這點小事,這販人之事就逐漸蔚然大觀,形成大規模了。”


    陳舞陽盯著這胡三貴,這胡三貴談吐不凡,卻隻是胡家一個長隨,足見這等大族的底蘊。


    說白了,就是官府睜一眼閉一眼,下麵的人上下其手,就使得養濟院的幼童,被肆意采買。


    歸根結底,是地方政府不作為。


    或者,他們都得到應得的一份了,得好好查查。


    “你怎麽知道得這麽詳細呢?”


    陳舞陽蹲下來,看著胡三貴:“你別告訴本官,你是聽人說的,本官看你,是從業者吧?”


    “不不不,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胡三貴欲言又止:“各家大族,都會采買一些的!”


    又爆雷了!


    這販人,是士紳家族開始的,就是說,士紳和地方官員勾結,讓養濟院本是善舉,卻成為犯罪窩點。


    “各家大族?都有誰?寫下名字出來,本官一個一個的拜訪!”陳舞陽麵露兇光。


    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


    就是因為這些人買,所以才會有人鋌而走險的去犯罪。


    胡長恭意識到捅婁子了。


    胡三貴吐出來的,肯定都是他家的勢力範圍,一旦被陳舞陽一網打盡,他胡家豈不直接倒台了?


    咳咳!


    他輕輕咳嗽一聲。


    陳舞陽仰起頭,看向胡長恭:“你什麽意思?”


    “學生嗓子不太舒服!”


    啪!


    陳舞陽忽然暴起,一個耳光扇在他的臉上:“這迴舒服了嗎?”


    胡長恭剛要說話。


    陳舞陽卻抓著他的腦袋,走到門板前,使勁往門板上撞,幾下就鮮血淋漓。


    “這迴舒服了嗎?”


    陳舞陽兇厲地看著他:“要是不舒服,老子把你送閻王爺那,再讓你舒服舒服!”


    “你!說!”


    他兇厲地指著胡三貴:“你要是有東西不說出來,老子就把你的肚子剖開,看看裏麵還有什麽!”


    “他娘的!”


    “在老子麵前打信號,當老子白吃這碗飯的?”


    胡長恭滿臉是血。


    被陳舞陽丟開。


    而胡家家丁要來扶著他,陳舞陽卻突然抽刀,劈了那家丁一刀:“你要幹什麽?造反啊!”


    “本官在審案子,你出來幹什麽?”


    “來人!”


    “拖出去,劈死!”


    “腦袋呈上來!”


    然後,陳舞陽用刀指著所有胡家家丁:“老子看看,誰還敢動?”


    “胡長恭,滾過來!”


    胡長恭收到唿喚,強忍著劇痛站起來,慢慢走過來。


    “說!”陳舞陽衝著胡三貴怒吼。


    這麽一瞬間,胡三貴想咬舌自盡,但沒有勇氣啊,能咬舌自盡的人,都是超級勇士,他不是啊。


    他胡三貴也有三妻四妾,住的宅子不比胡長恭家裏小,也是家貲萬貫。


    他舍不得啊。


    哆哆嗦嗦的吐出幾個人名來。


    “來人,把他肚子剖了,本官看看還有沒有存貨!”陳舞陽目光兇厲。


    “不要啊,不要啊!”


    胡三貴嚇慘了:“家主救我,家主救我啊!”


    可是,胡長恭不敢說話。


    陳舞陽兇厲的眼睛就盯著他呢,他敢說話,陳舞陽就敢剮了他,讓他連申辯的機會都沒有。


    而刀子已經落下,胡三貴慘叫個沒完:“我都說了,都說了啊!”


    “本官看你還有貨,沒告訴本官啊。”


    陳舞陽獰笑:“你現在瞞著也行,本官派人去武進,把你妻妾兒女都抓來,一個一個挖!肯定能挖出秘密的!”


    這個挖,好像是真挖。


    胡三貴驚恐至極:“還有王法嗎?”


    “對待你們這等敗類,王法太輕了,所以本官就用都知監的法度。”


    陳舞陽壞笑:“當然了,你要是肯將你知道的都吐出來,就不用受這皮肉之苦了,讓他看看自己的腸子!”


    “啊啊啊!”


    胡三貴死死閉著眼睛,不敢看啊。


    但番子把他眼睛撐開,頓時嚇暈過去了。


    可隨便一扯,他就痛醒了。


    胡長恭心中驚懼,陳舞陽這是讓胡三貴撕咬他胡家啊。


    “家主都知道!”


    胡三貴一句話,胡長恭噗通一聲坐在地上:“攀咬,這是攀咬!”


    啪!


    陳舞陽用刀鞘抽他的臉:“老子讓你說話了嗎?閉嘴,讓他說!”


    胡長恭臉部火辣辣劇痛,卻知道完了。


    “胡家有幾艘船,專門做販人的生意,天南海北的買,尤其是五塊錢的女童,家裏設有安養堂,其實就是馴養這些女童成為瘦馬,以後送給達官顯貴當妾室……”


    完了!


    胡家的秘密,被扒光了!


    胡長恭腦子炸開。


    陳舞陽早就知道,這瘦馬案沒這麽簡單,不然聖旨從南京到北京,再頒布天下,這麽短的時間,就讓所有關於此案的線索消失。


    當然了,養濟院瘦馬案,其實是鹽商頂不住宋偉的壓力,利用悟明教收買桂怡,讓桂怡舉報中樞,才爆發的。


    背後都是鹽商的實力,可在江南,能為鹽商擋刀的勢力可不多。


    江南僅存的士紳,並未被吏部整治的官場,都是頂雷的好人選。


    說白了,能在政治暴雨中還能保全的,多是朝中有人之輩,這些人執掌朝政,自然會護住下麵的人。


    同樣,他們也是最需要這些幼童的,用心培養,編織關係網。


    就說胡家,等胡濙沒了,胡家憑借這些關係網,照樣巋然不動。


    聯姻,是表麵的關係網。


    妾室、丫鬟,乃至漂亮的男童、伶人、僧侶,就是暗層關係網。


    天下士族,靠這一明一暗的關係網,才形成樹大根深的士紳階級,形成能左右皇權的恐怖階層。


    所以,大理寺寺卿周瑄,都知監指揮使陳舞陽聯袂而查,卻一無所獲。


    “都記下來了嗎?”


    胡三貴足足說了十五分鍾,記錄了十幾張紙。


    陳舞陽看向胡長恭:“你有什麽可說的呢?”


    “你、你不是查瘦馬案的,你要查什麽?”胡長恭感到恐懼了。


    “查你們這些禍國殃民的混蛋!”


    胡長恭目光閃爍,既然你敢玩這麽大,那就幹脆捅破天吧。


    “不止我家,天下哪個家族,哪個不培養些娛人的婦人?整個江南,你陳舞陽去查,家家都有!”


    “你陳舞陽既然想捅破天,那就捅破吧!”


    “看看這江南,還有多少魑魅魍魎!”


    “看你陳舞陽能不能兜得住!”


    皇帝強製移民,雖有叛亂,但沒有形成規模,主要因為皇帝抽調天下各地的軍隊,屯守整個江南。


    但是,誰能保證,這些客軍,沒有被美瑟誘惑?成為傀儡?


    皇帝來南京已經一年了,他的這些軍隊,還聽他的話嗎?


    皇帝的王牌是軍隊,他敢隨便折騰江南士紳,靠的就是軍隊,可被江南滲透一年的軍隊,還能用嗎?


    “有你胡家陪葬,我陳舞陽死也值了。”


    陳舞陽怪笑:“押下去!”


    其實,心裏也打鼓,他有點查大發了。


    皇帝是移民了,但移民有一個先決條件,就是有一技之長的留在本地,其實移走的都是旁支別脈,酒囊飯袋。


    江南士紳雖傷筋動骨,但根係還在。


    正如葉盛所說,二十年後,就會再長成參天大樹,因為皇帝鏟除得並不徹底。


    移走了別脈,反而剩下的人更加團結,更能一致對外。


    一旦皇帝觸到士族的根子,看看皇帝能不能坐穩皇位!


    這就是胡長恭的底氣。


    陳舞陽按照胡三貴招供的人,一家一家拜訪。


    深查哪個當官的,牽連此案。


    查第一個官員,就是江都知縣熊瓚。


    消息傳到周瑄耳朵裏:“壞了,陳舞陽太急了!”


    “老師,可有不對?”荀碩問。


    “陛下人在南京,萬一以揚州為中心,烽煙四起,陛下安危如何保證?”


    周瑄還在調查悟明教,並已經理出脈絡。


    悟明教確實很詭異,明明是本地小地主建立的教派,卻被外地大鹽商控製,他們暗戳戳借桂怡的手,轉移中樞視線。


    偏偏揚州本地的小鹽商還不知道,被人利用了。


    而陳舞陽把胡長恭牽連進來,讓周瑄意識到不妙,他再查這些細枝末節,變得十分無用。


    此案涉及政治太深,其實是中樞黨爭引起,而無意間擴大的政治打擊案件,歸根結底是朝堂之爭。


    周瑄深覺無力,他本打算再次審訊周氏的。


    如今被迫放下手中事,寫奏疏送去南京,請陛下調北方軍南下。


    晚間。


    朱祁鈺就收到了陳舞陽的奏報,還有胡長恭。


    陳舞陽派了十個人護送胡長恭迴南京,死了六個,遭到十二次暗殺,江都離南京多近啊,胡長恭又是胡濙的親侄子,賊人都幹殺,這是觸動根本利益了。


    朱祁鈺剛要入睡,登時睡意全無。


    “宣重臣入宮,去文華殿。”


    朱祁鈺陰沉著臉,他剛好整飭宮中宦官,就碰上了此事。


    可以說,此刻是他最危險的時刻。


    來南京一年,並未遇到什麽危險,這一刻卻遇到了生命危機時刻。


    “叫舒良來。”


    舒良住在宮裏,他是最早來的。


    朱祁鈺擺手,讓人都退出去,包括馮孝。


    “舒良,你從山西帶來的選鋒營,現在還可靠嗎?”朱祁鈺問。


    “皇爺,一定可靠。”舒良因王誠案牽連,也被彈劾解職,如今正在操練選鋒營。


    朱祁鈺把陳舞陽的密奏給他看。


    “來南京一年了,這些人可曾在南京納妾?可曾收了誰的賄賂?你都知道嗎?”


    “朕的底牌揭開太早了。”


    “就不該匆匆調你迴京,應該遇到困難時,比如現在再調你南下的,再翻開朕這張底牌。”


    “悔之晚矣啊。”


    選鋒營暴露的太早了。


    江南士紳的滲透力太強,誰也不敢保證,這些人有沒有被滲透。


    “皇爺,無論如何,奴婢一定擋在您的麵前!”舒良表忠心。


    朱祁鈺擺擺手:“如今情況不妙,你要盡快發動下一案,要快。”


    恐怕連馮孝想不到。


    漢宗案、妖書案,是皇帝一手策劃的,而執行者,就是舒良。


    都以為皇帝最信任的人是王誠、金忠,卻忘記了在山西秘密為皇帝訓練軍隊的舒良。


    他才是皇帝最信任的人啊。


    “奴婢這就迴京!”舒良磕頭。


    “選鋒營不可靠了,你拿著朕的聖旨,去山東調朝鮮軍,朕巡幸山東時,叮囑過朱英,讓他操練一支從朝鮮來的軍隊,這支軍隊連漢話都不會說,應該可靠。”


    “再調宋傑南下,柳溥北上,代為執掌熱河軍。”


    “朕的身邊不能沒有人,讓王來調一支吉林軍來護駕,那裏的生人生猛非常,又在朝中沒有臂助,隻能依附於朕,所以可信。”


    “迴京路上,你秘會林聰,林聰會明白的。”


    “再從湖北調來一支軍隊護駕,朕已經給年富下過密旨了,年富會配合的,你負責送信即可。”


    “切忌,一定要派信任的人去送信,朕不傳密旨,這宮裏,朕懷疑也被滲透了。”


    說到這裏,舒良猛地抬頭:“皇爺,用不用奴婢清理一番?”


    “沒到時候,狐狸尾巴尚未露出來,再等等。”


    “皇爺,您不能以身犯險啊……”舒良著急。


    朱祁鈺擺擺手:“朕清楚,朕既然知道了有眼線,就會注意的。”


    他並不慌亂。


    因為出京之時,於謙就分析過,三個月一輪值,讓江南士紳無法滲透。


    但是,他剛巡幸南京時,天下就不安穩,不能頻頻調兵,尤其陳友案後,更不能調兵替換了。


    於謙的策略,卻被他一手給毀了。


    好在山東、河南、湖北皆有布置,最快的三天就能抵達南京。


    朱祁鈺並不擔心。


    “皇爺,奴婢離開,您手中少個可用的人,您萬勿注意。”舒良叮囑。


    “朕曉得,再調西廠來南京,金忠北歸。”


    舒良卻道:“皇爺,不如啟用王誠,王誠對您忠心耿耿,而金忠留在南京,尚能護衛您,您說了宮中不密,就讓金忠代查,必能讓您滿意。”


    “王誠傷勢未好啊,怎麽奔波?”


    “舒良,你發現沒有,這是江南士紳給朕設的一個圈套,從一年前就開始布局了。”


    “所以時機恰恰好,好的讓人驚歎。”


    “王誠之事,讓朕警醒,朕剛要整頓內宮,這胡長恭主仆就招供了,這是離間朕和老太傅的感情,君臣相疑。”


    “同時,也讓朕猜忌手中之兵,讓各軍投鼠忌器。”


    “內宮、軍中、朝堂,都讓朕開始不信任。”


    “所以,江南士紳的反擊,太妙了。”


    朱祁鈺目光閃爍,剛要繼續說,門外馮孝的聲音傳來:“皇爺,老太傅等人皆到文華殿了。”


    “你速度要快,案子辦成,朕就安全了,你也切忌注意安全。”朱祁鈺拍拍他的肩膀。


    “奴婢遵旨!”


    舒良磕頭,星夜離開南京。


    朱祁鈺抵達文華殿。


    諸臣跪地行禮。


    朱祁鈺坐上禦座:“帶進來。”


    沒讓朝臣平身,胡濙、葉盛心頭一跳,連夜詔見群臣,肯定是發生大事了。


    胡濙瞳孔一縮,這不是他的侄子胡長恭嗎?


    胡長恭第一次見到皇帝,卻是這般情形。


    看見自己的伯父跪在地上,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世人皆說,這江蘇姓胡,不姓朱。”


    朱祁鈺幽幽道:“老太傅,您厲害啊,朕沒分封給你王爵吧?大明有裂土分封的規矩嗎?”


    “這胡家的江蘇,是怎麽來的啊?”


    轟!


    胡濙腦子嗡的一聲炸開了。


    看見胡長恭,他就知道是家族惹禍了。


    一聽這句話,更是把他嚇慘了。


    李賢入閣的聖旨已經送出南京了,他是李賢的舉主,執掌吏部,已經權勢滔天了。


    卻鬧出這麽一出,就如當年楊士奇被迫離開內閣,一生清名,毀於一旦。


    文臣權勢滔天,也不能造反,隻會讓自己難堪的離開朝堂。


    “老臣不知此言何意?”


    “我胡濙侍奉五位君主,對大明忠心耿耿,而我胡家更是清貴人家,不事生意,耕讀傳家。”


    “這胡長恭,確實是老臣侄兒。”


    “但老臣已經二十四年,沒有迴到武進老家了。”


    “饒是祭祖大事,老臣也隻是派長子迴家,老臣不肯麵見族親。”


    “就是擔心族親不知法度,壞了我胡氏祖訓!”


    “陛下可抄老臣的家,老臣家中若多一兩紋銀,多一文錢,請陛下斬我父子三人頭顱!”


    胡濙擲地有聲。


    “你說!”朱祁鈺指著胡長恭。


    胡長恭都嚇慘了,他沒想到伯父第一句話就這般絕情。


    “胡長恭,照實說!”胡濙沉聲冷喝。


    葉盛低眉順首,不置一詞。


    心中卻在思考,皇帝這是要罷免天官之位?還是發生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李賢入閣,王複居次輔,姚夔三輔,他葉盛和嶽正,行列四、五,王竑、張鳳暫時不在京中。


    他可不想爭首輔的位子,他很清楚皇帝是要地方督撫來入閣,擔任閣部重臣的。


    所以他葉盛,早晚也要去當一任督撫的。


    再迴朝擔任重臣,順理成章。


    “我家參與了買賣女童……”胡長恭哆哆嗦嗦,複述一遍,但遮遮掩掩。


    “怎麽?見到伯父了,反而不敢說話了呢?”


    朱祁鈺嗤笑:“你不好好在武進老家裏麵讀書,去江都幹什麽?”


    “說話遮遮掩掩,難道朕大半夜的不睡覺,跟你扯嘴皮子嗎?”


    “來人!”


    “打!”


    胡濙心頭一跳,這是給他看呢。


    兩個太監按著胡長恭,一個太監行刑,專往腰眼上打。


    馮孝的腳,是合著的。


    這是要打死胡長恭啊。


    朱祁鈺把奏疏丟在地上:“老太傅,自己看吧。”


    登時,胡濙臉色大變,打死他,快打死他!


    “陛下,武進老家族人如何,老臣並不知道啊!”


    胡濙叩首:“老臣有三個弟弟,胡長恭是我三弟之子。”


    “您是知道老臣三弟的,他詩畫一絕,又無仕途之心。”


    “宣德朝,先皇曾詔見老臣三弟,三弟卻奪窗而逃,裝病數月不肯入朝,先皇看著三弟的畫,徒唿奈何。”


    沒錯。


    胡濙兄弟四個,個個高壽,而且在民間名聲還算不錯。


    尤其是這個三弟胡汄,書畫一絕,卻不受征召,不事權貴,一時傳為美名。


    “縱然老家做生意,有進項,但老臣絕未取過一分!”


    “尤其此等髒錢,老臣死也不要!”


    “老臣願意親自查明武進胡氏,給陛下、給朝堂、給天下人一個滿意的交代!”


    胡濙真的懵了。


    他很少提拔過家族的人,也遠離家族。


    因為他知道,自己侍奉的皇帝是什麽樣的,比較好糊弄的就是正統和景泰前期,也就十年時間。


    但他也沒有以權謀私,也不敢。


    皇帝這招,恰好打在他七寸之上。


    朱祁鈺陰沉著臉,心裏卻在思考,這是最好拿下胡濙的機會,當年楊士奇就因為不孝子而離開內閣,倭郡王才真正掌權。


    他皇權膨脹到了這個地步,胡濙、於謙已經成為皇權進一步膨脹的絆腳石。


    所以他先奪了於謙的文臣之權,讓他老實當個勳貴,必要的時候出去打打仗,當個工具人。


    胡濙呢,也該迴家養老去了。


    不是胡濙能力不行,恰恰相反,這個老滑頭能力太強了。


    胡濙見過他最淒慘的一麵,見過他哭泣、軟弱、無能的一麵,所以當他徹底長大後,單獨和胡濙在一起時,他會覺得十分別扭。


    雖然胡濙還跪著,但他總覺得,是自己跪著,而非胡濙跪著。


    可是。


    最好的機會,卻發生意外。


    胡長恭捅破天了,真的捅破天了。


    皇帝對付江南士紳,是在打散江南士紳的勢力,然後強製移民,可交趾有雨季,有幾百萬人在等著十月開始移呢,這些人就是定時炸彈。


    就如葉盛所說,皇帝並未徹底鏟除江南士紳,隻是達到權力平衡的基本點而已。


    而這個脆弱的平衡,因為胡長恭一番話給打破了。


    這個時候,能讓胡濙離開嗎?


    沒有胡濙,他會更加被動。


    最可怕的是,軍中變得不可信了,軍中有多少兵卒,被士紳滲透了呢?


    內宮呢?宮人就沒被滲透嗎?懲治王誠之後,宮人就沒和他離心離德嗎?


    這些都是未知數。


    需要時間慢慢試探才知道的,可現在他最缺的就是時間。


    善於以強權壓人的朱祁鈺,此刻麵臨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選擇。


    “皇爺,沒氣兒了。”馮孝小聲提醒。


    同樣的,胡濙也非常被動。


    李賢入內閣擔任首輔之後,他本來進退自如,可賴著天官位置不走,也可急流勇退,留一世美名。


    偏偏胡長恭深度參與了瘦馬案,胡家飄搖,讓他變得極為被動。


    隻能跪伏在地,等待皇帝審判。


    “老太傅之心,朕是知道的。”朱祁鈺退讓了,保住胡濙,放過這次讓他滾蛋的機會。


    胡濙長籲一口氣,皇帝出麵,會保住他的聲名的。


    到了他這一步,其實已經不貪戀權勢了,他的弱點是名聲,他想要身後名。


    而能保全他身後名的,恰恰隻有皇帝。


    所以,他和皇帝再一次捆綁到了一起,就如當初奪門之變後,皇帝迫切掌權時是一樣的。


    “請陛下屏退諸臣,老臣有話上稟聖上!”胡濙決定和皇帝做一場政治交易。


    皇帝厭惡他,主要是他到南直隸後,毫無作為。


    這才使得君臣離心離德。


    而從漢宗案開始,皇帝就給他設套,讓他滾出朝堂,換上一個聽話的吏部尚書。


    “諸卿暫且去偏殿等候。”朱祁鈺讓人下去。


    文華殿隻剩下朱祁鈺和胡濙。


    胡濙卻跪在地上:“謝陛下成全。”


    朱祁鈺走下禦座,坐在台階上:“老太傅,朕和你向來是親密無間的,您扶立朕、擁戴朕,這份情朕永遠不會忘記的。”


    這是瞎扯嘍。


    您是想用我,也想趕走我。


    因為我這把老骨頭不聽話,還倚老賣老。


    可是,朝中沒有老臣拴著你,大明就真的能一切變好嗎?


    “那老臣就說兩句肺腑之言。”


    胡濙道:“您改革,其實將社會各階層都得罪了,讓您再次陷入勢單力孤的地步。”


    “而您在南京,這天下士紳的巢穴裏,豈不更加危險?”


    “陛下,您太急躁了。”


    “您移民,為了開發交趾,就如那隋煬帝開鑿大運河,福澤千年,但隋煬帝享受到了嗎?”


    “您做的這些,都是千年計的大事!大好事!”


    “但為什麽曆朝曆代的君主,都不做呢?”


    “陛下呀,您聰明絕頂,應該早就知道的呀!”


    “因為您是製度的維護者!”


    “無論是開疆拓土,開發東北、西南、交趾,都是挖您統治的根子呀!”


    “為何黃河隻是小修小補,從來不根治?是沒錢嗎?”


    “為何北京黃沙漫天,卻無人願意治理?是不會種樹嗎?”


    “為何改土歸流有好處,卻無人願意改呢?是嫌棄雲貴嗎?”


    “為何明知暹羅是產糧之地,卻不願占領呢?是沒能力嗎?”


    “為何朝鮮近在咫尺,卻沒有並入大明呢?是吃不下嗎?”


    “陛下呀!”


    “因為做這些,就會改變社會階層!就會讓您的統治變得搖搖欲墜呀!”


    “沒錯,所有事,都是為大明百年計、千年計的大好事。”


    “卻沒有任何君主願意做。”


    “因為所有人都清楚,會動搖您的統治啊!”


    說著,胡濙眼淚流了出來:“臣等那些勸諫之言,您聽聽就好了,為何要真信呢?”


    “曆朝曆代先賢君王,都不曾做,因為都清楚。”


    “會動搖自己的統治!”


    “您也清楚啊!”


    胡濙淚如雨下:“黃河決口,受災的是百姓,肥了的是士紳!”


    “不改土歸流,朝中有貶謫官員的地方,將軍有立功的地方,流官有賺錢的地方,土官有剝削的地方。”


    “天下缺糧,所以運河重要!”


    “不開疆拓土,所以天下穩如泰山。”


    “陛下,這才是現實啊!”


    “這不是本朝就形成的,而是華夏用了四千多年,形成的一套理念,一套禮法!”


    “沒人能破的,陛下!”


    胡濙在哭。


    朱祁鈺認真的在聽。


    所以大明永遠不會誕生工業革命,永遠也不會產生資產階級萌芽,哪怕被一遍一遍犁清,最終還是迴到慣性上去,也許,因為天下百姓期盼的是明君,而非自己參知政事……


    數千年大一統的國家,千古強國,在這一刻顯得如此悲哀。


    “朕知道,都知道。”


    “隋煬帝於當代有過,卻大功千年。”


    朱祁鈺嗤笑:“朕也沒做隋煬帝,大明也不是大隋。”


    “朕的確遇到了困境。”


    “但這些,朕早就有所預料。”


    “您說的這些,朕都明白,歸根結底是利益。”


    “不是做不了,而是不能做!”


    “運河上,牽扯了太多利益集團,又有幾百萬漕丁靠著運河討生活。”


    “一旦糧食不缺了,運河就沒用了。”


    “所以黃河不能修,修了黃河,北方糧食就能自給自足了,運河就沒用了。”


    “黃河不決堤,沿岸的家族就賺不到錢了。”


    “朕開疆拓土,窮士紳富百姓,所以得到的地盤也要丟掉。”


    “朕都懂。”


    朱祁鈺幽幽道:“朕在用一己之力,推動大明前進。”


    “所以,朕早晚會有一天,眾叛親離。”


    “但朕希望,這天晚一點來。”


    “也許朕能憑一己之力,能將大明推到另一條軌道上去呢?”


    說到這裏,朱祁鈺停頓一下:“正如您,明知是陷阱,不也站到朕的對立麵上去了嗎?”


    “正如您,根本就沒預料到,瘦馬案,會牽連到您。”


    “讓您被迫和朕,站在同一條戰線上。”


    “這就是與人鬥,其樂無窮。”


    朱祁鈺笑了。


    胡濙低頭不語。


    沒錯,江南士紳對付皇帝,是他出的主意,他知道皇帝的弱點,所以編織一張大網,把皇帝像撈魚一樣撈迴北京。


    可陳舞陽意外破局。


    而這卻要感謝鹽商,鹽商被宋偉拷問太厲害,導致鹽商恐懼之下,反用桂怡案,把江南士紳再次推到台前,讓他們和皇帝去鬥,自己喘一口氣。


    胡濙兜兜轉轉,又迴到了皇帝身邊。


    就像是前女友求複合一樣。


    “老臣有罪!”胡濙意識到,這是場政治交易,他入戲太深了,被皇帝笑話了。


    “你隻是逼走朕,沒想過傷害朕,朕看出來是你布局了。”


    朱祁鈺道:“否則,躺在那的,就是你了。”


    他指了下胡長恭死的地方。


    胡濙叩首:“老臣絕不敢傷害陛下,隻是希望陛下慢下來,讓大明慢下來。”


    “人的觀念,是要一點一點改變的。”


    “您驟然改變人的觀念,隻會讓人站在您的對立麵上去。”


    “要以利誘之,慢慢發展,不急不躁,才是治國之道啊。”


    胡濙說的很對。


    被移走的江南人,哪個不恨皇帝?


    但等到了下一代,都會感謝皇帝的,改變觀念是要一點點來的,過程是漫長的。


    朱祁鈺吐出一口濁氣:“老太傅,朕來一次南京不容易。”


    “朕不想做被勒死在江都的隋煬帝。”


    “隻能快刀斬亂麻,快點做完,返迴北京。”


    “在這裏,朕夜夜都睡不好。”


    胡濙翻個白眼,您帶來四個妃嬪,路上懷孕一個,在南京都懷孕了三個,還睡不好?


    聽說又臨幸了兩個美人。


    “說說吧,江南士紳要什麽?”朱祁鈺打開天窗說亮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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