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按照經濟論,達到通貨膨脹,臣以為不會。”


    “因為我大明多年嚴重錢荒,市場上銀幣嚴重供應不足。”


    “而且,民間百姓的生活需求極大,市場廣闊,完全可容納得下十幾億銀幣。”


    葉盛迴答道:“臣和丘翰林討論過,以大明的體量,起碼需要二十億塊銀幣,超發的話才會造成通貨膨脹。”


    丘濬就在南京,他以經濟論而名聲鵲起。


    “然而,陛下打下偌大疆土,又移入漢民進去,大明領土擴張了兩倍有餘,百姓富裕,自然丁口繁盛。”


    “以大明的體量,起碼三十年內,不會產生通貨膨脹。”


    “而且,隨著大明人口暴增,這個年限還會延後。”


    葉盛也在研究經濟,想踩在丘濬的肩膀上,寫出一篇巨著來。


    “葉卿,江南情況你也知道,有何見解?”朱祁鈺問。


    葉盛從袖兜裏拿出奏疏,跪在地上,雙手奉上。


    “陛下去蕪存菁,將懷有一技之長的江南士紳留在原地,隻收浮財,餘留土地,臣以為是掩耳盜鈴,舍本逐末。”


    “江南士紳的根,是土地,沒有土地,何來士紳?”


    “陛下隻是移走人,卻不剪除土地兼並之患,如此屠殺、移民,大動幹戈,不過是解了癬疥之疾,不出三十年,江南士紳複矣。”


    “屆時,士紳必然變本加厲,以報陛下今日之仇。”


    “請陛下慎之、戒之。”


    葉盛就差指鼻子罵人了。


    江南的土地,他確實沒收。


    “依卿之意,當如何?”朱祁鈺這是考校葉盛。


    移民士紳不難,奪走土地也不難,難的是怎麽分地!


    江南釋放出來的佃戶太多了,若均分土地,怕是一人也分不到多少。


    殺人、移民,不會造反,最多損失元氣而已。


    一旦分地不公,那麽江南就沒了。


    “陛下,臣之意,是加大移民力度,不止士紳要移走,佃戶也統統移走,開拓交趾,開拓雲貴!”


    葉盛也明白皇帝之難。


    但不能因噎廢食,必須要做。


    “據臣所知,蕩清數府,就釋放出七百多萬佃戶,江南全部蕩清,怕是會釋放出近兩千萬人。”


    葉盛道:“憑借江南,絕對養不起這麽多人。”


    “浙江釋放出來的佃戶,就近移到福建、廣東去。”


    “江南的,則往雲貴交填充。”


    沒錯,江南真實人口數量,可能高達四千萬人!


    江南包括安徽、江蘇、南直隸、浙江,這是廣義上的江南。


    大明的人口已經過億了。


    朱祁鈺輕笑:“葉卿,你說得容易呀,先期移民交趾,死了多少人啊,朕天天被都察院指鼻子罵。”


    “朕也覺得心疼,雖是罪人,但也不該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朕改了移民策略。”


    “這不死人的移民,可知朕多花了多少錢啊?”


    “本來一艘船能容載1200人,現在隻裝120人,就要走一趟,這移過去一個百姓,隻運費朕就花了十塊錢啊!”


    “到了交趾,還得發這發那的,朕最少要花三十塊錢!”


    “整個江南有兩千萬人要移走,你說說,朕六億就沒了呀!”


    “江南走了這麽多人,是不是需要重建?”


    “如此富庶之地,需要幾年才能緩過來呢?”


    “朕會大力發展江南,把北京有的,全都在江南開一遍,估摸著還得投入幾千萬。”


    朱祁鈺也無奈,打散了江南士紳,也讓錢袋子癟了。


    葉盛渾身一顫,磕頭道:“臣知陛下難,但既然移民,就當做完,做得徹底,使江南再不能成為大明掣肘,而是成為大明臂助。”


    “葉卿,似伱這般的奏疏,朕收到了十幾本了。”


    朱祁鈺讓他起來:“不是朕心疼錢。”


    “而是交趾進入雨季了,朱英送來密奏,請求暫停移民,交趾遇到雨季就寸步難行,甚至和內地斷了聯係。”


    “葉卿,你說貿然移入這麽多人,交通不通,造反怎麽辦?”


    “陛下的意思是?”葉盛跟著皇帝的思路走。


    “必須修路,原來的馳道在交趾不行,雨季就會被衝垮,必須修瀝青路,在雨季能順暢通行。”


    “如此才能保證交趾永遠攥在朕的手心裏。”


    “可是,沒有石油啊。”


    “朱英的密奏裏寫著,交趾找不到石油。”


    “而且,廣西軍因為屠殺導致個個富裕,已經不願意當兵吃餉了,都想去當小地主。”


    “這樣也好,廣西軍一直都是桎梏,朕一直想解散,卻沒機會,借機解散了也好。”


    “交趾缺兵,朕已經調貴州軍去支援交趾了。”


    朱祁鈺讓葉盛坐下:“控製交趾,難在氣候、地形、疾病上,若大明能控製這些,交趾就永遠不會丟。”


    “陛下,臣以為可鼓勵秀才學醫……”葉盛道。


    朱祁鈺擺擺手:“秀才老爺看不上賤業,再說了,大明疆域擴張太大、太快,四處都缺人,秀才也缺呀。”


    “朕已經令太醫院,從養濟院招募一批孩子,讓他們跟著學醫了,三兩年就能學成。”


    “葉卿,你可能忘記了,朕從景泰九年,就令天下將孤兒送到京師去,朕來養著。”


    “這幾年,朕養了孤兒十七萬人。”


    這是皇帝的驕傲。


    這些孤兒,本來是必死的,卻因為皇帝一道聖旨,活了十七萬人,這些人,未來會為皇帝效力。


    葉盛為之動容:“陛下養濟孤兒,功德無量。”


    本以為當年皇帝隻是說說呢。


    沒想到一直在做。


    朱祁鈺得意地笑了起來:“朕希望這大明,幼有所養,老有所依。”


    “這些孤兒放在地方朕不放心,朕就接到中樞來,親自養著。”


    “這些孩子,朕全都培養成醫者、工匠、軍吏,長大後就可為大明效力,也不枉朕養他們一場。”


    “陛下愛民如子,臣感同身受。”葉盛誠心叩拜。


    “起來。”


    朱祁鈺道:“交趾得熬幾年,熬過幾年,就有充足的醫者使用了。”


    “有瀝青鋪路,這地形也能勉強克服,起碼不會斷了和中樞的聯係;朕還會開辟航道,走船通往大明各地。”


    “如何對抗惡劣氣候,朕就沒辦法了,隻能跟當地的土人學。”


    酷熱倒是可以忍耐。


    但可怕的連天暴雨,漫長的雨季,該怎麽辦呢?


    葉盛忽然想到什麽:“陛下,臣知道澎湖巡檢司旁邊有小琉球,而小琉球本就是漢土,但我朝閉關鎖國之後,就放棄了小琉球。”


    小琉球就是東番島,就是彎彎。


    “何意?”


    “臣覺得可將浙江佃戶,移去小琉球,開墾小琉球。”


    葉盛發現皇帝眼睛亮起。


    “好,改小琉球為寶州府,隸屬於福建,讓儀銘開辟航道,清掃附近倭寇,派人往寶州府移民。”


    葉盛苦笑:“陛下,想清洗倭寇,要先在長江口打硬仗啊,或打或招降,才能蕩清福建外的倭寇呀。”


    沒錯,在家門口都打不過倭寇,到了深海上,拿什麽打?


    朱祁鈺看向馮孝:“去把老太傅請來,宣金忠過來。”


    江南士紳都被搞定了,倭寇還有什麽難的?


    金忠就在宮裏,戍衛皇帝呢。


    他最先到。


    朱祁鈺問他:“倭寇事,處置得如何了?”


    “迴皇爺,在南、淮士紳中,共有177家和倭寇有聯係,隻有三家逃走,其餘皆被廠衛控製,皆已抄家。”


    “如今長江口的倭寇,招降十一萬人。”


    “但根據倭寇供述,在長江外,有三十餘萬,盤踞在各島之上,招降難度很大。”


    朱祁鈺皺眉:“倭寇這麽多嗎?”


    別忘了,景泰十年就抓了一批了,就十幾萬了,難道倭寇六十多萬人?不能吧?


    “皇爺,本來倭寇確實沒這麽多人,但廠衛動靜太大了,很多士紳流亡海外,才導致數額龐大。”


    金忠迴稟:“而且,我國船支在海上,運送交趾的船隊,被打劫一批,導致倭寇人數暴增。”


    “但奴婢估摸著,可戰的倭寇不超過十萬人,藏身哪裏暫時還未知。”


    “隻要能拿到他們的航線,我明軍有希望全殲其人。”


    對大明水師別抱有太大信心。


    朱祁鈺心知肚明,看向葉盛。


    “微臣以為,可整編倭寇俘虜,編入水師之中,我軍尚弱,不能和倭寇決戰,可徐徐找到倭寇的老巢,一點點剿滅。”


    葉盛比較保守,畢竟他對水師沒什麽信心。


    正說著呢,胡濙姍姍來遲。


    “陛下,進士榜送來了。”胡濙十分激動。


    整場會試塵埃落定後,才送到南京來。


    “狀元是誰?”葉盛問。


    “劉健。”胡濙笑道。


    “可是薛敬軒的高徒?”


    葉盛也認識這個劉健,但不是什麽好名聲,此人被皇帝訓斥一頓,打發去西北當了兩年的吏員,不然早就高中了。


    朱祁鈺忍俊不禁,劉健沒少被他收拾。


    倒也長進,考個狀元出來。


    “把他的文章呈上來,朕看看。”朱祁鈺沒看名次,先看劉健的文章,是不是作弊了。


    “陛下,這劉健的文章可是真才實學,您把他外放兩年,真的沒少長進。”胡濙打趣。


    葉盛撫須而笑,拿過來榜單,細看名錄。


    “咦?陛下,這張敷華也名列前茅,您對他的教育看來是有效果的呀。”


    葉盛大笑,頗為懷念在京師的日子。


    “哼,浪子迴頭金不換。”


    “葉卿,你看看他的卷子,再看看他殿試的記錄,別是作弊來的成績吧?”


    朱祁鈺嗤笑:“這劉健的文章,文采差了幾許,遣詞造句多少有些揉揉造作,朕看著沒有狀元之才。”


    胡濙翻個白眼,您就硬挑毛病吧?


    這篇策論寫的非常漂亮。


    “對策倒是行之有效的。”胡濙迴答。


    “是嗎?沒看出來。”


    其實,在會試結束後,內閣就抄錄了一份卷子,送來了,他朱祁鈺都看過了,就是嘴硬不願意承認劉健優秀。


    “朕看閔珪的卷麵,比他倆的都好。”


    朱祁鈺道:“多虧了李東陽生病,不然他劉健可不是李東陽的對手。”


    眾所周知,李東陽是您的心頭好。


    但您也別這麽偏心呀,劉健也很不錯的。


    “別讓劉健和張敷華在中樞閑著,讓他倆去最忙的地方做事,別養在翰林院裏。”


    皇帝越用誰,說明越看好誰。


    朱祁鈺要磨礪劉健,劉健這個人,能力卓著,但性格弱點也很大,不好好打磨,日後也未必能大放異彩。


    “葉卿,剛才說什麽來著?”朱祁鈺放下名錄,說迴正事。


    葉卿也放下試卷,他先看名錄,後看試卷。


    跟胡濙複述一遍。


    胡濙微微皺眉:“陛下,現在不是動兵的時候啊,水師尚且未成建製,如何就貿然征戰呢?還是以撫為主,盡量招撫。”


    “葉卿的意思是,開發寶州府,將百姓移到寶州府去,緩解內地人口壓力。”


    胡濙不知道哪個是寶州府,說是小琉球改的。


    “陛下,開發寶州府是好事。”


    “但海軍怕是難以為繼,老臣的意思是,還是先操練海軍,讓新水師熟悉海洋,再派人招撫倭寇。”


    胡濙道:“與其戰爭,不如花錢買和平。”


    這話朱祁鈺不喜歡聽。


    “陛下勿惱,隻要這些人上了陸地,還不是咱們說了算的?想殺就殺。”


    “再說了,先把沿海的諸島收迴來,在上麵駐軍,多設炮台,再操練步軍、水師盤踞其上。”


    “海上小道星羅棋布,隻要全部被我明軍占據,以陸地為依托,大明水師還是可以一戰的。”


    胡濙覺得詔安是最好最快的辦法。


    “再讓龔永吉派人出使倭國,和倭國建立聯係,勒令倭國管好百姓,不許入明為盜。”


    朱祁鈺想打一仗。


    胡濙卻認為,沒必要打仗,詔安即可。


    “那就請老太傅來主持此事吧。”朱祁鈺懶得管了。


    “老臣遵旨。”


    這等沒皮沒臉的事情,皇帝不樂意做,胡濙隻能負擔下來。


    其實,招降倭寇,算不得什麽羞恥的事情。


    奈何皇帝口氣太大,揚言滅了所有倭寇,這都一年多了,水師砸進去海量的銀子,卻還不成建製。


    想建成大規模水師,需要十年之力。


    現在比不得永樂朝啊,永樂朝是有元朝的老底子在,而且太祖皇帝建國時水師就是舉世無敵。


    景泰朝,是從無到有的建設。


    能在一年時間,建造六艘寶船,已經看出大明底蘊恐怖了。


    其實,按照朱祁鈺的構想,是不想收容倭寇入軍的,會帶壞水師的風氣。


    問題是大明確實沒有水上實戰型人才,隻能用倭寇,迫不得已。


    “寶州府不比交趾,交趾開發了上千年。”


    “而寶州府還是原始狀態,移入士紳肯定不行。”


    “可把佃戶先移過去,朝廷設立知府管轄。”


    “蕩清倭寇後,澎湖可多多移民,畢竟澎湖是被我中原經營多年,有充足的田畝自給自足。”


    “用澎湖挾製寶州府,這樣寶州府就不會丟掉了。”


    胡濙諫言道:“陛下,還是往交趾移民最好,交趾往西,土地無邊無際,隻是缺乏開發而已。”


    “朝廷運過去大批農具,足夠開發交趾荒地了。”


    朱祁鈺卻止住胡濙話頭:“老太傅,一到雨季,大明就和交趾斷了通信,一旦移民過多,造反該怎麽辦?”


    胡濙皺眉,皇帝不是擔心百姓造反。


    而是擔心朱英、王偉這樣掌兵權的人造反。


    “陛下既不放心,就不該全部用江南士紳填充交趾。”


    胡濙道:“陛下可用口音不一樣的人填充交趾,製造地區矛盾、口音矛盾,中樞自然穩如泰山了。”


    朱祁鈺凝眉:“開發森林,需要人把力氣往一塊使,而不是互相拆台,那樣的話,交趾就會陷入無休止的內耗之中。”


    “陛下,天下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


    “您既然要解放江南,打斷江南可能造成的壟斷地位,就得相信交趾,相信朱英。”


    “而非猶猶豫豫,這不是您的治國之道呀。”


    如此冒犯的話,也就胡濙敢說。


    朱祁鈺歎了口氣:“是朕想多了,等雨季過去,就大規模移民過去。”


    “朕會催促各鐵廠,大規模打造農具。”


    “再派入兵卒入交。”


    “原廣西軍解散,讓歐信去做總兵,朕放心朱英、夏塤。”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是皇帝的用人之道。


    “陛下聖明。”


    胡濙臉上露出笑容:“江南不需要士族抱團群暖,但交趾卻需要明人抱團群暖而開拓新地。”


    “所以陛下強製移民,老臣並未阻止。”


    “甚至朝中多有勸諫之疏,皆被老臣擋了迴去。”


    “蓋因交趾確實需要江南人去開拓,論這天下人,對種植、做官、經濟、商業如此精通的人,江南人居首。”


    “老臣以為,開拓交趾,隻有江南人才能做。”


    “江南人又擅長抱團群暖,又有文化,懂經義知禮儀,懂得忠君報國,開拓之事是最適合的。”


    反正移民也打不斷,皇帝一意孤行。


    胡濙撿好聽的說唄。


    從交趾說到了朝鮮,又說到了西北。


    “馮公公勸諫陛下是非常對的,您調走範廣,誰來拱衛您呀?”


    胡濙皺眉:“陛下,您情係天下,朝野上下的安危皆係您的手上,您絕不能出事。”


    “這是南京,比不得北京安全,您萬勿保重龍體,天下才能正常運轉。”


    “何況。”


    “西北戰事並沒有陛下您想的那麽嚴重。”


    “滿速兒再厲害,難道還能頂得過我大明一國之力?”


    “寇深為人老辣,若自知不敵,絕不會逞英雄的,他是個老持穩重的人,這也是您當初為何派他去甘肅的原因。”


    “又有神英、範昇、範炅、陶瑾等一班良將輔佐。”


    “就算拿不下吐魯番,守住哈密,也是綽綽有餘的。”


    “而且,王來在吉林,征召了一批又一批生人去西北。”


    “這些生人作戰勇猛,悍不畏死,已經衰落的東察合台汗國騎兵,是打不過他們的。”


    朱祁鈺把這茬忘了。


    王來真會剝削東北土著,用各種大明商品買他們的人,幫助大明征戰。


    “朕隻是想盡快攻打東察合台汗國,因為朕的夢境,指引朕說,東察合台汗國的西邊有石油。”


    “您該知道,石油多麽重要。”


    “大明和交趾被雨季打斷來往,隻要鋪一條瀝青路,雨季也能照常通行。”


    “而交趾西邊,全是良田,朕需要瀝青路,來控製整個中南。”


    “同樣的,朕也需要用瀝青路來縮短天下的距離。”


    “這天下太大了,隻靠驛道,朕覺得難以深層統治。”


    朱祁鈺後半句話沒說,他想皇權下鄉。


    胡濙對皇帝的夢境,絕口不提,而是道:“但尋找瀝青也非一日之功,等明年再派範廣統兵即可。”


    他預計,明年皇帝就要迴鑾了。


    朱祁鈺卻沒這麽樂觀,鹽政尚未犁清,江南士紳移了一半,還有倭寇環伺,一年時間未必做得完。


    正說著呢,幾個太監搬著托盤,托盤內裝著奏疏,送進乾清宮。


    從北京運來的奏疏,會裝載轎子裏,由太監運進宮中,如從內閣運到司禮監的流程是一樣的。


    但這些,都是批完了的奏疏謄寫的副本。


    馮孝壓低聲音:“皇爺,王公公可能有麻煩事了。”


    朱祁鈺瞳孔微縮,揮退胡濙、葉盛等人。


    馮孝立刻將幾道奏疏雙手奉上。


    朱祁鈺打開來看,皆是都察院禦史彈劾王誠的奏疏。


    主要彈劾王誠姐姐楊娘,兩個孫兒王三和王四,此二人在廬州府搶掠良婦為妾,鼓弄軍權,鞭笞士卒。


    這些不算什麽,窮人乍富,做點荒唐事,最多被訓斥一番而已。


    畢竟人家有個好舅爺,王誠,是皇帝最信任的太監。


    但是!


    接下來的內容,氣得朱祁鈺瞳孔發赤。


    “這上麵說的,都是真的嗎?馮孝!”朱祁鈺陡然爆喝。


    馮孝嚇得跪在地上:“皇爺,奴婢不知。”


    朱祁鈺又打開其他幾本奏疏,奏報大同小異,其中王一夔的奏報,還列舉了證據。


    嘭!


    朱祁鈺將奏章砸在地上:“朕剛和葉盛吹噓完,朕收養了天下十七萬孤兒,是朕愛民之舉!”


    “這才一刻鍾啊,就打朕的臉?”


    “他王誠沒有香火,是想招兩個混蛋當成香火繼承嗎?”


    “來人,讓王誠滾過來!”


    “朕親自問他!”


    王一夔的奏疏上寫著:


    凡經過廬州府的孤兒,先由王三、王四來挑選,顏色好的男孩女孩留下,賣入青樓,賺取銀子。


    這兩年,共經手孩童71起。


    合肥知縣向中樞稟報此事,結果知縣被滅口,事後被報病死。


    真正讓朱祁鈺憤怒的是,一地知縣,竟然說死就死了,王誠真就一點都不知道嗎?


    為何不報?朕難道沒有容人之量嗎?缺你那幾兩銀子賞賜嗎?


    乾清宮上下,全都匍匐在地。


    發火之後。


    朱祁鈺也在沉思,這簍子是誰爆出來的?


    是在京師的於謙?


    還是江南的士紳呢?


    不像是於謙,於謙若知道,不可能忍這麽久。


    若是江南士紳的反擊,這隻是開胃菜,後麵會有大動作。


    “傳旨,調毛勝去掌安徽軍,抓捕王誠的外甥孫!”朱祁鈺沒有袒護,而是最快做出決策。


    “皇爺,此事是小,您的安危是大呀。”馮孝勸諫。


    朱祁鈺目光閃爍:“這奏疏既然送到南京來,就說明內閣沒法批,也不敢處置。”


    “而朕用太監掌兵,本就讓朝臣不滿,不論文官還是勳臣,都不滿太監掌兵。”


    “此案爆出來,不是衝王誠來的,是衝朕來的。”


    “把王誠宣迴來,兵權給毛勝。”


    “去辦。”


    之所以選毛勝,因為毛勝和他是姻親,一榮俱榮。


    安徽軍關乎著皇帝西門戶,非常重要。


    王誠真是幹什麽都不行,吃白飯第一名,連兩個狗崽子都管不好,還能管住十幾萬大軍?


    “奴婢遵旨。”


    馮孝咽了口唾沫:“皇爺,怕是後麵還有……”


    有小太監急匆匆跑進來。


    “皇爺,宋偉送來消息。”


    馮孝檢查後,雙手奉上。


    朱祁鈺接過來,皺眉禦覽,猛地瞳孔一縮:“好個揚州府啊,原來是你們啊!”


    宋偉清查鹽政,殺了揚州諸多鹽商,積極生產食鹽,緩解北方用鹽危機的時候。


    爆發了養濟院瘦馬案。


    揚州府,揚州知縣桂怡請宋偉代為上疏,曝出揚州瘦馬內幕。


    所謂揚州瘦馬。


    因為鹽商匯聚揚州,以運河為基,批量製造富商,而富商有了錢就想找些好看、有才藝還聽話的女人。


    瘦馬行業就應運而生。


    經營者會買些長相好看的女孩,進行專業訓練,培養各種才藝,待女孩長成後,按照一等、二等賣給社會各個階層。


    而鹽商家中皆養瘦馬,並以此攀比、為榮。


    皇帝初到南京,就有官員進獻瘦馬,被朱祁鈺貶謫,並施以鞭刑,方才終止進獻美人之風。


    但瘦馬,早就形成了產業鏈。


    皇帝不喜歡,富商喜歡,達官顯貴喜歡啊。


    然而!


    從景泰八年開始,皇帝實行新政,對民間進行改革,尤其是大規模移民,蕩清天下流民,導致瘦馬行業,買不到可購買的女孩。


    景泰九年,皇帝下旨,將天下孤兒送入京師養著。


    這就絕了瘦馬的路。


    景泰十年,因為瘦馬稀缺,一匹一等瘦馬炒到十萬兩銀子。


    要知道,景泰年間,五兩銀子足夠一家七到八口過上一年小康生活,日子富足。


    一匹瘦馬,就價值十萬兩銀子!


    可見江南之富。


    奈何女孩難尋。


    他們就動了人販子的心思,四處偷女孩。


    但各地都在搞移民,各地督撫為了政績,犯罪就移民,導致人販子也被抓了,這條路走不通。


    他們就想辦法,花錢打通關節,從各地養濟院做手腳,把顏色好的女孩留下來,再花錢買通宮裏的太監,將這個孤女除名。


    有的地方官員不敢參與,他們就收買船老大,就說這女孩途中死了,或者女孩調皮掉江裏了。


    本來揚州瘦馬,隻在原南直隸挑女孩。


    皇帝征召孤兒入京,他們反倒能挑天下好看的女孩。


    正因為瘦馬是暴利行業,長江兩岸,皆有商賈在馴養瘦馬。


    當然了。


    皇帝大搞移民,導致青樓生意也不景氣了,青樓也走這條路購買女孩,花費比以前更少,卻能隨便挑女孩,青樓又火爆起來。


    “哈哈哈!”


    朱祁鈺垂下手,哈哈大笑,笑聲森冷至極:“原來是朕,在助紂為虐啊!”


    “朕以為是收養天下嬰孩,給孩子們一個好的生活環境!”


    “卻不知,是朕害了她們啊!”


    “朕不來南京,都不知道人心之惡!”


    “朕以為朝堂上,已經是人吃人了,卻不知道這江南,比人吃人還厲害,是獸吃人!”


    “而這些禽獸,卻披著人皮,偽裝成人。”


    “他們欺騙朕,欺騙天下,欺世盜名!”


    “除了這桂怡,這麽多年為何無人稟報此事?難道滿朝忠貞之士,都不如一介知縣嗎?”


    “陳舞陽在哪?”


    馮孝跪伏在地:“迴皇爺,陳舞陽在常州府。”


    “調陳舞陽去揚州。”


    “給朕查,這揚州瘦馬,到底是誰培養出來的!”


    “整個環節的人,有多少抓多少!”


    “可誤殺,但絕不可放過一個!”


    “朕廢了教坊司,想讓婦人不受其苦,但朕是低估了禽獸的壞心思!”


    “所有瘦馬環節內的人,男人淩遲,女人充入青樓,男嬰、女嬰不許放過,皆擲殺!屍體不許掩埋,喂養牲口!或丟入海中!”


    “再傳旨!”


    “各地官員誰在包庇這瘦馬行業的人?一概奪職,妻女充入青樓,其家男丁充入奴隸,永不赦!”


    “再傳旨!”


    “天下官員,何人買過瘦馬?”


    “皆罰俸一年,若有再犯,都迴去種地吧,不要在朝廷上惡心朕,再把這些人編纂成名錄,問問他們,你們女兒被馴成瘦馬,你們心中是何感想?給朕寫出來,送到朕手裏!朕要看!”


    “再傳旨!”


    “天下商人,何人買過瘦馬?”


    “其家罰銀十萬兩,婦人放歸。”


    “再傳旨!”


    “勒令天下官員自省,都讀的什麽聖賢書?聖賢書教導你們,殘害生靈嗎?孔聖老人家看著你們呢!”


    “再傳旨!”


    “令五法司,派人調查天下各地養濟院,所有人員,在職期間是否有違規之跡,若有,按大明律處,若無則調入北京養濟院,天下養濟院,裁撤!不再設!”


    “再傳旨!”


    “調東廠,去查舉報書中所有經手的人員,包括養濟院人、船夫、地方吏員等等,一經查明,男丁誅殺,妻女充入青樓,永為賤籍!”


    “再傳旨!”


    “宮中的太監,凡參與者,立刻誅殺,淩遲!”


    “再傳旨!”


    “所有涉事青樓,參與者皆誅九族!青樓婦人皆充入教坊司,並解救所有女孩。若有幕後主使,皆查明,皆誅殺!”


    “再傳旨!”


    “江南所有青樓,停止營業,金忠呢?讓金忠去一家一家查,這青樓究竟是誰在背後支持的?這樓中的婦人是從哪來的?若有違大明律之處,皆按大明律懲處,絕不姑息一人!”


    “再傳旨!”


    “令五法司派人來江南,給朕查!朕要知道真相,誰敢騙朕,朕就誅誰九族!包括五法司所有官吏,別把朕的話當放屁,查不清楚,朕就讓你們都陪葬!”


    馮孝跪伏在地,皇帝是真的怒了。


    一口氣傳出這麽多道聖旨。


    朱祁鈺眸中含怒,這是鹽商的第二招。


    朕接下了!


    離間朕和王誠,想讓朕丟了安徽的兵權嗎?


    還是以為,區區此事,就能讓朕丟了天下人心?


    馮孝驚恐。


    皇帝又要炮製大案了。


    查瘦馬,就會查出更多的士紳,更多的官員。


    那麽,皇帝的目標是誰呢?


    馮孝沒琢磨明白,皇帝肯定暗藏深意。


    “皇爺……”


    “去傳旨!”朱祁鈺不聽勸諫。


    馮孝無奈,隻能去請老太傅,看看胡濙有沒有辦法。


    胡濙聞聽此事經過,微微皺眉:“當查!”


    他比宮中太監看得通透。


    這是鹽商給皇帝出難題,威脅皇帝停手查鹽商呢,可皇帝是受脅迫的人嗎?


    一定要查,不止要查,還要徹查。


    讓這些在背後鼓舌的鹽商,一個都跑不了。


    “老太傅,這是南京,若宮中出點問題,可就完了。”盧泓急得不行,他擔心的是懲處太監,讓宮中伺候的人兔死狐悲。


    別忘了,宮中的宮娥,都是天下官員的女兒,倘若其父兄犯罪,在皇帝尚不知情的情況下,她們會不會鋌而走險呢?


    “怎麽出問題?陛下懲處幾個太監,就能出問題了?”


    胡濙知道,盧泓擔心太監不忠心,會心中戚戚,擔心自己的事發了,被皇帝懲處。


    太監都貪財,尤其在乾清宮伺候的,可謂是權傾朝野,錢財都是極多的。


    若皇帝懲處了涉事太監,難免會離心離德,這是人之常情。


    但因此而謀害皇帝,恐怕不敢吧?


    “老太傅呀,這是在南京啊,帶來的太監就這些,難以調換。”


    盧泓壓低聲音:“而且,宮中關係盤根錯節,宮裏和宮外,都是通著的,若是有人行大不韙之舉,可怎麽辦呀?”


    “陛下怎麽說?”胡濙皺眉。


    若不懲處太監,那麽太監會更加囂張,以後怕是連皇帝都難以抑製了。


    除非皇帝心狠,清洗掉所有太監。


    那麽,他最信任的幾個太監,都得死,因為宮中的關係,是以他們為首的。


    “皇爺正在氣頭上,誰也不敢勸啊。”


    盧泓也貪財,但他是皇帝身邊的人,非常清楚,若皇帝沒了,他就會立刻失勢。


    “唉,老夫入宮一趟吧。”


    路上,胡濙在思考,該不該勸諫呢?


    皇帝做事越來越不循章法,皇權在手,已經不聽任何人的,是否該給他一個教訓?


    吃點苦頭,才能聽話。


    進了乾清宮。


    皇帝正在看奏章,麵沉似水,一看就是在生悶氣。


    “參見陛下。”胡濙行禮。


    朱祁鈺抬起眼皮子:“老太傅怎麽來了?”


    “陛下連下十道聖旨,老臣不得不來。”


    “老太傅是勸朕的?”


    朱祁鈺眯起眼睛。


    胡濙歎了口氣:“老臣也不想勸,但您過於激烈,老臣擔心物極必反,對您有傷害。”


    “是太監的事?”


    朱祁鈺瞟了眼盧泓,嗤笑道:“家奴而已,難道還能反天不成?”


    “陛下,大意失荊州。”胡濙提點他。


    “朕知道,但家奴再不治,怕是連朕的話都不聽了。”


    朱祁鈺道:“朕對人好,但有的人,不吃好,就喜歡被鞭子笞打,朕有什麽辦法?”


    “幹脆就成全他們,也讓他們知道,這宮裏誰是主子。”


    胡濙也不勸了,低頭不語。


    皇帝大意了,人大意就會犯錯,犯錯多了,就會自己摔跟頭的。


    得讓皇帝知道疼,別總用熾烈的皇權去傷人,這樣隻會引起天下人的反感。


    這也是重要的一課,得讓皇帝自己體驗。


    “老太傅對此事怎麽看?”朱祁鈺問。


    “隻是揚州的亂象罷了。”


    朱祁鈺點了點一本奏疏,馮孝拿給胡濙看。


    這是禦史彈劾王誠的奏疏。


    “看來此案是衝著聖上來的呀。”胡濙看得通透。


    “您說下一步棋,是什麽?安徽造反嗎?”朱祁鈺笑了起來。


    胡濙竟也笑了。


    一個棋手,下一步棋若被對方看透了,那麽就會失去先機,根本不可能贏了。


    “陛下,未必隻有安徽造反。”


    胡濙卻看到了江西。


    江西被金忠折騰慘了,若說心裏沒恨,那絕對是假的。


    而且,金忠、楊信等人離開得匆匆,導致清洗並未徹底完成,很有可能會被利用。


    “江西若反了,湖南、廣東、廣西也不會消停的。”


    朱祁鈺嗤笑:“交趾又要和內地斷了聯係,馬上也會造反的。”


    “這麽一來,整個南方就亂了。”


    可是,皇帝還有心樂。


    “陛下聖明,若都出來造反,反而是好事。”胡濙也在笑。


    若地方亂了,南京反而安全了。


    最讓他擔心的是皇帝的安危,而不是地方的安危,地方就算亂,也不會有大亂。


    各地都有督撫,哪個是蠢貨?


    方瑛還沒走呢,方瑛在,兩廣就亂不起來。


    馬瑾,可不是庸才,那是被強勢的金忠壓著,真論實幹、政績、打仗,馬瑾都比金忠強上許多。


    而安徽督撫,是王竑啊。


    王竑在江南有個響亮的名頭,王砍頭。


    浙江縱然石璞有點弱,還有張固、胡豅鎮著呢,胡濙對兒子可太有信心了。


    “看著吧。”


    聖旨要送去內閣,由內閣再發出來。


    與此同時,一道道密旨,從南京發出,送去山東、河南、熱河,最遠的一封是送去朝鮮的。


    而在交趾。


    移民的安置有條不紊,朱英的強權,讓廣西軍都覺得恐懼。


    朱英可不是方瑛,親近兵卒。


    朱英向來倨傲無比,他隻認法度,他建立的規矩,違反就殺,不管你是誰。


    他到交趾半年時間,殺了上千人。


    也因殺人引發了七場叛亂,都被朱英蕩平了。


    強權之下,變成朱英在交趾,一言九鼎。


    禦史彈劾朱英有自立之嫌,中樞卻不置可否,任由禦史彈劾,也任由朱英折騰,隻要交趾安穩即可。


    郝暄從金邊迴來,他是雨季去的,雨季迴來的,在水裏泡著,迴到驩州就病倒了,染上了重病。


    他從柬埔寨買來42萬奴隸,活著到交趾的隻有37萬,5萬人因為雨季行走,各種原因死在路上了。


    朱英組織人,把奴隸分發下去。


    因為雨季,道路泥濘難行,有奴隸逃亡。


    新移民第一次過這樣的雨季,很多人得病,好在中樞提前囤積的藥材足夠多,否則交趾二百萬人,怕是要銳減一半。


    但也有幾萬人死亡。


    這就促使新移民開始研讀醫術,如何防範交趾的疾病、防範蚊蟲等等。


    夏塤也在雨季來臨之前,收複占城全境,到達最南端。


    整個交趾省,算是徹底成型了。


    分派駐兵後,他也病倒了。


    主要是不適應氣候,他寫信給朱英,想調迴北部去,這天氣太熱了,他受不了。


    而朱英也受不了啊。


    朱英在山東呆了三年,過慣了北人的生活,結果到了這麽熱的地方,天天腦袋嗡嗡直響,他都懷疑自己肯定不長壽。


    秦紘剛到交州,就病倒了。


    也因為受不了這塊的炎熱。


    到了雨季就不停下暴雨,導致疫病頻發。


    “這鬼地方。”


    朱英隻能死撐,皇帝連南京都嫌熱,來交趾試試。


    和內地斷消息之前。


    朱英收到皇帝的親筆信,說要往交趾移一千萬人口,並讓他做好向西開拓,多買奴隸,把森林挖空,變成耕地。


    並給交趾撥了一筆錢,用來購買奴隸用的。


    “這鬼天氣,根本沒法勞作。”


    “那些士紳又嬌滴滴的,在屋裏坐著都嫌熱。”


    “隻能多多買奴隸了,幸好夏塤沒大肆屠殺,將占城人變成奴隸即可,還得用這些人開拓交趾呢。”


    朱英忽然靈光一現:“要是有硝石礦就好了!”


    硝石製冰啊!


    他此刻就懷念冰啊,要是能躺在冰上該有多舒服啊。


    但他並不抱怨皇帝開疆拓土,因為這交趾,本就是漢土,從古至今皆是,被安南人竊占而已,如今收迴來,理所應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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