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應看著這些骨肉至親,平日裏叔伯大爺叫得親切,落井下石的時候,一個比一個狠。


    他做夢都想不到,他這個一心為家族謀福的陳家族長,到底哪做錯了!


    悲傷到了極致,陳應索性什麽都不管了:“分吧,都分了!”


    他讓賬房把主宗的賬本拿出來。


    賬本足足十幾口箱子。


    但陳家人不厭其煩,一筆筆核對,先計算出陳家主宗現有的家資,賬上約莫一百多萬兩銀子吧。


    算上各家支脈,滿打滿算,240萬兩左右。


    這個數字比沙鉉預料中的少。


    “陳家不可能就這點銀子!”


    一個中年人指著賬本喝問:“就我知道的,比這個數多了不知道多少!”


    “老六,你說話講點良心,賬本上的錢,就是我家的全部家資!”陳應臉色微變。


    陳老六和陳應是一個太爺爺的,已經分成另一宗了。


    “家主大人,家裏那點事,非要讓我當著錦衣衛的麵,都抖落出來嗎?”


    陳老六冷笑:“反正我小門小戶的,不怕錦衣衛大人們笑話。”


    “我陳六這一宗,也參與了走私海商。”


    “反正我家也繳了認罪銀,沒什麽不能說的!”


    “我家隻是陳家區區支脈,去年就分了12萬兩銀子。”


    “他主宗兩頭通吃,拿貨價和出貨價都是他們定的,吃多少隻有他們自己知道!”


    “根本不可能就這點家資!”


    “老少爺們評評理,咱們陳家這麽多房,繳了認罪銀後,還湊出一百多萬兩呢!”


    “他主宗,吃了三十多年海上的生意,就拿出來一百多萬兩?”


    “大夥說說,你們誰信?”


    “反正老子第一個不信!”


    “他主宗拿出來喂狗的錢,都比這多!”


    陳六這麽一起哄。


    陳家人全都說不信:“前年他家閨女大婚,百裏紅妝,花的錢海了去的,他家怎麽可能就一百多萬兩銀子?”


    “他家幾個混小子,送進勾欄瓦舍的錢,都比這個多!”


    “主宗怎麽可能沒錢?”


    “他們就是拿仨瓜倆棗打發咱們走!”


    “憑什麽啊?都是姓陳的,主宗的錢也是咱們的錢!錦衣衛大人已經說了平分,為什麽不能平分?”


    陳家人直接鬧騰起來。


    互相嚷嚷著,把陳家的底兒都漏了。


    陳應急了:“你們也說了,我家幾個兒子都是敗家的,家業再大,也扛不住他們敗啊!”


    “伱們不信賬本,大可以進我家裏去搜!”


    “找到的,都歸你們!”


    啪!


    有個人不知道從哪拿出來的臭雞蛋,狠狠砸在陳應的臉上。


    陳應正說話呢,雞蛋摔在額頭上。


    蛋液順著臉頰滑到了嘴上,陳應吐了一口蛋液:“誰扔的?”


    “還沒分家呢?”


    “老夫還是你們的家主!”


    “侮辱家主是什麽罪?你們自己不知道嗎?”


    陳應氣炸了!


    你們是不是真傻啊?


    當著錦衣衛的麵,數錢!


    忘記了梅林費氏是什麽下場了?還是忘記了饒州府商賈什麽下場了?


    老夫這是在救你們!


    反正你們去廣西,那地方人窮地貧,憑這些錢,足夠成為當地大戶了。


    要那麽多錢幹什麽啊?


    “陳家主好大的威風啊。”


    沙鉉冷幽幽道:“你雖是陳氏的家主,但也輪不到你私設公堂,有事說事,不可威脅他人。”


    陳應指著臉上的雞蛋液:“大人,那砸我的人,是不是應該管管?”


    “以後不許扔了。”


    沙鉉十分敷衍。


    這就完了?


    陳應隻能自認倒黴,用絹帕擦了擦。


    然後丟在地上,這絹帕可是上等的絲綢!


    “我家就在那裏,想去搜的,隨便去搜!”陳應毫不畏懼。


    啪!


    又一枚臭雞蛋,砸在陳應的臉上。


    “你全都藏起來了,我們搜個寂寞啊!”有個人捏著嗓子喊的。


    陳應咬著牙。


    反正是雞蛋,臭的雞蛋也是雞蛋。


    除了有點疼之外,也不埋汰,生吃也是可以的。


    幹脆唾麵自幹。


    “陳四石,你捏著嗓子,老夫也能聽出你的聲音!”


    陳應找到陳四石,指著他:“老夫行得正做得直,藏什麽了?”


    “這本來就是我們主宗的家當,有什麽可藏的?”


    “現在分給你們,還不滿意?”


    可是。


    他叱罵的時候,下麵竟傳來哄笑聲。


    沙鉉後退幾步,捂住了鼻子。


    他抽動鼻子,好像聞到了一股臭味。


    額頭上有什麽湯兒滴落。


    他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有點鹹,還很臭。


    伸手一摸,才發現,砸他額頭上的哪裏是雞蛋的,而是糞球!


    不知道哪個淘孩子,把雞蛋敲個小口,蛋液吃掉了,然後灌進去屎,拿出來往陳應腦袋上砸。


    “誰幹的!”


    陳應暴跳如雷。


    他也是讀書人啊,什麽時候也和屎尿屁打交道了?


    人群裏一片哄笑聲,那陳四石壞笑道:“家主大人,這不是糞球雞蛋,是天罰!”


    陳應不想理他,拂袖而走:“你們願意信就信,不信拉倒!”


    給你們臉了!


    今天有錦衣衛撐腰,明天錦衣衛還給你們撐腰嗎?


    咱們的賬,以後慢慢算!


    啪!


    陳應剛剛轉過頭去。


    又一枚糞球雞蛋狠狠砸在他後腦勺上。


    糞湯灌進脖領子裏,頓時渾身散發著臭味。


    “到底是誰幹的!”


    陳應轉過頭,仰天長嘯!


    但是,迴應他的,卻是十幾個糞球雞蛋。


    鋪天蓋地朝著他砸了過來。


    他來不及躲閃,打他滿身都是。


    渾身是屎。


    陳家人一片哄笑。


    “大人,錦衣衛就這般毫無作為嗎?”


    陳應嘶吼:“我陳家繳了認罪銀,也願意拆分成兩宗,家產說平分就平分!”


    “我陳家順從到了這個地步,錦衣衛還讓我怎樣?”


    沙鉉笑道:“陳先生稍安勿躁,此事乃你陳家家事,錦衣衛不方便插手啊。”


    “本官可在此向所有人保證,用本官的性命保證。”


    “陳家繳了認罪銀之後,錦衣衛絕不拿陳家一針一線,一個銅板也不會拿!”


    “爾等可以放心!”


    陳應瞬間傻眼,你向誰保證呢?


    告訴旁支別脈,可以放肆打我是不是?


    他往台階下一看。


    果然。


    各宗的人,一個個眼睛都綠了,恨不得將他陳應千刀萬剮了不可。


    “你們要幹什麽!”


    陳應見各宗的人往台階上聚攏:“全都後退,後退!”


    這裏是祖祠。


    不能帶家丁進來,而且他也礙於錦衣衛,不敢做得太過分。


    結果,錦衣衛拉偏架,他倒了黴了。


    “陳應,我們敬著你是家主,對你恭恭敬敬,不敢有任何違背。”


    “但你也不能把我們當傻子吧?”


    “錦衣衛大人已經說了,家產平分。”


    “你憑什麽把家族的共有財產藏起來?”


    “隻拿點雞零狗碎打發我們?”


    陳老六挺身而出:“今天,要麽你主動把全部家當拿出來;”


    “要麽你們這一支移民去廣西,宅子裏的東西,歸我們支脈所有!”


    他這番話,惹得旁支別脈附和。


    主宗有幾個人反對,卻架不住支脈人多啊。


    在這裏站著的,都是支脈主事的,就有三四十個人,散布上饒各地的支脈人數,姓陳的估計在三萬人以上。


    主宗滿打滿算也就幾百個人,拿什麽跟人家抗衡?


    “先別激動,聽我說,聽我說!”陳應抹了把臉上的屎。


    顧不得臭味了。


    現在事情大條了,必須控製住。


    雖然同姓陳,但主宗一直打壓支脈,吸支脈的血,濡養自身,這樣才能保證主宗永遠獨大。


    還要不停打壓支脈的野心,讓支脈臣服。


    今天支脈敢借著錦衣衛的勢造反,明天就敢借著縣尊的勢跟主宗討價還價。


    所以,這種風氣,一定要打壓下去。


    但陳老六卻嚷嚷道:“聽個屁啊,老子打死你!”


    衝上去就是一拳,把陳應撂倒了。


    然後,旁支別脈的人一擁而上,三十幾個人,衝上去毆打陳應。


    陳應慘叫沒幾聲,就沒了聲音。


    其他主宗的人見狀,紛紛逃命。


    旁支別脈士氣大漲。


    “咱們的祖宗,都姓陳!都是從這個大院裏分出去的!”


    “憑什麽咱們被分出去!”


    “他們卻占據祖宅啊?”


    “占了就占了,現在朝廷做主,給咱們一條活路,可他們主宗卻以勢壓人,欺負咱們欺負慣了!”


    “今天,咱們就把主宗給拆了!”


    “咱們當主宗!”


    陳老六吆喝著。


    旁支別脈的人跟著起哄。


    所有人偷偷打量沙鉉,發現沙鉉事不關己,站在角落裏,和屬下說說笑笑。


    頓時心中大定。


    有人迴去喊人,有的拖著陳應的屍體,往主堂的方向走,跟主宗的人討一個說法。


    還有的人,四處尋寶,抓著人就問,家主把銀子藏哪了!


    一時之間,陳家亂哄哄一片。


    “大人,事情大條了。”番子低聲道。


    “把門看好了?”


    沙鉉就要讓陳家人鬧,鬧得越大越好,死的人越多越好!


    這樣才能殺雞儆猴,才有震懾效果。


    “楊總兵派了位千戶來,率軍八百人,已經進城了,整個城池就在咱們手中。”番子迴稟。


    “那就沒問題了,看熱鬧吧。”


    陳家旁支別脈,走到了主堂。


    以前,他們都沒資格進入大堂之上的,都是跪在院子裏迴話,這是古往今來的規矩。


    今天終於洋氣了一把!


    進了大堂!


    還拖著一具死屍,是陳家家主陳應!


    陳老六坐在家主的位置上,踩著陳家家主陳應的屍體,頓時有種高高在上,掌控天地的感覺。


    掌控整個上饒陳氏的感覺,太舒服了。


    但是,主宗的家丁,卻把院子給圍住了,帶頭的是陳應的弟弟,叫陳度。


    在祖祠時,家丁不許進入,所以陳應勢單力孤,被打死了。


    陳度趁亂逃跑,聚攏一百多個家丁,將主堂團團圍住。


    “錦衣衛大人就在院外,你們要公然造反嗎?”陳老六很會扯虎皮。


    “我看你陳老六才是造反!”


    陳度怒喝:“那是家主的位子,是你能坐的嗎?”


    陳老六渴望能搜出點東西出來,不然他也沒法收場。


    正僵持的時候。


    有家丁來報,說旁支別脈的人正在攻打府門。


    “衝進去,殺了他!”


    陳度當機立斷。


    必須快速平亂,否則才是後患無窮。


    錦衣衛就在院子裏,他不敢把弓弩拿出來,但一百多個好手,對付幾個旁支別脈的清貴老爺,沒什麽難度。


    可是。


    沙鉉出來拉偏架了:“誰也不許殺人,知道了嗎?”


    陳度眸中充滿怒氣。


    隻要長腦子,就知道錦衣衛在偏幫旁支別脈,想從主宗裏敲出好東西來。


    不然怎麽會放任旁脈打死了陳應。


    眼看著就要抓到陳老六的時候,沙鉉又出來阻止。


    他現在都懷疑,陳老六就是沙鉉鼓動的。


    “大人放心,殺人犯法,草民不敢知法犯法。”陳度無奈低頭。


    很快,陳老六滿身是血被拖出來,他朝著沙鉉伸出手:“大人,救命啊!”


    陳度卻擋在沙鉉麵前:“大人,陳家並未殺人。”


    “陳老六涉嫌殺死家兄。”


    “草民會將其送去縣衙,請縣尊大人主持公道。”


    言下之意,殺人案,不歸錦衣衛管。


    沙鉉並不在乎,笑著道:“隻要不死人就行。”


    陳度有點搞不清楚,沙鉉到底在幫誰。


    可家丁來報,旁支別脈的人打進府邸了,死了十幾個家丁,已經衝進來了。


    “請大人去主持公道!”陳度向沙鉉求助。


    “本官隨你去看看!”沙鉉並不拒絕。


    這些旁支別脈,雖然姓陳,但也僅僅姓陳罷了。


    唯一的好處,就是特別優秀的孩子,能進陳家族中的書堂學習,能得到家族的培養。


    普通人,芸芸眾生,隻是姓陳而已,連進這陳家大宅的資格都沒有。


    但誅九族的時候,大家都得一起遭殃。


    福享不到,罪一起扛。


    這就是宗族支脈的現狀。


    他們打進了陳家。


    根本不是想找主宗算賬,而是滿院子搜羅金銀財寶。


    就跟土匪進村一樣。


    看到什麽都搶,連院門口的石墩子,都被人搶走了。


    然後挖地三尺,四處找銀子。


    “不要搶了,不要搶了!”


    有幾個主宗的在阻攔。


    結果,被人用石墩子狠狠砸爛腦袋,倒在血泊之中。


    甚至,還有人闖入內宅,騒擾女眷,很多女眷遭殃。


    陳度看著這些族人。


    有很多人他都認識呢,有年底族祭時見過麵的;


    有的在城裏開了家小鋪,平時七公子七公子的稱唿他;


    有的和他品詩論畫,七哥七哥叫得親切。


    此刻,卻全都化身成了禽獸。


    在偌大的主宗祖宅裏,打砸搶……燒殺擄掠!


    “你們還是陳家人嗎?”


    “這是你們的根兒啊!”


    “你們要幹什麽啊?連的自己家人也搶嗎?”


    “小六,你別跑,你是城南開鞋匠鋪的小六!你拿的是什麽?那是祖上傳來的書啊!給我放下!”


    陳度看著滿目瘡痍,難以置信。


    嘭!


    小六發現自己被認出來了,快速跑過來,用抱著的書籍,狠狠砸陳度的腦袋。


    書也不要了,快速往別的地方流竄。


    “哈哈哈!”陳度愴然慘笑。


    然後,森然地看著沙鉉:“錦衣衛就什麽都不管嗎?”


    “管,是要管的!”


    沙鉉也在等,看看這些人能不能挖出銀子來。


    陳家一定藏了海量的銀子。


    錦衣衛收了認罪銀,就不能再抄家了,隻能來一招打土豪分家產,讓陳家人自己來找。


    沙鉉給番子使個眼色。


    下麵的人假模假式的維持秩序。


    但陳家大宅湧進來上千人,憑著幾十個番子,根本就管不住。


    甚至,連主宗的家丁都叛逃了,開始跟著搶。


    整個大宅,徹底亂了。


    也超出沙鉉的預想,他也低估了人心險惡。


    好在,大宅亂起來的時候,他已經派人去調兵了,算算時間,應該已經在大門外了。


    “大人,發現銀子了!”有番子快速來報。


    沙鉉眼睛一亮:“在哪發現的?”


    “具體有多少?”


    “快去調兵,把整個宅子包圍,誰也不許拿出去東西!”


    邊說邊走:“帶著本官去,快!”


    “一個兄弟眼尖,看見有人把銀子夾在褲襠裏。”


    “銀子墜得慌,走路姿勢怪異。”


    “搜查才發現,裏麵都是銀子。”


    “剛開始問他還不說,但那兄弟發現了幾個人,褲襠裏都有銀子。”


    “就知道陳家藏銀的地方被發現了。”


    番子邊走邊稟報。


    沙鉉抽出腰刀,高高舉起:“所有人趴在地上,否則格殺勿論!”


    正搶劫的時候,誰管沙鉉說了什麽啊。


    歘!


    沙鉉揮刀,先劈翻一個。


    “所有人趴在地上,否則格殺勿論!”沙鉉厲吼。


    可是,陳家旁支別脈的人正紅著眼呢,看見沙鉉殺人,嘶吼道:“把他們都殺了!”


    “搶了錢,咱們去山上逍遙去!”


    “反了他娘的!”


    那人拿著把刀,根本不怕沙鉉。


    招唿一聲,十幾個漢子放下手中的東西,拿著刀衝過來。


    沙鉉隻帶著三個人,他有刀,對方也有,立刻處於劣勢。


    “本官再說一遍,把東西放下,趴在地上!否則,格殺勿論!”沙鉉舉起刀,目光森然。


    “傻鳥!”


    那漢子一身家丁打扮,人高馬大的,一看就知道是練家子。


    舉著刀衝過來。


    和沙鉉對拚一刀,竟把沙鉉劈得跪下。


    這漢子力氣太大了。


    沙鉉自知不敵,正當那漢子獰笑著揮刀斬落的時候,噗的一聲,箭矢紮入身體的聲音。


    他怔怔地看著紮透了的箭尖,傻傻的迴過頭去。


    卻看見二十幾個訓練有素的兵卒,舉起弓弩,對著他們掃射。


    “卑職張曉,見過大人!”


    一個百戶快跑過來,單膝跪地。


    沙鉉真想抽他一個耳光,你射箭的時候,考慮過我們三個人的感受了嗎?


    稍微射偏一點,我們也得死!


    “無妨。”


    沙鉉還得用人家,隻能暫且壓住怒氣:“帶著人跟本官走!”


    他舉起繡春刀,喝令所有人趴下。


    喊三聲後,不趴下的,全部射殺。


    一路走一路喊一路殺。


    楊信派來千戶樓祜,率領八百人,幫助沙鉉控製局麵。


    他們來到一個花園裏,根據指認,就在這裏麵找到的銀子。


    花園的假山,其實是塗了層土的銀山。


    整個假山,都是銀子做的。


    “大人,也就一百多萬兩,不可能就這點。”番子粗略估算後,大失所望。


    既然藏了一處,就說明陳家還有藏銀子的地方。


    沙鉉看著這座銀山,眼現貪婪之色。


    陳度步履蹣跚的穿過一道道院落。


    府中的大亂基本上已經平定了,遍地都是屍體,活著的人也趴在地上,分不清是誰。


    整個宅子,被江西軍和錦衣衛霸占。


    已經找到了三處藏銀子的地方,合計五百萬兩左右。


    而錦衣衛沙鉉,和千戶樓祜,百戶張曉等人在曾經隻有家主才能坐的正堂裏喝酒玩樂。


    陳度慢慢跨入正堂。


    蹣跚地走過來,噗通一聲,跪在了沙鉉的麵前:“大人想要幹什麽,陳家不敢有任何怨言,隻求大人,別殺了!”


    沙鉉醉眼迷離:“陳先生這話是什麽意思?本官怎麽聽不懂啊?”


    “大人想要財,就請拿去。”


    “若看上陳家哪個婦人,就納了走。”


    “若看上草民這一介皮囊,也請拿了去!草民絕不眨眼睛!”


    “隻求大人,不要折騰陳家了!”


    陳度嚎啕大哭。


    這一場殺戮,陳家人心四分五裂,元氣大傷。


    藏的銀子沒藏住。


    家主陳應死了,家主的威嚴也徹底崩塌。


    甚至,陳家旁支別脈,死了的幾百個人,整個陳家大宅,充斥著血腥味。


    “陳先生此話從何說起啊?”


    沙鉉喝了口酒,緩緩道:“這叛亂,是你陳家人招惹起來的,你陳家人自相殘殺。”


    “也是你,請本官幫你陳家鎮壓叛亂。”


    “怎麽話從你嘴裏說出來,反倒怨懟本官了呢?”


    說這裏麵沒有你錦衣衛使壞,鬼才信呢!


    “大人,喜歡什麽,盡情拿去。”陳度身心俱疲。


    樓祜兩眼放光,能從陳家撈一筆,比他打十年仗賺得都多。


    “提督大人鐵令,一個銅板,本官也不敢收。”


    沙鉉冷冷道:“此事,終究是你陳家分配不公引起的,和我錦衣衛,毫無關係。”


    “當然了,這酒菜錢,錦衣衛和你結算的,不會差你家一個銅板的。”


    “陳先生若有事,就請自便;若無事就一起喝幾杯?如何?”


    陳度不願意和他沙鉉說話。


    他沙鉉還不願意和你陳度說話呢。


    一切都是你陳家咎由自取,怪得了誰?


    陳度失聲痛哭:“大人,你們究竟要幹什麽啊?”


    “移民,平分家產!”


    沙鉉肅然道:“這是提督大人的鐵令,誰敢不遵?”


    他語氣微緩:“說來說去,此事都是那個陳應過於貪婪引起的。”


    “本官已經說過了,繳了認罪銀之後,陳家的家資,錦衣衛一個銅板也不會動,不會要。”


    “既然是分家,就得公平公正。”


    “此事終究是你主宗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


    “明日繼續分。”


    “直到所有人滿意為止!”


    “反正提督大人定的時間是十五天,已經過去六天了,還剩下九天,你們自己掂量著辦!”


    沙鉉語氣斷然,沒有能繼續談的跡象。


    其實,不怕官貪,就怕官不貪。


    不貪的官往往索求甚多。


    陳度心中戚戚:“若超過時間,會是什麽下場?”


    “滿門抄斬!”


    沙鉉放下酒盅:“陳先生,再奉勸你一句,別跟提督大人耍花樣,看看那吉安府、饒州府,是什麽後果?”


    “好了,大人既然無心吃飯,就去休息吧。”


    “明日天亮,召集陳氏各宗,繼續析產分家!”


    陳度身體一晃,撲倒在地上。


    意思就是,在九天內,做不到所有人滿意的分家,那麽整個陳家十幾萬口人(包括女眷),都得死?


    真應了那句話:福享不到,罪一起扛。


    坐在飯桌上的樓祜竟覺得脊背發涼。


    換做是他,從陳家敲點油水,對上麵糊弄糊弄,此事就過去了,何必如此較真呢?


    可聽沙鉉的意思,不敢不較真。


    這個金提督,遠在弋陽,竟有如此威勢?


    陳家的亂象,已經傳得滿城風雨了。


    說什麽的都有,有說錦衣衛在陳家大開殺戒的,也有說陳家人互相殘殺的,還有說是匪類劫掠陳家。


    反正都是銀子惹的禍。


    上饒各家,心中戚戚,晚上睡覺都不敢閉眼睛,生怕錦衣衛找他家的麻煩。


    而在宮中。


    朱祁鈺新納了個女人。


    正新鮮呢。


    她爹可有點意思,為了開宗立派,竟然將女兒送入宮中伺候,還被皇帝看中了。


    她爹是陳獻章,進士沒考成,曲線救國,當皇帝的老丈人。


    陳獻章已經放棄了考取進士,他的心思在理學開宗立派上。


    但論理學功底,上有老師吳與弼,下有師兄胡居仁、婁諒等人。


    他想出頭,怕是得苦熬十年。


    為了悟道,幹脆將女兒送入宮中伺候,曲線救國,免除悟道,直接開宗講學,若運氣好,說不定被皇帝直接封聖。


    朱祁鈺還真看上了他年僅十三歲的女兒。


    當然了,重點是理學宗師的名頭。


    有皇帝襄助,陳獻章在理學上的地位,怕是要拔高到和朱熹、陸九淵、王陽明這個層次上。


    他女兒也有意思,和皇帝聊天時,也經常聊理學的典故。


    從十三歲女孩嘴裏說出來的理學典故,多少有點滑稽。


    但皇帝納了陳獻章的女兒,陳獻章的口碑竟在文人當中日漸崩塌,好像曲線救國策略失敗了,還被皇帝拖進了臭屎坑。


    進入四月,春耕正在如火如荼的進行。


    朝堂時時刻刻關注,而各地也已經陸續動工了,按照去年的慣例,給一個銅板的工錢。


    熱河、寧夏繼續建城。


    各地騰出地方,安置人口。


    治水司還在論述,從哪修,如何修,從哪開始,都是個大問題,計劃在景泰十一年,破土動工。


    作為治水司的主官,吳複應該沿著黃河走一遍,反複論證才可以做出決定。


    奈何吳複太老了,隻能坐鎮中樞。


    而能主持治理黃河的官員,要麽資曆太淺,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要麽資曆夠了,人卻沒有精力去地方走一走了。


    教育司也開始籌建,在京畿建一所,從蒙學開始,到國子監的連讀學校,準備將朝陽學社、國子監都納入其中。


    同時,講武堂今年要擴招了。


    閣部異常繁忙,所有部門都忙。


    朱祁鈺卻忙裏偷閑,到講武堂轉一圈,又去朝陽學社看看。


    “皇爺,董賜求見。”


    從講武堂迴來,朱祁鈺就提筆寫章程。


    講武堂設置時候,目的簡單,是培養忠於他朱祁鈺的人才。


    現在,則需要培養對大明有用的人才,讓軍事人才層出不窮,不停湧現的武將培養機製。


    所以有些東西要改一改。


    還要說服朝臣,限製武人的同時,發展武學。


    “宣進來吧。”朱祁鈺也不抬頭,繼續寫。


    大明是有武學的。


    但早已經荒廢了。


    王朝最擔心武人亂政,所以最忌培養武人,導致王朝越往後,名將越摻水,到了王朝末期,壓根就找不到名將可用了。


    他打算將武學和講武堂合並。


    先從頂層架構,然後改革基層軍官的境遇。


    建立從上到下的武將培養機製。


    董賜捧著托盤進來。


    “奉茶。”


    在養心殿沒太多規矩,算是一個比較寬鬆的政治場所。


    朱祁鈺繼續寫。


    勾勾寫寫,寫了半個時辰,才放下筆。


    又看一遍,才覺得略微成型,還需要請朝臣來反複論述。


    “等久了吧?”


    朱祁鈺站起來,活動活動身體,坐在軟塌上,馮孝給揉揉肩膀:“什麽事?”


    “皇爺,奴婢獻寶來了。”


    說著,將托盤裏的銀幣獻上。


    朱祁鈺拿在手心裏,確實有分量,放在嘴上一吹,銀子的迴響聲嗡嗡的十分悅耳。


    “好銀幣啊!”


    朱祁鈺遞給馮孝,讓宮人都看看。


    好像缺了點什麽?


    上麵沒有字,光禿禿的。


    “皇爺,這一枚銀幣是一兩銀子,其實隻用了七錢銀,加入了新金屬,硬度增加了,但還是會上鏽。”


    董賜介紹著新銀幣。


    這銀幣比袁大頭要重一點大一圈,袁大頭一枚銀幣相當於七錢銀子。


    “是用機器壓出來的?”朱祁鈺彈著玩。


    “迴皇爺,用的就是裴木頭製成的水壓機,用水力碾壓出來的,人力是不能仿製的。”


    水力壓幣技術是元朝就有的,具體是從哪傳來的,還是元朝時國人發明的,這就不得而知了。


    “成本多少錢?人力成本多少錢?火耗多少?”


    朱祁鈺每一枚都吹了。


    都能吹出響來。


    “皇爺,成本和製成官銀的成本差不多。”


    “火耗嘛,稍微大了一點。”


    “因為官銀雜質比較多,但成色是不能和銀幣比的。”


    董賜迴稟,詳細解釋具體成本,以及製作的流程。


    朱祁鈺認真聽完,頷首道:“能否在上麵印上畫?”


    “能呀。”


    銅錢上都有麵值,有模具就可以。


    印畫也是同理,製成模具就可以了。


    “這樣吧,用朕的頭像,做銀幣的封麵。”朱祁鈺道。


    噗通!


    董賜嚇傻了,跪在地上:“皇爺,這是大不敬啊!誰敢看您的容貌啊!這是大不敬啊!”


    宮人也都嚇傻了:“求皇爺收迴成命!”


    “皇爺,朝臣麵君,也不敢抬起頭來,直視您的容貌,那是大不敬之事啊,皇爺!”


    馮孝不停磕頭:“求皇爺收迴成命!”


    至於反應這麽大嗎?


    “朕隻是說笑而已,能不能做到啊?”


    “能,能的。”


    董賜擦了擦臉上的汗,皇帝可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嚇死寶寶了。


    “按照現在的生產標準,一天能壓出多少銀幣來?”


    “皇爺,若是工人足夠的話,一天能壓出一千枚來。”董賜迴稟。


    “太少了,你讓裴木頭多多做機器,朕會改寶鈔司為銀幣司,開始壓幣。”


    說幹就幹。


    用銀幣取代銀錠,勢在必行。


    董賜小心翼翼道:“皇爺,若大規模壓幣,可以調整配方,降低銀子的數量,這樣就能有盈餘。”


    “那還能吹響嗎?”朱祁鈺問。


    董賜搖了搖頭:“這是最低標準了,低於七錢數額的銀幣,是吹不響的。”


    “那就沒必要了。”


    “能吹響,也是防偽的方式。”


    “而且,這個價格造銀幣,是沒什麽賺頭的。”


    “想來民間私造偽鈔的幾率大大降低。”


    防偽的問題,一直是大問題。


    朱祁鈺非常重視。


    又說了一會,朱祁鈺就打發董賜走了。


    第二天早朝上。


    “鑄新幣,取代銀錠,勢在必行。”


    四月京師,草長鶯飛。


    朱祁鈺換上了單衣,坐在奉天殿龍椅上。


    清風徐來,十分涼爽。


    朝臣拿著銀幣,品鑒了一番。


    都覺得這銀幣比銀錠美觀,關鍵是能吹響,看著就高級。


    隻是人都是掛念老物件,總覺得以前的東西都是最好的,一時半會還接受不了銀幣。


    “陛下,鑄幣的火耗,怎麽算呀?”耿九疇可不想讓戶部承擔。


    之前就提過。


    鑄幣沒問題,但火耗誰來承擔呢?


    “內帑承擔。”


    朱祁鈺難得大方:“朕會想將內帑、戶部裏的銀子,全部鑄成銀幣,然後就下詔取消現在天下通行銀子。”


    其實,大明的官方貨幣,沒有銀子!


    官方貨幣是寶鈔,約等於擦屁股紙了。


    但朝堂收稅,卻要收銀子。


    “然後,準許天下百姓,拿著現銀,來兌換銀幣。”


    “先一地一地實行。”


    “在京畿先換,收上來的銀子,再鑄成銀幣,用十年到二十年的時間,讓天下間,都用銀幣。”


    朝臣頷首。


    雖然皇帝想一出是一出,但並不急功近利,給任何事物都能留下充足的實行時間。


    耿九疇問:“敢問陛下,以什麽比例兌換?”


    “一比一,一兩銀子,換一塊銀幣。”


    這個數字非常公道。


    可以說皇帝太有良心了。


    耿九疇卻道:“陛下,當用一塊銀幣,換一兩二錢的銀子!”


    “耿尚書想什麽呢?”


    白圭反駁道:“如此精湛的銀幣,該換1兩五錢銀子才行!”


    朝臣覺得換二兩也合理。


    畢竟費勁巴力鑄幣,目的肯定是賺錢的,美其名曰:收天下之銀入中樞。


    朱祁鈺以為自己夠黑的了,沒想到站在奉天殿上的,都是髒心爛肺的。


    朕還是太善良了,


    “諸卿,換一兩銀子,正合適。”


    朱祁鈺道:“朕也不希望鑄新幣,卻給民間百姓增添負擔。”


    等價兌換,不賠不賺。


    “陛下!”


    於謙出班,跪在地上,高聲道:“陛下當用一枚銀幣,換二兩銀子!”


    “否則,陛下的銀幣,根本無法發行下去!”


    “必然中道崩殂!最後不得不廢止!”


    於謙語不驚人死不休。


    胡濙在家中靜養,很長時間不上早朝了。


    朱祁鈺皺眉:“邢國公,這是何意?”


    “敢問陛下,算上內帑,朝堂有多少錢,能有一億兩嗎?”於謙問。


    等江西的銀子全運入京師,差不多是有的。


    不然朱祁鈺不敢鑄幣。


    “那陛下以為,民間會有多少銀子呢?”於謙又問。


    登時,朱祁鈺驚出一身冷汗!


    於謙說得沒錯。


    若平價兌換銀幣,銀幣瞬間就會被擠兌死。


    必須用銀幣,高價兌換銀子,把民間的銀子先收上來,才能確保銀幣平穩發行。


    過程要慢,必須有足夠的庫存,等著民間百姓來清兌。


    這樣政策才能實行下去。


    “微臣保守估計,民間銀子,在二十億兩以上。”


    “若全都拿出來通兌朝堂發行的銀幣。”


    “最多一天時間,朝堂所有的銀幣,都會被兌走。”


    “然後,朝堂無銀可用,會是什麽後果?”


    天下金融係統崩潰。


    大明隨時都有傾覆之危。


    所以,用銀幣替代銀子,是個技術活。


    要穩要慢,還得盈利。


    最重要的是,維護金融係統穩定,才是重中之重。


    “還要請問陛下,國朝自太祖皇帝開始,為何要發行寶鈔呢?”


    於謙自問自答:“蓋因大明銀、銅數量稀缺,不夠數量在民間通行。”


    “所以不得不用寶鈔替代銀子。”


    “自太祖皇帝至今,大明嚴重缺銀子。”


    “陛下既然發行銀幣,就要把從太祖皇帝開始,欠下的所有銀子,都投入到市場去。”


    “微臣保守估計,市場上需要五十億枚到一百億枚銀幣!”


    這不是危言聳聽。


    市場上的銀子,一直處於嚴重通貨緊縮的狀態,甚至民間很多在用以物易物,布匹什麽的都算成錢。


    甚至胡椒粉,都是錢,能夠當做結算貨幣。


    全都因為朝堂沒有足夠的銀子通行。


    大明通貨膨脹,是從美洲白銀大肆湧入大明開始的,而現在美洲白銀,尚在探索階段,還沒有流入大明,更沒有泛濫。


    現在,仍處於嚴重錢荒狀態。


    嚴重到了極致,非常嚴重。


    朱祁鈺站起來,躬身一禮:“謝邢國公提醒,朕受教了。”


    邢國公磕頭,連說不敢。


    “既然如此,銀價就暫定為一枚銀幣,兌三兩銀子,以後酌情下調。”


    因為現在兌銀子的,肯定不是普通老百姓來兌,都是世家大族,吃他們的、榨他們的油,朱祁鈺心裏舒坦。


    “陛下聖明!”


    於謙磕頭。


    其實,就算定一比十,該兌的還會兌。


    人家不差這點錢,轉頭就剝削迴來了。


    “邢國公請起。”


    “朕欲改寶鈔司為銀幣司,加班加點,開始趕製銀幣。”


    “下個月起,所有官員的俸祿,都改發銀幣,按照原俸祿計算。”


    這可是大好事啊。


    等於漲了三倍工資。


    朝臣謝恩之後。


    朱祁鈺又道:“朕想將自己的頭像,烙印在銀幣之上,讓天下百姓瞻仰朕的尊容,諸卿意下如何?”


    瞻仰尊容?


    說的好像是死人吧?


    有這樣形容自己的嗎?


    但讓朝臣真正懵逼的是,皇帝把自己的人頭像放在銀幣上?這皇帝莫不是腦子秀逗了吧?


    陛下,您要是被挾持了,就眨眨眼。


    不用眨了,有這種奇怪想法的,準是您自己。


    “陛下乃天顏,如何能被凡夫俗子直視?難道陛下要逼天下臣民自盡嗎?”


    於謙剛站好,又跪在地下。


    整個奉天殿朝臣都跪在地上:“求陛下收迴成命!”


    殿外的百官也聽說了,皇帝要把自己的人頭像烙印在銀幣上,這是一個正常想出的點子嗎?


    一個個都傻了。


    然後跪在地上,山唿海嘯,求陛下收迴成命。


    朱祁鈺坐在丹墀上,也傻眼了,朕就靈光一現,至於反響這麽大嗎?


    不讓放就不放唄。


    想成為家喻戶曉的明星,都不讓。


    這個皇帝當得憋屈。


    還沒地方說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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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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