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殺了彘墡,導致天下諸王疑朕!”


    朱祁鈺捏著奏報,喃喃自語:“認為朕不顧念親情,猶如當年的建文!”


    “剛剛登基,便對親叔叔下手!”


    “朕何嚐不是,為了皇位,烹了親叔叔。”


    “他們背地裏估計都在罵朕,刻薄寡恩,不配為帝!”


    “要不是太宗、先帝,連番削藩,藩王手中的兵權越來越少,恐怕他們早就起兵靖難了!”


    “如今朕詔天下藩王入京,自然不願意聽朕的話嘍!”


    “不聽話啊……”


    朱祁鈺目光愈發陰鷙:“你們不入京,朕就逼你們入京!”


    “有膽量就造反,朕等著!”


    “朕可不是先帝,先帝隻是還為漢王建了逍遙城,過了很久才烤死他!”


    “更不是太上皇,太上皇生來軟弱,全身汙點,猶如從糞坑裏爬出來一般。”


    “朕誰也不是!”


    “落到朕手裏,朕烤死你們滿門!”


    “伱們和孔氏一樣,享受百年先祖遺澤,也到了你們發光發熱的時候了!”


    “這天下,是朕的,不是你們的,朕尚且不能享受享樂,爾等有何資格呢?”


    朱祁鈺喃喃自語。


    勤政殿的太監們恨不得把自己耳朵戳聾,皇爺暴露真實心思的話,他們聽了就是死罪!


    “朕詔你們入京,你們以為,是要殺光你們了?”


    “以為朕沒有兒子,就能為所欲為了?”


    “江山都不要了,是嗎?”


    “朕在你們的心裏,是魔頭嗎?”


    “既然知道害怕,為何還處處和朕作對呢?”


    “真是矛盾啊。”


    “倒是鄭王懂事,摸清了朕的脾氣。”


    朱祁鈺冷笑。


    皇族,哪有真傻的。


    鄭王之所以頂著暴戾的惡名,是因為當年仁宗皇帝突然崩逝,宣宗皇帝卻在南京,便由鄭王朱瞻埈和襄王朱瞻墡監國,等待宣宗皇帝迴京繼位。


    彘墡是宣宗皇帝親兄弟,是張太皇太後親兒子,鄭王的母親和張太皇太後不睦。


    後來,宣宗皇帝親征,他又和彘墡監國。


    因為兩度監國,又是次子,難免容易讓人多想。


    鄭王深諳自保之道,迴到封地,便時常鞭笞百姓至死,惡名連連,宣宗、漠北王都訓斥過他,甚至改封地,還派了禦史周瑛管教他。


    鄭王才消停下來,他也順利熬死了張太皇太後,得以全身而退。


    如今,皇帝詔天下諸王入京,他敢為天下先,第一個入京,可見這份睿智。


    仁宗的子嗣,隻剩下他一個了。


    聰明人,不外如是。


    “鄭王入京,便入住宗人府吧,不必大費周章,也不必叫外人知道。”朱祁鈺想試試鄭王的忠心。


    朱祁鈺服了湯藥,開始批閱奏章。


    最近奏章實在太多了,他隻看貼黃,都要看到半夜,整個軍機處、司禮監,都忙到不行。


    軍機處把翰林院所有翰林招進來了。


    本來京中進士要多少有多少,但皇帝能折騰啊,都派去天下各地了,連舉人都沒多少了。


    不得不從南京詔進士、舉人入京。


    幹脆,朱祁鈺讓國子監,舉薦幾個佼佼者入軍機處。


    第一個舉薦的就是李東陽。


    陳詢是懂皇帝心思的,知道皇帝看重李東陽。


    問題李東陽才十歲啊,如何處置朝政?


    朱祁鈺拒絕了,讓國子監舉薦歲數大的監生,讓他們入軍機處,做些搬送奏章、查找奏章的苦活。


    貼黃,可不是他們能做的,每一個負責貼黃的進士,都是朱祁鈺精心挑選過的,其他人,隻是負責打下手。


    軍機處忙,司禮監更忙。


    司禮監被反複清理後,所剩人員不足原有三成,卻要負擔全部奏章的批紅工作,忙到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


    朱祁鈺隻能讓侍講學士,去內書堂教導太監。


    填補司禮監人才。


    “今年雖有科舉,可再開一恩科,廣收人才。”朱祁鈺下定決心,太缺人才了。


    “皇爺,董公公求見。”趁著朱祁鈺休息的間隙,馮孝小聲稟報。


    “這茶不錯,誰泡的?”朱祁鈺放下茶碗。


    “迴皇爺,是奴婢泡的茶。”林鈺跪在地上。


    朱祁鈺點點頭:“再給朕泡一壺,讓董賜進來。”


    林鈺應了一聲,便沒了聲音。


    經曆了人情冷暖之後,她人變得十分沉默,不再像以前那般,羨慕嫉妒恨都寫在臉上,喜怒形於色。


    董賜挑開簾子,進來跪在地上行禮。


    “皇家商行做的不錯,再接再厲。”


    朱祁鈺讓他起來:“朕宣你來,有兩件事交代你,其一,是想把紡織廠,開到河套去;其二,是要趕製一批棉衣,給邊軍穿。”


    “奴婢不敢受皇爺誇讚,此皆是皇爺庇護之功!”


    董賜恭恭敬敬的磕頭:“皇爺,這河套恐怕不適合開紡織廠。”


    “怎麽說?”


    董賜道:“請您聽奴婢慢慢說。”


    “這紡織有南鬆江,北潞安,衣天下的說法。”


    “而這棉紡織,更有楚中的江花,山東的北花,餘姚的浙花富有美名,民間都喜歡買這邊的品牌貨。”


    “奴婢這紡織廠,剛開辦的時候,根本沒辦法紡織。”


    “奴婢請了些南方的織工,她們說北方天氣幹燥,棉線易折。”


    “幸好有手巧的織工,想出個法子,挖地窖,利用地窖中的濕氣,進行棉紡織,才有了今天的工廠。”


    “奴婢雖然沒去河套,但也知道河套氣候惡劣,怕是很難進行紡織的。”


    “皇爺,您可能並不清楚,絲紡、棉紡,皆不是普通百姓人家能負擔得起的!”


    “就說京中百姓,一年到頭也就換一套衣服,這還是家境不錯的,若是窮困些的,可能幾年都不換衣服。”


    “河套窮困,如何買得起昂貴的棉織品?”


    董賜實話實說。


    西北窮困,是朝野共識。


    新收複的河套,恐怕比西北還要窮困一些。


    “你說的對!”


    “河套窮困啊,確實買不起好衣服。”


    朱祁鈺喃喃自語:“總不能朕給他們花錢買吧?天下人不患寡而患不均,給河套人買了,其他省份的人,發不發錢?”


    “都是漢人,怎能厚此薄彼呢?”


    “對了,毛紡織如何?河套半耕半牧,盛產羊毛,完全可以發展毛紡嘛!”


    朱祁鈺靈光一現,毛衣呀,又保暖價格又低廉。


    還能讓河套百姓營收。


    若行得通,遼東、西北,毗鄰草原之地,都可以發展毛紡織啊!


    董賜滿臉懵:“皇爺說的是毛氈嗎?”


    “用羊毛編織的衣服。”朱祁鈺比劃。


    羊毛還能製成衣服?


    董賜搖了搖頭:“皇爺,這個奴婢聞所未聞,奴婢這就迴去問織工,說不定織工就知道呢。”


    朱祁鈺也不會織毛衣啊。


    “羊毛紡線,聽說過沒有?”


    董賜搖搖頭。


    朱祁鈺火大:“叫個懂織工的,進宮!”


    “求皇爺恕罪!”董賜嚇得連連磕頭。


    “起來吧,去宣幾個織工入宮,朕跟她們說。”


    朱祁鈺想著,在河套地區發展毛紡,以毛紡控製草原上的羊群,吸引內地商人放眼草原,進而實控草原。


    很快,四個織工進入勤政殿,禮節很不標準。


    路上太監教了她們很多遍,進了勤政殿就忘記了。


    朱祁鈺懶得計較:“你們都是成熟織工,朕問你們,可有辦法,用羊毛紡線?”


    “迴、迴皇爺的話,奴婢小時候,家裏窮,俺娘用羊毛給俺做了身衣服,一點都不保暖,還紮得慌……”


    一個織工小心翼翼道,稱唿完全錯亂。


    “能否紡線?”朱祁鈺又問一遍。


    她點了點頭:“能。”


    “你母親是如何製衣的?”朱祁鈺又問。


    “跟編筐似的,編成布袋子,然後就披在身上,就是衣服了。”


    她傻乎乎地迴答:“皇爺,毛線易斷,又不能裁剪,編什麽形狀,就是什麽形狀,不能動彈,亂動的話就壞了。”


    能紡成線就好。


    “你們也都用過毛織品嗎?”朱祁鈺問其他三個織工。


    都點了點頭,說了一堆毛織品的缺點。


    和棉織品比起來,毛織品就是渣渣。


    “確實缺點多多。”


    朱祁鈺和顏悅色道:“那你說說,你娘給你編織的毛衣,保暖嗎?”


    “啊?”


    那織工張了張嘴,仔細想一下,竟點點頭:“那年冬天特別冷,奴婢卻一點都沒感到冷,俺哥俺姐都羨慕俺哩。”


    “你叫什麽名字?”朱祁鈺問她。


    “迴皇爺的話,俺叫三娘,俺姓孫。”這織工嘴快。


    真是嘴在前麵飛,腦子在後麵飛。


    馮孝、董賜拚命給她使眼色,要自稱奴婢,你可倒好,動不動稱俺,在皇爺麵前,你敢稱俺?活膩味了!


    但朱祁鈺並不惱怒,反而笑盈盈道:“看看,保暖,這不就是好處嘛。”


    “你們知道,在北方,天氣比京城更冷。”


    “他們需要更暖和的衣服。”


    “所以,朕想著,若能用羊毛紡線,編織成毛衣,不說穿得多舒服,起碼不會有人被凍死了。”


    “而且羊毛便宜,普通百姓能穿得起。”


    “你們說,朕說的對不對?”


    朱祁鈺笑著說。


    她們全都點頭。


    孫三娘有些哽咽:“您真是個好皇帝。”


    朱祁鈺不以為意,道:“那這樣,朕讓你們廠,在閑暇時間,把毛衣編織成功,你們可能做到?”


    她們傻傻點頭,並不知道點頭意味著什麽。


    朱祁鈺也看出來了,這些人都沒讀過書,也沒見過世麵,說話顛三倒四,也不太懂皇帝的話。


    “孫三娘,你可成親?”


    “俺早就成親了,娃都有三個了!”孫三娘咧嘴傻笑。


    “你男人在做什麽?”


    孫三娘卻恭恭敬敬磕個頭:“都虧了皇爺天恩,招俺男人入軍,俺男人在無當軍裏,俺家也是軍戶。”


    “為國效忠,是好事啊!”


    朱祁鈺笑道:“那你想不想,讓你男人,當把總?當將軍?甚至,封伯封侯呢?”


    “俺想都不敢想,俺家本是宛平縣農戶,逃荒逃到京師來的,能在京師安家,已經是皇爺天恩了,哪敢再有奢求?”


    這女人,看著傻乎乎的,其實有自己的小心思。


    提到好處,就是天恩浩蕩了。


    這是市井小民的普遍心思。


    朱祁鈺笑道:“隻要你們,能把毛衣給朕編織出來,推廣下去,朕不止給你們賞賜,還直接升你們男人的官兒!讓你們孩子考科舉,以後做官兒!好不好?”


    一個官兒,就讓四個織工沸騰了。


    “董賜,傳令下去,所有皇家商行的織工,能編織出毛衣來,朕就封她男人的官!”


    朱祁鈺道:“這編織毛衣,不用機器,用的是織針,這麽長的鐵針,用胳膊夾著用,手工織針才能編織出來柔軟禦寒的毛衣。”


    “皇爺,奴婢一定編織出毛衣來!”董賜看出皇爺心思急切,就知道這是大功一件。


    “董賜,你能做出來,朕就賜你一枚銅符!”


    朱祁鈺淡淡道:“織出來的人,去河套做毛紡織廠的廠長,無論男女,都賜下銅符一枚!”


    “奴婢必不負皇爺厚望。”董賜恭恭敬敬磕頭。


    讓孫三娘等織工離開,留下董賜。


    “董賜,如今內帑不缺錢了,紡織廠也邁入正軌。”


    “朕聽你稟報,刊刻廠做得也不錯,朕解除了一批禁書,都交給你們刊刻廠刊刻。”


    “再開個造紙廠,改良紙張。”


    “不必做高端宣紙,做一些貧民百姓能用得起的紙。”


    “朕知道,百姓家上廁所,尚須用廁籌。”


    “若有便宜的紙,就能取代廁籌了。”


    朱祁鈺道。


    董賜卻跪在地上:“皇爺萬萬不可,珍貴的紙張,怎麽能觸碰那等醃臢事呢?哪怕紙張再便宜,也決不允許被玷汙!”


    他是內書堂出身,是懂學問的,他把聖賢書奉為神明。


    而紙,對讀書人來說,有如神明一般,不肯玷汙。


    “朕隻是打個比方……”


    “皇爺,比方也不行,有多少貧苦地區的人,一輩子都沒見過一張紙。”


    董賜流出眼淚:“若沒有進宮,奴婢這輩子都別想看到聖賢書,不讀聖賢書,如何懂做人之禮?”


    “皇爺開造紙廠,想讓貧民用得起紙。”


    “奴婢心裏一萬個開心,哪怕有一天,紙張遍地可見,奴婢也決不允許有人糟踐、玷汙!”


    董賜拚命磕頭,十分委屈。


    “是朕說錯了,成不?”


    朱祁鈺忽略了這個年代,一紙難求是常態,連些富戶家的生員,學習練字,都舍不得用宣紙,用的不過是些廉價的草紙,用完還舍得扔,留下來珍藏。


    “皇爺無錯,是奴婢該死,求皇爺打死奴婢!”董賜淚流不止。


    “好了,不說這事了。”


    朱祁鈺看到董賜的赤誠,便繼續道:


    “造紙廠必須開起來,內帑花錢撐著,改良用紙。”


    “朕希望,天下百姓,都用得起紙!”


    朱祁鈺更希望,全民能夠學習。


    “奴婢深感皇爺愛民之心,您之願景,定能達成!”董賜跪在地上。


    “最近,天下商賈入京城,對皇家商行,有所衝擊吧?”朱祁鈺問他。


    “皇爺,若是本本分分做生意,皇家商行誰也不怕;若是他們不本分,有皇爺撐腰,奴婢讓他們後悔入京。”


    董賜很有信心。


    朱祁鈺對董賜很滿意,叮囑幾句,便讓他出去了。


    一步一步來,不要著急。


    奏章又處置到深夜。


    朱祁鈺有些疲憊,讓談氏過來,給他按.魔,紓解身上疲勞。


    朱祁鈺閉著眼睛,身體舒服些了。


    “談氏,你父親想去山東,你作何想法?”朱祁鈺問。


    談允賢臉色一變:“陛下,婦寺不得幹政……”


    “是你親生父親,說說無妨。”朱祁鈺笑道。


    “迴稟陛下,若是妾父是以朝中官員的名義去山東,臣妾並無異議;若是妾父,以外戚之名去,臣妾擔心……”


    談允賢不敢說透,其實不希望父親以外戚身份招搖過市的。


    她確實隻是選侍,但皇帝後宮裏隻有兩個人,她又是皇帝最近納的,朝野上下,都知道,談氏很得皇帝寵愛。


    談綱家門,早就被踏破了門檻。


    一切,都在朱祁鈺的掌控之中,談綱和誰見了麵,說了什麽,他都知道。


    談綱此人,本事沒多大,倒是會趁機巴結啊,聽說他經常和胡一寧談詩作畫,以前又是李賢的座上賓,如今和耿九疇勾勾搭搭。


    都是朝堂重臣,倒是會巴結啊。


    “朕已經允了,你父想做出一番功業,朕總不能連個機會都不給他吧。”


    朱祁鈺不動聲色:“他離開京中,想讓你兄長談一麟入軍機處,你怎麽看?”


    談允賢的手軟了一下,心髒嘭嘭直跳。


    朱祁鈺睜開眼睛。


    “臣妾失神,請陛下恕罪!”談允賢磕頭。


    “無妨,繼續。”


    朱祁鈺閉上眼睛,很享受:“說說,你怎麽看的?”


    “臣妾以為不可。”


    談允賢斟酌措辭:“臣妾乃婦人,不懂朝政,但也知道。”


    “入軍機處的人,皆是朝中俊才,乃是陛下您一手提拔進來的。”


    “從來沒有主動請求進入的先例,妾父如此大膽,請陛下治他不敬之罪!”


    說完,小心翼翼地按著,生怕惹得皇帝惱怒。


    “哈哈,動不動就治罪。”


    “朕對同宗兄弟不好,對駙馬親戚刻薄,如今對外戚也是橫檔豎攔,以利益視之,民間都罵朕刻薄寡恩呢。”


    朱祁鈺歎了口氣:“朕這罵名啊,怕是要背負著,進入史書裏了,後世人看到朕,一定會罵朕是暴君。”


    “朕想著,便從了他吧,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談一麟也是你親哥哥,你在宮中用心伺候朕,朕甚是滿意。”


    “不妨就破一次規矩,允了他吧。”


    噗通!


    談允賢嚇得跪在地上,拚命磕頭:“求求陛下不能破例,絕對不能破例啊!”


    “臣妾娘家何德何能?竟讓天子破例?”


    “而且,臣妾位分不過選侍,連貴妃的父親,都被流放,臣妾父親兄弟,能在朝中效力,已經是天恩浩蕩了!”


    “怎麽還敢逼求天子破例?”


    “臣妾,懇請陛下,流放談一麟,不許他迴朝!”


    談允賢拚命磕頭。


    皇帝的話,你得反著聽!


    他說要破例,就說明他心裏有怒,隻是礙於談允賢,沒直接說出來罷了!


    倘若談允賢應了,今晚就會被打發進入冷宮。


    她的家人,都會被流放去河套、或者遼東!


    他不需要一個不懂規矩的女人。


    即便這個女人醫術驚人,也不許觸碰他的底線。


    談允賢在宮中日子不長,卻漸漸摸清了皇帝的脾氣。


    他賞的,你才可以要,他不給,誰也不許搶。


    他對有功的百官尚且如此。


    何況無甚功勞的外戚呢!


    談綱區區三甲進士,借了女兒的風頭,平步青雲,有什麽資格和於謙、和範廣、和胡濙等功臣相提並論?


    連朝中的李賢、林聰,都相距甚遠。


    朱祁鈺怎麽可能因為他一個人,就壞了規矩呢!


    軍機處還值不值錢了?


    “起來,一家人說話,你哪來這麽大的規矩?”


    朱祁鈺睜開眼皮子:“朕這不是問問你嘛,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流放流放,你怎麽比朕還暴戾?”


    “接著按。”


    “談綱也是有才的,談一麟朕也見過,是個讀書種子,提前擢用了,也無甚關係。”


    朱祁鈺和顏悅色。


    但談允賢卻哭了出來:“規矩就是規矩,如何可隨意破了?”


    “談一麟有本事,就自己掙個進士出來!何必蠅營狗苟,讓臣妾難做!”


    “陛下對臣妾寵愛非常,已經是天恩浩蕩了!”


    “又重用妾父、妾伯父,談家因此而成為京中顯貴,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陛下,臣妾就是生氣,談一麟不爭氣。”


    她演技不到家。


    朱祁鈺看穿了,不過,人非草木,誰能不在意自己的親人呢?


    他嘴角翹起:“好了,別哭了,你父親談綱、伯父談經,都是人才,既然你希望你兄長談一麟,以本事顯貴,那麽朕給他個機會。”


    “去河套吧,河套正值缺人,去河套的舉人,尚能多參加一次恩科。”


    “雖說他連舉人都不是,但也可以考取了舉人之後,參加下一次恩科。”


    “這樣一來,你對你父親也有了交代。”


    朱祁鈺笑著看向她。


    談允賢臉色一白!


    這就是,求官的下場!


    被一腳踢出京中,去河套吃苦去了!


    河套還在打仗啊,又沒有家族庇佑,空有出身,卻沒有功名傍身,到了河套,豈不處處受製?


    這就是皇帝的答案。


    朕不給你的,誰也別想要。


    當朕的外戚,得吃別人不能吃的苦,否則,別浪費糧食了,上路吧。


    “臣妾謝陛下天恩!”談允賢趕緊謝恩。


    但她那一瞬間的臉白,朱祁鈺看在眼裏。


    朱祁鈺正色道:“談氏,朕這不是給他罪受,是磨礪他。”


    “你應該知道,朕守住河套之決心,朕讓人在賀蘭山,建正一道道觀,建隆善寺,又拆分出西孔,就為了徹底控製河套。”


    “所以安全不必擔心。”


    “那裏,是一張白紙,朕來做這畫家,而去河套的人,就是畫手,隨著朕的心意作畫。”


    “他們能得到最好的曆練,迅速成材。”


    “又能開恩科,多一次科舉機會。”


    “這些人從河套迴來,就會成為朝中的中流砥柱,成為朕的肱骨重臣。”


    “所以,朕不是折騰他,是給他機會,明白嗎?”


    談允賢跪在地上,恢複了神采:“臣妾謝陛下關愛之心。”


    “等咱們有了孩子,朕也把他送去邊關曆練,逆境才能出人才啊,朕是偏愛談一麟,希望他能成為,你在宮外的支柱。”


    朱祁鈺安撫她,拉著她起來。


    “臣妾謝陛下。”


    朱祁鈺拉她起來:“等他們離京之前,朕讓他們入宮,你們見一麵,過些日子,讓你母親入宮,陪伴你一天。”


    “臣妾謝恩。”


    “私底下,沒必要總謝恩、謝恩的,你跟朕是一家人。”朱祁鈺笑著說。


    談允賢輕輕點頭,嗯了一聲。


    又聊了一會,便讓她迴宮了。


    待她走出勤政殿,朱祁鈺眸中森寒:“馮孝,明日讓太醫入宮診脈,談氏開的藥,讓太醫看一看。”


    噗通!


    馮孝嚇得跪在地上。


    皇爺的心裏,誰也不信啊!


    皇帝擔心談允賢因為談一麟之事,暗恨皇帝,所以讓太醫盯著。


    “到了河套,讓原傑好好磨礪談一麟一番,讓他成材。”朱祁鈺對談綱索官十分不滿。


    你女兒不過區區選侍,就真當自己是外戚了?


    若成了皇後,你豈不要上天?


    杭昱是這樣,唐興也是這樣,不想進士出身的談綱還是這樣!


    這人呐,在權力麵前,都不如一條狗。


    馮孝大氣兒都不敢喘一下。


    “伺候朕安枕吧。”


    不知何時,伺候皇帝安枕的太監,增加到了十六個人。


    以前皇帝輕裝簡行,現在排場極大,跟隨的人數巨多。


    不是皇帝追求排場。


    而是,他不信任任何人。


    人多眼睛多,才不是一條心的,才能被皇帝完全掌控。


    翌日,早朝路上,馮孝稟報,山東官員被押解到京了。


    走進奉天殿。


    “山東又傳來好消息啊!”


    “於太保犁清山東官場,斬斷山東上下千絲萬縷的聯係!”


    “如今正在剿匪。”


    “用不了多久,山東就一片朗朗乾坤。”


    “於太保也能北進,移鎮遼東了。”


    朱祁鈺聲音激昂:“範廣也有好消息,之前驅趕走的牧民,範廣又給招了迴來。”


    “西番也願意留在河套上繁齒。”


    “處處都是好消息啊!”


    百官叩拜,歌功頌德。


    “來人,把裴綸押上來。”朱祁鈺話鋒一轉。


    很快,身穿官袍,卻散發著腐臭氣息的裴綸,蓬頭垢麵的踏入奉天殿。


    裴綸跪在地上,仿佛失去了魂魄。


    王越看到他,整個人都在顫抖,他想親手報仇!


    “裴綸,朕尤然記得,你不畏權貴,敢於直言的樣子。”


    朱祁鈺眼神玩味:“卻沒想到,你一直都在騙朕啊!”


    “老臣從未騙過陛下!”裴綸滿臉悲涼。


    他都不明白,為什麽就被於謙給一鍋端了。


    山東上下官吏,官員和吏員,都被押解入京。


    “照你這麽說,在山東做得不錯嘍?”朱祁鈺問他。


    “老臣無愧於心。”裴綸磕頭。


    “好一個無愧於心啊!”


    朱祁鈺站起來:“你無愧的是狼子野心!”


    “朕問你,枯水期,山東為何會大澇?”


    “朕再問你,張鵬是怎麽死的?王越是怎麽殘疾的?”


    “你告訴朕!”


    裴綸嘴角囁嚅:“是非曲直,俱在人心,老臣向來無愧於天地,無愧於陛下……”


    “夠了!”


    朱祁鈺陡然爆喝:“朕問你,張鵬是怎麽死的?迴答!”


    “老臣不知道!”裴綸咬死了,就是不知道。


    “那山東為何會大澇?”


    “此乃天災人禍也,非人之罪!”裴綸狡辯道。


    “那用不用朕下罪己詔啊?”朱祁鈺目光灼灼。


    裴綸磕頭:“老臣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反正什麽事都跟你無關,對嗎?”


    朱祁鈺笑了:“什麽事,能一推幹淨,都跟你無關,你是天底下最清白的官員,對嗎?”


    “來人,把裴弘提上來。”


    裴綸臉色一變,裴弘是他兒子,是舉人出身,如今正在國子監學習,準備參加今年的秋闈。


    “陛下,此事無關家人……”


    “你倒是天真,做了錯事,還無關家人?想得美!”


    朱祁鈺冷哼:“你不是不承認嗎?朕讓你親手淩遲你的長子!”


    “若你還不招,你還有次子,三兒子!”


    “都殺光了,還你們監利裴氏滿族!”


    “今天朕就陪你在這裏殺!”


    “殺到你說真話為止!”


    朱祁鈺直接耍無賴。


    裴綸拚命搖頭:“陛下,屈打成招,這是屈打成招啊!”


    “你不也是這樣逼王越的嗎?”


    朱祁鈺怪笑:“別解釋了,朕沒工夫聽你廢話!賜刀給他,讓他殺!”


    裴弘被綁著帶上了大殿,放在裴綸腳下。


    裴綸看著兒子,又看了看地上的刀。


    他下不去手啊。


    “陛下乃明君,如何能屈打成招呢?”裴綸嚎啕大哭。


    他恨不得直接哭死過去。


    “裴綸舍不得淩遲自己的兒子,來,把裴弘的繩子解開,讓他淩遲他爹。”


    朱祁鈺目光閃爍。


    沒錯,朕就是報複!


    你不是心心念念太上皇嗎?你不是數次上書罵朕嗎?


    好,這就是你的下場!


    “陛下,晚生冤枉啊!”裴弘哭得更厲害。


    “聒噪!”


    朱祁鈺點名:“程信,你來動手。”


    程信臉色一白,您還是不肯放過我啊!


    “聾了?還用朕再說一遍嗎?”朱祁鈺眸光森寒。


    程信顫顫巍巍地撿起了刀。


    他不會殺人啊。


    可裴綸本就是罪人,殺了他,能洗清自己,也不錯。


    裴綸見程信撿起了刀,立刻驚唿道:“臣招了!招了!”


    程信眼睛一擰。


    我剛想借你的狗命洗清我自己,你就招了?


    專門和本官作對是不是?


    程信一刀劈在他後背上,使勁一拉,鮮血一片。


    他又把刀刃橫放,又狠狠一拉,在裴綸刀背上,劃出一個十字。


    “啊啊啊!”


    奉天殿裏傳來裴綸的慘叫聲。


    朱祁鈺就喜歡看狗咬狗,尤其是漠北王的走狗們,互相撕咬。


    “老臣招了,別、別……啊!”裴綸慘叫。


    反正皇帝不喊停。


    程信就不會停手,來迴劃,本就破爛的官袍,被劃得滿身都是傷口,鮮血淋漓。


    他兒子裴弘看傻了。


    這是天下讀書人心心念念的奉天殿,竟是這樣的?


    簡直是刑場啊!


    關鍵,受刑的是他親爹啊,作為布政使大人的兒子,嚎啕大哭,被嚇壞了,連求饒都不會了。


    “好了。”


    朱祁鈺擺了擺手,讓程信退下。


    程信跪在地上,雙手捧著帶血的刀刃,還給侍衛。


    “裴綸,說吧。”


    “是、是孔承貞,是孔承貞!”


    裴綸什麽都不敢隱瞞了,刀劍加身,才知道痛苦。


    他也想扛啊,問題是程信把他全身劃破了,也不死啊。


    本來他身體不好,以為折騰這一趟,也就死了,死在奉天殿上,皇帝心裏再惡心,也得給他個身後名。


    奈何啊,就是不死。


    “孔承貞勾結陳循,才有的山東大澇!”


    裴綸說出來了。


    現在都不求活命了,能死個痛快,就知足了。


    “孔承貞?派人去抓!”


    朱祁鈺問:“就一個陳循嗎?在朝堂上,還有誰和山東有勾連?”


    裴綸搖頭說沒有了。


    還不老實?


    朱祁鈺喚了一聲:“程信。”


    “微臣在!”


    程信從侍衛手中接過刀,狠狠拉在裴弘的身上,擔心把裴綸弄死,幹脆禍害裴綸的兒子。


    裴綸嚎啕大哭,大家都是太上皇的人,相煎何太急啊!


    “有李賢!”


    裴綸不敢隱瞞了。


    果然,李賢要不是孔家的保護.傘,不然為何將女兒嫁給孔弘緒呢?


    “派人去遼東,抽李賢三十鞭子!”


    朱祁鈺沒直接要了李賢的性命,這讓李玠鬆了口氣。


    李賢還有利用價值,等沒了的時候,就淩遲了吧。


    “還有誰?”朱祁鈺又問。


    “真沒了!就算有,老臣也不知道,孔家知道!您去問孔家!”裴綸豁出去了。


    朱祁鈺也不能殺孔家的人啊。


    都是聖人子孫,他敢動嗎?


    “你倒是會推諉啊,知道朕不敢動孔家,就拿孔家當擋箭牌啊!”


    “哎呀!”


    “被你預料中了,朕不敢動孔家啊!”


    “朕這朱家,是要飯的出身,孔家祖先是聖人啊,朕哪敢對孔家動手啊。”


    朱祁鈺長歎口氣:“再說說其他人,不要提孔家了!朕怕孔家!不敢招惹!”


    “求陛下息怒!”百官叩拜在地上。


    都知道,皇帝要怒了。


    這怒火難道真要對著孔家去嗎?


    “啊!”裴弘一聲慘叫,打破了奉天殿的詭異氣氛。


    程信為了給皇帝出氣,割了裴弘一刀。


    跟我有什麽關係啊!


    裴弘大唿冤枉。


    卻沒發現,朱祁鈺看他的眼神愈發冰冷:“朕命你去做山西布政使,你卻和孔家同流合汙,怎麽?孔家是山東的土皇帝,你裴綸要當山東的真皇帝嗎?”


    “老臣絕對不敢啊!”


    裴綸哭個沒完:“老臣去山東,也想做出一點政績來啊,老臣自小讀聖賢書,父親親自教導,老臣也想構建聖賢書裏的大同世界啊!”


    “奈何啊!老臣去了山東,除了同流合汙,還能做什麽啊?”


    “陛下,老臣不是為自己辯解,而是山東尾大不掉,不聽老臣的呀!”


    “其他各省,有致仕的高官,有士紳,也就這樣了。”


    “但山東不一樣啊,有孔家,有流匪,那些士紳和孔家抱團,老臣也想改革,可誰聽老臣的啊!”


    裴綸嚎啕大哭:“求求陛下,還山東一個朗朗乾坤吧!”


    這是個聰明人!


    知道自己必死無疑,為了給子孫留一條活路,順著皇帝的話頭說,讓皇帝痛快。


    皇帝不是說了,不敢動孔家嘛。


    這迴,他把罪名,送到皇帝麵前。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孔家犯法,難道就能逃脫法律製裁?


    朱祁鈺嘴角翹起,不愧是老官僚,秒懂朕的意思。


    “你說說,山東有哪些士紳,和孔家抱團?”朱祁鈺寒聲問。


    朝堂一怔。


    轉瞬明白了,皇帝的目標不是孔家,而是山東士紳啊!


    孔家遷居已成定局,去了遼東,就等於攥在皇帝手心裏,想怎麽處置都行,隻要不公開,暗戳戳的死幾個人,沒人會查的。


    皇帝的真正目標是山東的士紳。


    可是。


    天下士紳,不過是朝堂的韭菜,雖然近幾年割不動了,但清洗掉一省的士紳,無非是換了一批士紳。


    替換而已,解決不了問題的。


    這道理天下人都懂。


    皇帝的更深用意是什麽呢?


    在生死麵前的裴綸,卻立刻懂了!


    重建山東,缺什麽?


    缺錢缺糧!


    不傾家蕩產,給皇帝錢糧的,就是壞士紳,該殺!


    “陛下,老臣這裏有一份名單,請陛下按圖索驥,按名單殺即可,沒有一家是清白的,老臣這裏都有確鑿的證據!”


    裴綸獻上一本奏章。


    由馮孝呈上來,朱祁鈺展開就樂了。


    裴綸真是聰明人啊。


    難怪他一直鼓吹太上皇,因為他早就看透了,朕坐不穩這江山,終究會迴到太上皇的手上。


    為了保命,裴綸言之鑿鑿送上的證據。


    其實是一本空奏章!


    想寫誰的名字,就往上填,至於證據,廠衛抓人,需要證據嗎?


    “都起來吧。”


    朱祁鈺麵色緩和:“諸卿,裴綸說的,你們都聽到了吧?”


    “山東爛成這副樣子,難道朕還不整治嗎?”


    “再不整治,這山東就不是朕的山東了!”


    “裴綸,身為布政使,卻與山東士紳同流合汙,搞爛山東官場,罪不容誅,但念及其獻表有功,勒令其致仕,其監利裴氏,移民山東,無詔不得離開。”


    裴弘瞪圓了眼睛,父親究竟用什麽辦法,息了皇帝的殺意?


    不止他詫異。


    朝堂上下的百官都驚到了,皇帝向來殺人不手軟,為何偏偏饒恕了裴綸?


    當初,皇帝非殺裴綸不可,原因大家都知道。


    裴綸數次上書陛下,請陛下還位漠北王,然後經常在家裏寫詩罵皇帝。


    這樣的人,早就被皇帝厭惡至極。


    甚至,他還參與了暗害皇帝最寵愛的年輕人,王越。


    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就活了呢?


    原因,就在他上的那本奏章上!


    上麵究竟是什麽靈丹妙藥啊?


    能治皇帝的鐵石心腸?


    胡濙卻有點明白了,能讓皇帝滿意的,必然是一本空奏章,任由皇帝隨便寫名字的奏章。


    這個裴綸,高明啊。


    不過,依著皇帝對王越的寵愛,一定是把裴綸的狗命,留給王越殺呢。


    今天晚上,裴家就會傳出,裴綸愧對天下,無顏活下去,自殺的消息。


    裴綸保住了家人性命。


    皇帝得了寬厚的美名。


    王越又親手報了仇。


    這個裴綸,真是厲害啊。


    胡濙發覺,自己真的有些老了,跟不上年輕人思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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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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