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稟皇爺,薛先生在奉天殿門口暈過去了。”


    去景陽宮路上,懷恩匆匆來報。


    “怎麽迴事?”


    “皇爺,您讓薛先生在殿門口跪著的,他年老不濟,就暈厥過去了。”懷恩迴稟。


    “朕忘了,讓他迴吧,京中文人還須他安撫,別鬧出毛病來,那些酸文人拐彎抹角地罵朕,朕還得捏著鼻子受著。”


    “迴皇爺,是否要奴婢警告薛先生?”懷恩問。


    “罵吧,胸中有氣,不讓人發泄出來怎麽能行?薛先生怎麽說也是文宗泰鬥,朕也惹不起啊。”


    朱祁鈺擺擺手:“馮孝,宮中不能沒有太醫,從京中醫者中遴選入宮,不願意者,不準其行醫。”


    “嗯,醫者行醫,豈能無證耶?”


    “在通政司下,設醫學局,京中所有醫者,必須經過考試,方可頒發行醫證,按照太醫院製度,將行醫證分為三級:醫官、醫士、醫生,按照醫者級別頒發證書,行醫證三年一考,考試不過者收迴證件,藥鋪停止營業;考試過關者,重新評定等級。”


    懷恩欲言又止。


    “懷恩,有話說?”朱祁鈺看得出來,懷恩有出頭之心。


    “皇爺想規範醫者,乃是好事。”


    “可現如今醫者奇缺。”


    “就說京師,醫者要麽是世代醫戶,被迫無奈從醫;要麽是有興趣者學醫,如談女醫一般。”


    “而民間學醫者少之又少,農戶家有條件學習的都去走科舉之路,哪怕窮困潦倒,也不願意從醫,全因醫戶是賤籍。”


    “若皇爺規範醫者,恐怕會有更多人望而卻步,民間醫者更少,恐怕與陛下本心相悖。”


    懷恩也豁出去了,能不能被皇爺看重,就看他這番話,能否被納諫。


    朱祁鈺眼睛一亮:“這番話誰教你的?”


    噗通一聲,懷恩跪在地上,不斷磕頭:“是奴婢自己想的,絕無人教奴婢!請皇爺明察!”


    “起來,你有此見識,不愧是內書堂調教出來的。”


    朱祁鈺讚許道:“馮孝,以後宮中太監,閑暇時都要去內書堂聽講,太監也要學習。”


    “奴婢遵旨!”馮孝知道,皇爺是抬舉太監呢。


    太祖、太宗時為何不讓太監學習,是謹防太監幹政,仁宣之時,是用太監製衡文官,才開辦內書堂,讓太監學習。


    當今聖上更信重太監,大有在朝堂上形成文官、勳臣、太監三足鼎立之勢。


    對他們太監來說,是天大的機會啊。


    “你可有解決之策?”朱祁鈺看了眼懷恩。


    懷恩輕吐一口濁氣,他必須抓住這個機會爬上去。


    在皇爺身邊伺候一段時間了,發現皇爺從善如流,也琢磨出皇爺的用人規律,在他身邊伺候的太監全都放出去擔任要職。


    所以,他才冒死諫言,想和馮孝一樣,貼身伺候皇爺。


    “奴婢以為,想頒發行醫證,可先鼓勵民戶主動從醫,提高醫者社會地位,提升醫者的戶籍地位。”


    懷恩小心翼翼諫言:“有道是:秀才學醫,籠中捉雞。國朝養士百年,秀才遍地都是,倘若能鼓勵秀才學醫,醫者數量必然大大增加,皇爺也能以行醫證控製醫者,將醫者納為己用。”


    朱祁鈺微微頷首,懷恩此言有理。


    想增加醫者數量,就得從根子上改變,提升醫戶地位才行。


    可牽一發動全身啊。


    深深看他一眼:“可知朕為何要頒發行醫證啊?”


    “奴婢不敢說。”


    “朕赦伱無罪。”朱祁鈺考校懷恩。


    “奴婢以為,京中醫者不好控製,未必甘心進入太醫院,進了太醫院也有出工不出力之嫌,所以皇爺想以行醫證控製他們。”


    懷恩是有見識的。


    “還有呢?”朱祁鈺又問。


    懷恩一愣,猛然意識到還有一層深意:“皇爺通過操縱醫者,來控製需要治病的人……其實變相掌控京中權貴。”


    朱祁鈺笑了起來。


    沒錯,他要把醫者變成錦衣衛,太醫院將成為他控製朝臣的拳頭,他想拿捏誰便拿捏誰,甚至,太醫還能趁機窺探權貴名門的秘密,做他的眼睛。


    懷恩滿臉驚恐,他擅自揣測天心,就這一項罪名,足夠族誅了!


    “你還不錯,先做個杠夫吧。”


    朱祁鈺讓他抬禦輦。


    “奴婢謝皇爺天恩!”懷恩知道自己要一步登天了。


    天子有32轎夫,朱祁鈺平常出行,八人抬輦,這八人,可都是心腹中的心腹。


    “傅綱,明日讓懷恩代你,你入乾清宮伺候。”朱祁鈺交代一聲。


    “奴婢謝主隆恩!”傅綱滿臉激動,終於熬出頭了。


    他不能停嬌跪拜,其他七人羨慕嫉妒恨,卻不敢表露出來。


    朱祁鈺揮揮手:“懷恩,行醫證之事你來寫個章程,朕仔細看看。”


    “奴婢遵旨!”


    懷恩知道,這是皇爺給他的最後一道難題,解決得完美,就一飛衝天。


    唐貴妃全程不敢說話,聽到了也當做沒聽見。


    朱祁鈺當著她的麵,處置政事,是信任她。


    但若不懂事,擅自幹政,可就是找死了。


    禦輦進入景陽宮。


    汪氏帶著兩個女兒住在偏殿,朱祁鈺很少過來。


    “壽康情況如何?”唐貴妃急聲問。


    朱祁鈺進門,看見汪氏一襲素衣,泫然欲泣,不由得歎了口氣。


    “固安問父皇聖躬安!”八歲的固安公主跪拜。


    “起來吧。”


    朱祁鈺摸摸孩子的臉,但固安輕輕偏過頭,顯然有幾分抗拒。


    小孩子是不會騙人的,她和朱祁鈺很陌生。


    朱祁鈺抿了抿嘴角,以後多陪陪她吧。


    “迴稟貴妃娘娘,公主受了風寒,恐怕、恐怕……”談允賢急得摘下了惟帽。


    她扭頭望來,一張精致的鵝蛋臉從順滑的黑發間露出,白皙光潔的額頭上點點汗珠,兩隻烏溜溜的黑眼睛凝神望來,帶著幾分焦急,波光流轉間,竟暗含幾絲嫵態。


    難怪唐貴妃請他納了談允賢,真沒想到,談女醫自稱自己容貌醜陋無比,其實哪裏是醜陋啊,簡直無比驚豔美麗。


    如此美人,天下誰配擁有?


    朱祁鈺沒心思欣賞美景,坐在病床旁,看著壽康小小的身體在遭罪,他的情緒竟變得十分低落。


    他輕輕抓住壽康小小的手,小手滾燙無比,還在高燒中。


    小小的身子不停抽搐,看樣子是真不行了。


    “皇爺,奴婢擔心皇爺過了病氣!”馮孝小心翼翼跪下,請皇爺理壽康公主遠一點。


    因為宮人都被趕出宮了,沒有掌規矩的姑姑在,所以讓皇帝進了病室。


    “滾開!”


    朱祁鈺輕輕摸摸她的小臉,柔聲道:“壽康,別怕,父皇在呢。”


    卻沒有迴應,壽康小嘴裏呢喃著什麽,誰也聽不清。


    忽然嘴裏湧出一縷鮮血,像是疼痛,她無意識地抓撓。


    朱祁鈺下意識縮迴手。


    猛地,他轉過臉,眸光如刀:“宮人呢?壽康有疾,難道他們不知道嗎?怎麽照料的?拖出去,杖斃!”


    正在哭泣的汪氏渾身一顫,擦了擦淚水,悲憤道:“陛下,此事與宮人無關,請勿責罪宮人。”


    “那朕怪罪你嗎?”


    朱祁鈺目光如刀:“你這個當母親的,不知道孩子有病嗎?為何不細心照料?你幹什麽吃的?朕養著你有何用?”


    汪氏跪在地上,直勾勾地看著皇帝,竟嗤笑起來。


    “笑什麽?壽康病了,你很開心嗎?”


    朱祁鈺站起來,退後幾步,遠離病榻:“來人,抱著公主!”


    乾清宮的太監笨手笨腳的抱壽康。


    “讓乃母子過來,抱著公主!讓公主舒服些,朕賜她活命!”


    可汪氏還在笑,看著女兒快不行了,她居然還在笑。


    對著朱祁鈺笑,充滿了嘲諷。


    “傳旨,汪氏忤逆,其家褫奪職務,流放宣鎮戍邊,無詔不許迴京!”


    朱祁鈺氣憤難平。


    “陛下這般疼愛壽康,為何不親自抱著她呢?”


    “她在喊父皇呀,她想抓著你的手呀,你為何縮了迴去呢?”


    汪氏看到了朱祁鈺的動作,哂笑道:“跟宮人耍威風,拿宮人撒氣,就因為你是皇帝!”


    “嗬嗬,你怎麽不問問自己,你這個父皇做的合格嗎?”


    一聽這話,唐貴妃嚇得跪在地上:“陛下,姐姐悲痛過度,言語無狀,求陛下開恩!”


    她一頭磕在地上,死死抓著汪氏的衣服:“別說了,別激怒陛下了,別說了!姐姐!”


    但汪氏依舊死死地盯著朱祁鈺,眼神之中充滿怨懟、惱恨、嘲笑和譏諷。


    朱祁鈺也盯著他。


    本來,他心底殘存一絲愧疚,想讓她搬入正殿去。


    卻不想,汪氏如此忤逆。


    “不用你假惺惺的!”


    汪氏一把推開唐貴妃:“若不是你,壽康如何會受了風寒?”


    唐貴妃竭力解釋,但汪氏滿臉怨懟。


    可在乃娘懷裏的壽康不斷吐血,身體似乎癢、似乎是疼,但她已經說不出來了。


    談女醫也束手無策。


    “讓她舒服些!”


    朱祁鈺衝乃母子怒吼:“她身上似乎是癢,她想撓,別讓她撓了,抓著點手,讓她咬著你,把胳膊拿出來,讓她咬著!”


    “朕賜你全家榮華富貴,讓孩子舒服些!”


    “聽到了嗎!”


    “不要跪下,孩子舒服,你就能活,你全家就有榮華富貴!你要什麽,朕都賞你!”


    猛地看向馮孝:“還愣著幹什麽呢?統統拖出去杖斃!”


    “連個孩子都照料不好,留之何用!”


    馮孝打了個哆嗦,趕緊派人把在景陽宮伺候的二十幾個宮人拖出去打死。


    誰說朱祁鈺不憐惜女兒,其他宮裏隻有四個宮人照顧,但景陽宮中,二十幾個宮人,宮中開小廚房,一應用度,都並未縮減。


    聽著殿外的慘叫聲,汪氏笑聲更大了。


    “孩子不行了,你怎麽不看看她呢?”


    “笑什麽呢?笑朕嗎?啊?”


    “汪氏忤逆,是其父汪瑛之過,不必流放了,忙來忙去的,幹什麽呢?族誅吧。”


    朱祁鈺直接走出殿門:“固安尚小,送去承乾宮由唐貴妃照顧,把此殿封上,不許她踏出一步!”


    “啊?”


    唐貴妃膝行過來,抱住朱祁鈺的腿:“陛下,姐姐是悲傷過度,說錯了話!請陛下開恩!”


    “壽康的病真跟臣妾有關係,那日臣妾來探望壽康,看她在屋裏病歪歪的,就讓宮人領她出去透透氣,可能是那次病了,都是臣妾的錯,求陛下開恩啊!”


    固安公主也撲過來哀求朱祁鈺,求他放過母後。


    汪氏哈哈哈大笑,狀若癲狂:“她假惺惺的,皇帝你也假惺惺的,你們兩個真是天生一對啊!”


    “你問本宮為何不看看壽康?”


    “本宮天天看著她,可這個父皇,為何不來看看她呢?”


    “出了事才來怪罪本宮!哈哈哈哈!”


    “前日壽康病了,宮中沒有太醫。”


    “本宮派人去找,宮中冷冷清清,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人,本宮隻能用土辦法為她退燒,結果越來越重。”


    “足足兩天啊!壽康熬了兩天啊!”


    “可你對壽康不聞不問!”


    “剛來,便杖斃宮人,責怪本宮,你為何不怪罪你自己呢!”


    “是你害死了壽康!”


    “是你!皇帝!”


    “朱祁鈺!是你!”


    汪氏瘋了,朝著朱祁鈺爆吼,直唿皇帝名諱,這是瘋了呀,任誰也拽不住她。


    朱祁鈺慢慢坐在椅子上,看著她,語氣冰冷:“你想讓朕愧疚?還是讓朕給壽康償命啊?”


    冰冷的語氣讓整個偏殿的人為之一顫。


    所有人嚇得跪在地上,伏著頭不敢抬起頭。


    連幫她求情的唐貴妃,也不敢說話了,甚至固安公主都嚇壞了。


    “你在景陽宮中倒是享受,可你知道,朕每天如履薄冰的感覺嗎?”


    “朕關心壽康,誰來關心天下?”


    “壽康是朕的女兒,大明萬萬子民,不是朕的兒女嗎?”


    “朕天天抱孩子,你來管這江山社稷嗎?”


    “朕是皇帝,是天下人的君父!”


    “不是壽康一人之父,她生在皇家,享受錦衣玉食、萬民敬仰,就該知道,朕沒有功夫關心她、陪伴她,她的未來也隻是維護皇家利益的工具罷了,這就是皇家!”


    “汪氏,知道朕為何供養著你?”


    “朕與你,還有情義可言嗎?”


    “朕養著你,就是讓你照料孩子的,不是養祖宗的!”


    “可你連個孩子都照料不好,反倒來怪朕?”


    “要你有何用?”


    朱祁鈺語氣淡淡,卻充滿殘忍:“汪瑛教女無方,淩遲,屍體喂狗,汪家全族,腰斬於市,全都丟出去喂狗!”


    “汪氏無狀,怨懟於天,囚禁於此殿,任何人不許與她說話,不許任何人見她,收迴一切封號、賞賜。”


    朱祁鈺瞥了眼欲言又止的唐貴妃:“任何人不得求情,固安公主由皇貴妃撫養,這宮中,再無汪氏!”


    也就在這時,壽康終於不掙紮了。


    小小的生命,終究離開了。


    朱祁鈺不想去看,站起來轉過頭,走到殿門口,長歎口氣:“壽康以公主禮葬之,如今京中動蕩,一切從簡,不必大興土木。”


    “那乃娘照料不利,賜死吧。”


    說罷,頭也不迴的登上禦輦。


    離開了景陽宮。


    而傅綱留下,封鎖偏殿。


    “皇帝,哈哈哈,笑話!”


    汪氏笑著笑著,忽然痛哭起來。


    撲到床上去抱壽康,淚水打在她的屍體上,再也止不住了。


    唐貴妃慢慢站起來,斥退眾人,讓宮人把固安公主抱到承乾宮去,不許再看了。


    過了半晌,看著仍在痛哭的汪氏,憐憫道:“姐姐,何必呢?”


    “不用你假惺惺!是你害死了壽康!”


    汪氏慢慢抬頭,怨毒地看著唐貴妃:“這下如你的意了吧!”


    “壽康死了,固安成為你的女兒了!”


    “我什麽都沒了!哈哈哈哈!”


    淚水滴在壽康臉頰上,她拚命給擦:“皇帝說得對啊,是本宮沒照料好孩子!是本宮啊,該死的是本宮啊!”


    “姐姐,你該知道,妹妹也極為疼愛壽康的。”


    “妹妹這心也不好受。”


    唐貴妃不忍看著皮膚蠟黃,有些變樣的壽康公主,挪開目光:“但壽康生病時,你為何不去承乾宮找妹妹?”


    “妹妹可帶談女醫來呀,也許壽康不至於如此。”


    她掏出絹帕沾了沾眼角的淚。


    汪氏抱著孩子不說話。


    “姐姐,妹妹知道,這幾年你一直都在防著妹妹,這又何必呢?”


    “當年,把你從後位上拉下來的,是杭姐姐,她也薨逝了,仇和怨何必加諸到妹妹身上呢?”


    唐貴妃把絹帕遞給汪氏。


    忽然,汪氏一把抓住她,麵容猙獰兇狠:“你以為你是什麽好東西?”


    “唐雲燕,別以為本宮不知道,你三番五次的來,也是心懷不軌!”


    “帶著難以啟齒的目的接近我!接近壽康!”


    汪氏嘶吼:“你個賤人,本宮當年瞎了眼,才跟你稱姐稱妹!”


    唐貴妃先嚇了一跳,卻一把推開她:


    “沒錯,本宮確有目的。”


    她承認了,慢慢蹲下來:“姐姐,承認了吧,你是太上皇的人!”


    汪氏一愣,倏地哂笑個不停:“原來,你就想知道這件事?”


    “所以每旬來一次,幾年來都不曾間斷?”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


    那個他,指的是朱祁鈺。


    “是,本宮和三心二意的你不一樣。”


    “本宮愛一個男人,就會一直愛他,哪怕他的心不在本宮這裏,本宮也不會朝三暮四。”


    “奪門那晚,本宮準備好了鶴頂紅,隨時準備隨他而去。”


    “患難見真情,他如今愛煞了本宮,這幾年苦等,都值了。”


    “賢妃姐姐命苦,沒熬到這一天。”


    “李惜兒那個賤婢,終於死了!”


    唐貴妃忽然麵容猙獰:“你不知道,他變了,變得柔情、有趣了,他很疼愛本宮,就如本宮剛入宮時那般恩愛。”


    “這份情,值得至死不渝!”


    她的臉上露出點點幸福的笑容。


    “哈哈哈!”


    汪氏怪笑不斷,放下壽康,從床上下來:“唐雲燕啊唐雲燕,你還信他?”


    “他就是這天下間最無情之人!”


    “聽見他如何罵本宮的嗎?本宮隻是給他照料孩子的乃母子罷了!”


    “壽康難受時,他讓乃娘抱她,承諾給乃娘榮華富貴呢。”


    “結果呢?”


    “壽康剛走,他就賜死乃娘!”


    “可有半分信義可言?”


    “此等人,心智何其陰毒?”


    “你卻愛他,可笑,太可笑了!”


    “唐雲燕,你的下場,一定會比本宮更慘!”


    “他今天殺本宮全族,明日便送你全族去死!”


    “你,也會被關入這枯寂的冷宮裏,呆到發瘋的!”


    汪氏詭笑:“本宮是他的結發夫妻,都淪落至此,而你,隻是一個妾!”


    “你的下場,會比本宮更慘!”


    “姐姐,杭姐姐曾經也是妾。”


    唐貴妃並不在意,離著汪氏遠一點,坐下:“忘了告訴姐姐了,本宮的父親,已被貶謫出京了。”


    “但本宮已嫁為他人婦,娘家與本宮並非一體,本宮與陛下才是一體的!”


    “陛下喜歡的,本宮都喜歡,陛下想要的,本宮就為陛下得到!”


    “本宮與陛下,才是夫妻!”


    夫妻?


    汪氏猛然張大了嘴巴:“唐雲燕,你想當皇後?”


    “原來如此,什麽情啊愛啊,都是騙人的,你想當皇後!”


    汪氏雖然不知道朝野間發生了什麽,但也意識到,朱祁鈺變了,變得比以前陰狠狡詐。


    唐貴妃看著她笑了:“姐姐,說出來吧,你是不是太上皇的奸細?”


    沒錯,她就是要母儀天下!


    “這是他想知道的?”


    汪氏訝異:“本宮為何要告訴你?你想當皇後,本宮偏偏不如你的願!”


    唐貴妃臉上笑容不減:“陛下讓固安認本宮為母,以後這日子呀,長著呢?”


    猛地,汪氏臉色瞬變。


    從床邊跌倒地上,爬過來:“妹妹,不要傷害固安,不要傷害她!求求你了!”


    唐貴妃俯視著她,並不應答。


    汪氏狠狠閉上眼睛,淚水決絕流出。


    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臣妾汪氏,叩見皇後娘娘!”


    三拜九叩,行皇後之禮。


    仿佛唐貴妃初嫁郕王府,叩拜汪氏一般無二。


    “姐姐請起。”唐貴妃笑容端莊,仿佛母儀天下,輕輕虛扶。


    汪氏站起來時,忍不住痛哭。


    她逞一時嘴快,卻將女兒推進火坑。


    唐貴妃入郕王府時,她記得一清二楚,那時的唐雲燕戰戰兢兢站在她的麵前,一如今天,她戰戰兢兢站在唐雲燕麵前。


    “說吧。”


    “本宮絕非太上皇奸細。”汪氏痛哭。


    “汪氏,你是陛下的哪位妃嬪,如何自稱本宮呢?啊?”唐貴妃嘴角含笑,語氣輕柔,卻給人一種壓迫感。


    “臣妾知錯!”


    “汪氏,你配稱臣妾嗎?”唐貴妃目光陰冷。


    “妾身知錯了!”汪氏死死咬著牙。


    “說吧,你和太上皇究竟什麽關係?”


    唐貴妃歎了口氣:“姐姐,本宮可給你機會,但你不要不珍惜。”


    “難道非要讓妾身承認,才可以嗎?”


    汪氏把姿態放得很低:“好,妾身承認,妾身就是太上皇的人!你滿意了吧?”


    唐貴妃站起來,直接便走。


    “你要逼死我嗎?”


    汪氏哭嚎:“是太後!妾身是太後的人!”


    猛地,唐貴妃轉過來,死死盯著她:“孫太後?你是孫太後的人?”


    “也不能說是孫太後的人,妾身是先帝親自給陛下挑選的,妾身之父是錦衣衛,他是先帝的暗探!”


    “所以妾身從入郕王府開始,就是先帝的人!”


    “但這條線,一直攥在孫太後的手裏!”


    “其他人並不知道,哪怕是太上皇,也不知道妾身的真正身份!”


    汪氏哭個不停。


    破案了。


    難怪汪氏一直幫太上皇說話,屢次三番,甚至還因此丟掉了後位,她也絕無怨言。


    甚至,在原時空,她活到了84歲,就是這個原因。


    “你是孫太後的人,還敢怨懟陛下?”


    唐貴妃眼神厭惡:“本宮尤然記得,本宮初入郕王府時,陛下與你何其恩愛,陛下禦極後,也並非拋棄了糟糠之妻,而是你三番五次為太上皇說話,所以才厭棄了你!”


    “杭姐姐沒有害過你,本宮也未曾害過你,一切都是你自己作的!”


    “汪瑛是暗探,但你不是。”


    “你為了娘家人,犧牲了自己的家,淪落到這般境地,能怪誰去呢?”


    唐貴妃歎了口氣:“你自裁吧,給固安一個體麵,以後本宮會視固安如己出,本宮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會虐待她的,你安心去吧。”


    “我不死!我為什麽要死?”


    汪氏如瘋魔一樣:“他變了,他不是原來的陛下了!他變得發瘋,我要看著他,墜入深淵!”


    恨,她對朱祁鈺的恨,刻入骨髓。


    “你敢詛咒他,本宮便讓固安,日日痛苦!”


    唐貴妃眸光如刀,猛地看向壽康:“你可知壽康的病,是怎麽來的嗎?”


    汪氏一愣。


    “是太醫艾崇高給害的,而這艾崇高是孫太後的人!”


    “是孫太後,害了你的孩子!”


    “你卻還給她賣命!”


    “蠢貨!”


    唐貴妃走過去,狠狠一個耳光甩在她的臉上:“為娘家拋棄了夫家,此乃不忠;為娘家暗害夫君,是不貞;為了旁人害了女兒,是不自憐!”


    “你這樣的人,就該被千刀萬剮!”


    “記住了,你若再有一絲怨懟陛下之心,本宮就讓固安日日痛苦!”


    唐貴妃死死盯著汪氏。


    汪氏傻傻地看著她:“什、什麽?艾崇高害的壽康?怎麽可能呢?”


    “等你去了下麵,親自問艾崇高吧!”


    唐貴妃推開殿門,猛地迴頭:“你不配與陛下同寢同學!”


    她憤恨難平離開。


    汪氏撲過來,抓住門邊,想問她為什麽,但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了,淚水淹沒了她的臉頰。


    她不敢說出口的,為了固安,她也不敢說了!


    她其實想問,你是不是故意讓壽康感染風寒的?唐雲燕,你是不是故意的?


    隻有這樣,才能逼本宮說實話呀!


    看著藍藍的天空,她眼角沒了淚水,怔怔地笑了。


    仿佛看到年幼時的自己,家裏八個兒女,父親是最疼愛自己的,是因為我長得最漂亮,能送進宮裏,為你繼續當暗探嗎?


    果然是啊!


    當初我為何要聽父親的話呀,父親啊,你害死全家不說,也害死了本宮啊,害死了您的外孫女壽康啊!


    ……


    “馮孝,你說朕是不是太無情了?”朱祁鈺心情不佳。


    馮孝跪在地上,不敢說話。


    “她畢竟是朕的發妻,朕何必對她那般刻薄呢?”


    “她是女人,顧娘家些又有什麽不對的呢?”


    “壽康隻是小孩子,本就有病,意外薨逝也正常。”


    朱祁鈺歎了口氣:“她罵的也對,朕不是個好父親,但朕又有多少精力呢?朕坐江山如履薄冰,在朝堂上勾心鬥角,無所不用其極,又能給後宮、兒女多少愛呢?”


    “朕也是人,也會累,也有情緒,也有低潮。”


    “坐在這張椅子上,朕隻是皇權,一個冰冷的機器罷了,朕不配有感情,也不敢有感情。”


    “一旦百官摸清了朕的喜好,他們就會無所不用其極的腐蝕朕,掠奪權力。”


    “朕自己舒服了,便是萬萬百姓跟著痛苦呀。”


    “這就是皇帝呀。”


    “她不理解朕,朕摸固安的時候,固安抗拒朕,她也不理解朕。”


    “今天的事,固安不會和朕親近了,朕說出了皇家兒女的真實境況,戳破了美夢。”


    “罷了,朕孤家寡人一個,不配有親情、愛情,所有人在朕眼裏,隻是工具罷了。”


    “朕拿群臣做工具,將後宮作為工具,將兒女作為工具。”


    “早晚有一天,朕會被人神共棄。”


    “太祖、太宗,可能也如朕一般,在低潮時懷疑自己吧。”


    “朕乏了,睡一會吧,不要叫醒朕,明日不早朝了。”


    朱祁鈺站起來,一頭倒在床上,衣服也不脫,沒心情。


    他感覺有點冷。


    穿著衣服,裹住被子,卻還感受不到溫暖。


    他也是人啊……


    ……


    翌日。


    朱祁鈺神采奕奕鍛煉身體,仿佛昨天的事情,全部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唐貴妃伺候皇帝吃飯。


    “陛下,姐姐去了。”


    唐貴妃見皇帝心情不錯,才低聲道。


    朱祁鈺應了一聲:“走了好,她一家人到了下麵就團聚了。”


    他瞥了眼唐貴妃。


    唐貴妃嚇得跪在地上:“昨天,臣妾和姐姐聊了一些話,姐姐承認了,她是孫太後的人!”


    她將汪氏的話,重複一遍。


    “先帝的暗探?”


    朱祁鈺皺眉:“先帝連朕都不放心啊,將暗探之女許配給朕,做朕的發妻,天家親情,嗬嗬!”


    唐貴妃跪著不敢說話。


    朱祁鈺沒讓她起來:“故意帶壽康出去的吧?”


    “臣妾絕對沒有!”


    唐貴妃身體發軟,渾身都在抖:“臣妾絕對沒想到,會釀成這般嚴重的後果!”


    承認了!


    她是故意帶壽康公主出去的,也是故意讓她感染風寒,好借機問汪氏實話。


    因為宮中沒有太醫,想找太醫,就得去承乾宮求她。


    她好借機索問汪氏實情。


    可汪氏偏偏不去,顯然是為了保守秘密。


    至於壽康,這個小可憐,隻是兩個女人的籌碼罷了。


    “臣妾見陛下日日愁思,所以想為陛下分憂!臣妾絕無戕害公主之意啊,求陛下明察!”


    唐貴妃磕頭如搗蒜。


    朱祁鈺慢悠悠地吃完了一碗粥,才幽幽道:“起來吧。”


    唐貴妃不敢動。


    “你給朕布菜,朕吃得順口些。”


    見唐貴妃慢慢爬起來,小心翼翼給他夾菜,朱祁鈺慢慢道:“以後宮裏就熱鬧了。”


    “你這點小心思,連朕都騙不了。”


    “就別耍小聰明了,安安穩穩的。”


    “你的心思朕懂,你想要的朕會給你。”


    唐貴妃眸中綻放出驚喜,做這麽多,換來這句話,值了。


    “汪氏的事,到此為止。”


    “孫太後那邊,朕親自去問,你不必插手。”


    “固安,交給你。”


    朱祁鈺忽然抬頭盯著她:“希望你看在壽康的麵上,善待她些。”


    “那孩子命苦,朕已經給她許個好人家了,方瑛家。”


    “你好好待她,以後方瑛就是你的依靠,足夠你坐穩中宮了。”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


    唐貴妃激動地跪在地上:“謝陛下隆恩,臣妾一定將固安視為己出,哪怕日後有了親兒女,也不會薄待她一丁點的!”


    “經曆昨天一事,固安肯定會恨你。”


    “但等她長大就懂了。”


    “嫁出去了,還要依靠娘家給她撐腰。”


    “彼此攙扶著走到最後的,未必靠的是感情,有利益就足夠了,你懂、固安會懂,心照不宣,她幫你,你幫她,互相成全吧。”


    朱祁鈺吃完飯,放下筷子:“今日會有些宮女入宮,先去承乾宮,由你調教一番,再安置各宮吧。”


    “對了,選個吉日,朕納了談氏。”


    如果這個時候,再談什麽感情,完全是扯淡了。


    遮羞布扯下來了。


    直接談利益吧。


    就如世上的男女,有幾個是經曆過刻骨銘心的愛情後長長久久的,不過是激情過了後,搭夥過日子罷了。


    “臣妾遵旨!”唐貴妃小臉綻放了笑容。


    朱祁鈺伸手拉住她的手:“愛妃,你為朕做的,朕都看在眼裏,你是真心對朕的,朕清楚。”


    “謝、謝陛下!”唐貴妃熱淚盈眶。


    朱祁鈺站起來:“不要心有芥蒂,朕愛你如初,迴吧,朕去勤政殿了。”


    唐貴妃跪地恭送,目光中閃爍著點點感動。


    走在乾清宮院裏,朱祁鈺扭頭跟馮孝說:“去裏庫多挑些珠寶,給承乾宮送去。”


    “奴婢遵旨!”


    進了勤政殿,朱祁鈺開始處理奏章。


    貼黃之後,效率變得極高。


    他兩個時辰便能處理完全天的奏章。


    傅綱將皇爺處理完的奏章抱走,送到軍機處蓋印。


    “皇爺,太子在宮外候著。”馮孝進來稟報。


    朱祁鈺坐了一上午,正在殿中溜達散步:“嗯,讓他候著吧。”


    這幾日太子天天來告狀,無非是會哭的孩子有乃喝,他都懶得管。


    “火器都搬入宮了嗎?”朱祁鈺問。


    “全部搬入宮中了!”


    朱祁鈺微微頷首:“西直房是不是空著呢?”


    “啟稟陛下,宮中打發出去的太監,現在都住在西直房裏。”馮孝迴稟。


    這西直房是尚衣監官署。


    “傳旨,將兵仗局、西直房、舊監庫,全部打通。”


    “合並成為兵仗局,建造高城牆,內設小衙門,劃為禁地,無詔不得隨意進出,禁衛輪值。”


    “將軍器局、兵仗局火器工匠,全部召集起來,進入兵仗局。”


    “以前管事的,全部押入詔獄,審一審,該殺的殺。”


    “每個工匠必須登記造冊,任何信息必須準確,不得錯誤,有錯誤者,誅殺。”


    “入兵仗局的工匠,其子可參加科舉,工匠優秀者,可得蔭封。”


    “以後形成定製,軍器局隻生產兵甲、弓弩冷兵器等,火器則由兵仗局壟斷生產,民間、朝堂不許私設火器點,私設者以謀反罪誅殺!”


    “兵仗局設一提督太監,一個秉筆太監。”


    “讓戴函先做提督太監去,秉筆太監朕還沒想好,先這樣吧,去傳旨。”


    朱祁鈺要把火器攥在手心裏。


    大明的火器遠遠不夠,想縱橫漠北,縱橫天下,靠目前的火器規模,差得遠了。


    正好他手裏有銀子,完全可以投入研發。


    “讓石璞,帶著流民先建兵仗局,其他延後。”朱祁鈺又補了一句。


    “奴婢遵旨!”


    馮孝立刻打發人傳旨。


    朱祁鈺又去軍機處坐坐,處理了一會公務,便觀察處理公務的翰林,忽然問馮孝:“成凱是景泰二年進士吧?他在哪呢?”


    成凱是成敬的兒子。


    “啟稟皇爺,成凱在福建做都禦史。”馮孝對答如流。


    “耿九疇等人還沒到京城?”


    如今閣部忙得腳打後腦勺,就是因為之前殺得太狠了,朝堂官員減少太多,新任的官員還未到京。


    “啟稟陛下,都還在路上。”


    “下聖旨催。”


    朱祁鈺站起來,活動活動身體:“以後內閣也按照軍機處設凳子吧。”


    “這……”馮孝吃了一驚。


    正在辦公的翰林,也跟著吃了一驚。


    尹直跪下道:“陛下,此舉不可啊,從宋太祖撤椅之後……”


    他長篇大論說得朱祁鈺腦仁兒疼。


    “閣臣歲數都不小了,昨天薛瑄還病倒了,加些椅子吧,朕給百官人權,是讓他們為蒼生謀福的!”


    朱祁鈺淡淡道:“朕把你們想要的,都給你們了!”


    “你們,也要把朕想要的,給朕!”


    “都明白了嗎?”


    “臣等謝陛下隆恩!”尹直等人跪下謝恩。


    讓臣子坐下,是朱祁鈺對臣子的讓步,告訴他們,朕不是要把你們殺絕嘍,不用怕朕。


    卻在這時,杠夫穀有之匆匆忙忙進來:“皇爺,胡太傅、林閣老等官員匆匆入宮,說宣鎮出事了!”


    朱祁鈺瞳孔一縮,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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