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


    朱祁鎮設下酒宴,後宮嬪妃圍坐,皇子皇女由洳母、太監看著,輕歌曼舞,開懷暢飲。


    朱祁鎮喝到興時,題詩作曲,妃嬪們拍手叫好。


    卻在這時,宮門打開,不速之客從“狗洞”外爬進來。


    看見來人,朱祁鎮頓時怒火翻湧,喝問道:“你來幹什麽?”


    “參見太上皇!參見諸位娘娘!”


    許感恭恭敬敬跪下行禮,瞟了眼桌上豐富的酒菜:“太上皇在舉行家宴?歌舞升平,真豐盛呀。”


    他自顧自走到桌前,從盤中拿起一塊羊排,塞進嘴裏,噗的一聲,把骨頭吐出來,輕輕咀嚼,滿臉意猶未盡。


    “真香呀!奴婢在乾清宮伺候,已經將近一個月沒見到葷腥了,羊排真香呀?”


    “還有牛肉,嘖嘖,奴婢饞的直流口水呀。”


    許感真的流出了口水。


    朱祁鎮眸光冰冷:“皇帝就這般調教奴婢的嗎?朕的禦膳,你個奴婢也敢吃?”


    “求太上皇恕罪,奴婢實在嘴饞。”


    許感捏了片牛肉塞進嘴裏,吮了下手指,才跪在地上請罪:“請太上皇諒解,奴婢太久沒見到葷腥了,饞壞了。”


    “近來黃河泛濫,山東大災,皇爺連口糧都舍不得吃。”


    “奴婢這肚子呀,一天空落落的,見著野狗啃骨頭,都想過去跟著搶幾口吃的!”


    “實在是饞瘋了,求太上皇恕罪!”


    “再讓奴婢吃一口,就請太上皇隨便處罰奴婢!”


    許感居然又站起來,捏一片牛肉塞進嘴裏,咀嚼的聲音很大,吧唧吧唧的,然後跪下。


    都知監的太監都吞了吞口水,真的很久沒吃著肉了。


    “再讓奴婢吃一口!”


    許感未經同意又站起來,吃完又跪下,站起來、吃完、跪下……


    朱祁鎮整張臉都黑了:“跪下!朕不許你吃了!”


    “太上皇,最後一口!”


    許感把一盤牛肉吃幹淨了,又抓著羊排吃。


    一邊吃還讚不絕口,說南宮的廚子做飯好吃。


    “跪下!跪下!”朱祁鎮暴怒。


    許感放下盤子,吮了下手指,拍拍肚皮,挺直腰板:“還請太上皇跪下!咱家要宣讀聖上口諭了!”


    “伱!”


    朱祁鎮就知道,這個狗太監是來消遣他的!


    那個廢人就看不慣他過悠閑自在的日子,朕的病剛剛好,他就來折磨朕!


    “朕是他的哥哥,他敢讓朕跪下嗎?”朱祁鎮暴怒!


    “太上皇息怒,皇爺說了,您免跪!”


    許感壞笑,看向太上皇的鶯鶯燕燕,太上皇當的真享受呀,這麽多美人伺候,生了這麽多孩子,皇爺和他比,真的慘呀。


    “諸位娘娘,快過來跪下吧!都是宮裏的老人了,一點規矩都不懂,還須奴婢提醒?”許感盯著太上皇的嬪妃們吞口水。


    “太上皇,您的嬪妃們實在不像話,用不用奴婢幫您調教調教?”許感壞笑地看著朱祁鎮。


    看著他惡心的嘴臉,朱祁鎮想把吃進去的肉吐出來,吐他一臉,讓你調教,朕還能用了嗎?


    “快念!”他咬牙怒喝。


    他看了眼年幼的皇子、皇女,都有詫異地眼神看著他這位父皇!


    那個廢人真狠呀,讓朕丟盡顏麵!


    不過,朕能忍!


    “傳聖上口諭,如今山東黃河泛濫,災民嗷嗷待哺,是以宮中縮減用度開支,朕與太上皇帶頭,每日按例發放用度,隻減不增,裁撤宮人,數額以上的宮人全部驅趕出宮,令其自謀生路!”


    許感宣講完口諭,淡淡道:“收走南宮一切炊具,一切擺件,全部收走!”


    好好的家宴,被他給攪和了!


    朕的好心情都沒了!


    朱祁鎮胸口起伏,冷冷道:“你幹脆把朕也收走吧!”


    朕好不容易大病初愈,舉辦一場家宴,和家裏人熱鬧熱鬧,那個該死的廢人,連朕的最後一點歡愉都要搶走!


    他就是故意的,讓朕在家人麵前丟盡顏麵!他就是故意的!


    “皇爺沒命令!奴婢也不敢收您呀,奴婢可不是張軏,什麽都敢收!”許感語氣詭譎。


    朱祁鎮目光陰鷙,被那個廢人看穿了!


    那又如何?


    你殺了陳循,便永遠無法和文官修複關係了,沒有文官給你治理天下,你還是皇帝嗎?強如太祖、太宗,不也得向文官低頭嗎?


    你已經自斷生路,朕看你還如何翻天!


    嘖嘖嘖!


    許感手指在動,輪廓出劉敬妃的形狀。


    在空中啪啪,拍了幾下空氣。


    放在鼻子上,聞了聞。


    “滾!你滾!”朱祁鎮直接控製不住了!


    從那天之後,他隻要看到劉敬妃,就心裏膈應,已經幾天沒宣她侍寢了。


    “既然太上皇同意了,奴婢就動手了!”許感放肆地欣賞跪著的妃嬪。


    “朕看你敢!”朱祁鎮暴怒。


    許感揮揮手,讓人把宮人驅趕走,南宮一切東西都收走!


    “你們要幹什麽?你們把太監趕出宮,讓他們如何自謀生路啊?”劉麗妃急得站起來。


    “麗妃娘娘,這是皇爺的聖旨,您要違抗聖旨嗎?”


    許感直勾勾地看著她:“麗妃娘娘,誰讓您起來的?跪下!”


    “聖……”


    劉麗妃剛要說是聖旨,但發現許感靠近她,居然聞了聞她,嚇得她後退數步:“你!你,你豈敢對本宮無禮?”


    呸!


    許感呸了一聲:“真臭!也就太上皇不嫌棄你!”


    劉麗妃臉色一白,氣得渾身發抖。


    她因為無子,在南宮本就不受寵,在寂寞冰冷的後宮中,靠慰藉堅持下來的,可許感要斷絕她的希望啊!


    “限一個時辰,不離宮者,一概誅殺!”許感冷哼。


    劉麗妃拉著朱祁鎮的手哭泣道:“陛下,這太監實在放肆,不把陛下放在眼裏呀!他清理南宮,是逼咱們去死呀!”


    “啟稟太上皇,麗妃娘娘不關心您,那般關心太監幹嘛?”


    許感陰惻惻道:“奴婢聽說呀,有些妃嬪不檢點,和太監……嗬嗬,奴婢不敢說麗妃娘娘,想來麗妃娘娘肯定是嫌棄太監又髒又臭的,怎麽會做那種事呢?是吧?麗妃娘娘?”


    劉麗妃身體一顫,強自怒喝:“你個狗太監,胡說八道什麽呢!”


    “是是是,奴婢胡說八道,沒了太監,還有冰冷的床沿,麗妃娘娘用著也是一樣的。”許感笑著說。


    有人聽懂了,宮和妃忍俊不禁。


    有子嗣的又如何?皇帝不還是一樣會厭倦嘛?看看敬妃娘娘,寵冠六宮,何其風光,如今不也得守著冰冷的床沿嘛。


    有時候呀,冰冷的床沿,比男人有用。


    “你滾!”


    朱祁鎮扭頭見劉麗妃哭哭啼啼,登時暴怒:“別哭了!還嫌不夠丟人是不是?”


    劉麗妃趕緊收了眼淚,有些嫉妒地看了眼周妃,她雖然不得寵,卻生了當今太子!


    還有那些有子嗣的妃嬪,你們何等幸運啊?


    無聊的時候,還能逗弄逗弄孩子,我呢?除了我自己,還什麽啊?我自己用一用自己,又怎麽了?


    劉麗妃想著想著,眼淚不爭氣地流,今天這臉算丟盡了!


    朱祁鎮坐在椅子上生悶氣:“他就是這般對他親哥哥的?”


    “天家血脈親情,就由他這般糟踐!”


    “朕不過是廢帝,敢說什麽?能說什麽?”


    “哼,讓天下人看笑話去吧,看吧,老朱家的親兄弟啊,互相殘殺,毫無親情!”


    朱祁鎮故意說出這番話,就要借被趕出宮的太監的嘴巴,傳到朝堂去。


    看看朝堂怎麽噴朱祁鈺!


    看你這個皇帝,還有沒有臉麵!


    “迴太上皇的話,皇爺早就下命,紫禁城之中每宮隻留四個宮人伺候,一切用度都按例發放,已有十天了。”


    “您這南宮任何一宮中伺候的人數,都比乾清宮還多,您就算去朝堂上爭辯,也說不出理來。”


    “如今宣鎮在打仗,山東大澇,戶部、內帑錢糧捉襟見肘,朝堂上下都在縮減用度,皇爺已經半個多月沒沾葷腥了,各宮的例銀也在縮減。”


    “奴婢還告訴您,打發出去的宮女,宮裏會讓媒婆婚配,宮中補貼一筆嫁妝錢,至於太監,就去各局做粗活養活自己。”


    “不止京師,南京皇宮也不養閑人了,宮人該打發出去的就都打發出去,留下的,也都是忠心可靠的。”


    這番話是朱祁鈺的原話,許感複述給太上皇聽。


    朱祁鎮大驚失色:“他還要不要皇家的體麵了?每宮就四個人伺候?連個吏員都不如?南京皇宮也不管了?天家的顏麵還要不要?”


    “皇爺說了,皇家天大的體麵,也趕不上救活一個災民重要。”許感冷笑。


    “災民災民!不過一群泥腿子罷了!管他們死活作甚?”


    “連皇家體麵都不要了,南京皇宮不管了,北京皇宮苛刻成這般模樣!以後哪個奴婢肯用心辦事?”


    “真是個敗家子!祖宗留下的家底兒,早晚被他敗光!”


    “難道那些賤民,能保他做皇帝嗎?”


    “蠢貨!愚蠢至極!”


    朱祁鎮氣炸了肺了。


    萬宸妃不斷給朱祁鎮使眼色,都什麽時候了,您關心那個廢人幹嘛?


    他越作死,對我們越有利呀!


    “皇爺的聖旨,奴婢可不敢置喙,但請太上皇也閉嘴,這天下,是皇爺的,不勞太上皇費心了。”


    許感冷笑兩聲,慢慢轉過頭,嗬斥南宮宮人:“動作怎麽這麽慢?快點的,隻有一個時辰,不爬出去的,全都劈死!全家流放宣府!”


    這是指桑罵槐呢!


    朱祁鎮氣壞了。


    倘若把南宮伺候的人都打發出去,難道洗衣做飯,都要他們自己動手?出恭呢?也自己來?


    他不肯低頭,讓妃嬪們都起來。


    劉敬妃陪著笑問:“既然每宮留下四人,南宮自然遵循成例,許公公,您看如何?”


    “皇宮是皇宮,南宮是南宮!”


    許感盯著她,腆了腆舌尖:“不過敬妃娘娘的話也有道理,奴婢可為敬妃娘娘開個後門,但請敬妃娘娘今晚光臨寒舍……”


    “閉嘴!”


    朱祁鎮暴怒,一巴掌扇過去。


    許感往後一退,讓朱祁鎮打了個空。


    “朕打你你還敢躲?跪下!朕說話不管用了嗎?朕連個奴婢都教訓不了了嗎?”朱祁鎮暴怒。


    許感跪在地上,可憐道:“太上皇,奴婢犯了什麽錯呀?明明是敬妃娘娘勾引奴婢的……”


    啪!


    朱祁鎮狠狠一個耳光扇在許感的臉上:“你還敢胡說!”


    “奴婢不敢說了,敬妃娘娘也莫要勾引奴婢了,奴婢隻是個太監,不是男人呀,若太上皇實在不行,奴婢可以送您一塊木頭,請您不要勾引奴婢了!”


    許感哭著說,聲音很大,南宮諸多嬪妃都聽到了。


    都用很怪異的眼神看著劉敬妃,又看了眼太上皇。


    啪!


    朱祁鎮反手一個耳光扇在他的臉上,氣到爆炸:“該殺的奴婢!該殺的奴婢!”


    “奴婢確實該殺,太上皇呀,都是敬妃娘娘勾引奴婢的,求太上皇饒命啊!”


    許感越說,朱祁鎮越怒,仿佛頭上真綠了。


    劉敬妃驚恐地趴伏在地,這太監滿嘴虎狼之詞,本宮的清譽啊……


    尤其她看見,榮王朱見潾(原名朱見淸)、朱見淳和朱見澍兄弟用怪異地眼神看著她,尤其朱見潾,居然吞了口口水!


    他怎麽能這樣?


    “閉嘴!閉嘴!”朱祁鎮氣得踹他。


    許感嘴角流血,卻還是在說:“奴婢說錯話了,奴婢和敬妃娘娘什麽都沒有呀,太上皇莫怒,太上皇千萬不要遷怒敬妃娘娘啊,要打殺便打殺奴婢呀!”


    嘩啦!


    朱祁鎮把桌上的美味珍饈全都掃倒了!


    盤子碗摔碎一地,無數美味灑在地上。


    許感也不哭了,像條野狗一樣爬過去,把好吃的往嘴裏麵塞:“都看什麽呢!這是太上皇賞賜給奴婢們的,都吃光了,一點都不許剩!”


    都知監的太監都爬過來,圍著破碎的盤子碗,像野狗一樣吃。


    他們都是粗使太監,進了都知監,也沒吃一頓好的,正如許感所說,乾清宮都多長時間見不到葷腥了,許感真饞壞了。


    看著許感大快朵頤,朱祁鎮竟有幾分不寒而栗。


    “太上皇,明天的飯沒了。”許感嘴裏塞滿肉,含糊不清。


    “什麽?”朱祁鎮一愣。


    “南宮按照人數配給,本來這桌子魚肉,是南宮明日的飯菜,但太上皇賞賜給了奴婢們,所以明天南宮沒飯了。”許感吃到撐,打了幾個飽嗝,跪在地上咧嘴傻笑。


    嘭!


    朱祁鎮一腳把他踹翻:“你個狗太監,敢虐待朕?明日朕沒飯吃,朕就把你煮了吃了!”


    “請太上皇恕罪,奴婢吃得太飽了,磕不了頭了。”


    許感爬起來,猛地看向抱著朱見澤的洳母:“你怎麽還沒出宮?”


    “她是我兒洳母,如何出得了宮?”朱見深的親生母親周妃嗬斥道。


    “給周妃娘娘請安。”


    許感卻站起來,從都知監太監腰間抽出刀,一刀劈在那洳母的脖子上!


    鮮血濺了朱見澤一臉!


    周妃近在咫尺,也被血濺到了。


    人被嚇傻了,軟軟地跪在了地上。


    “咱家說了,一個時辰內,沒出宮的,都該死!任何人都不例外!”


    許感兇殘地剁下那洳母的腦袋,提在手裏,高高舉起:“不聽話的,這就是下場!”


    “你,你敢在南宮行兇?”周妃驚恐地抱住朱見澤,小孩子不知道什麽是血,還在笑。


    “周妃娘娘,奴婢不是行兇,而是在執行聖旨!周妃娘娘要抗旨嗎?”許感語氣森冷。


    嘭!


    他把腦袋丟在地上,腦袋滾到周妃的腳下。


    周妃驚叫一聲,後退數步,摔倒在地上。


    整個廳堂中,所有人都嚇傻了,誰也沒想到,許感會忽然殺人,還殺得這般殘暴!


    連朱祁鎮也不敢說狠話了,傻傻地看著那洳母的腦袋,仿佛想到了什麽。


    真是有什麽主人,就有什麽奴仆啊。


    “太上皇!”


    “即日起,南宮無人伺候!”


    “一切用度,由咱家配給!”


    “咱家再重複一遍,不許窩藏無幹人等,違者連坐!不問是誰,盡殺之!無咱家手令,不許與宮外交通!”


    “千萬別犯在咱家手裏!”


    許感把刀丟在地上,官袍上都是血,挺直腰杆,森冷地盯著朱祁鎮。


    朱祁鎮莫名覺得恐懼。


    “搬!快點搬!”許感冷喝。


    “朕,朕要見文武百官,皇帝虐待朕,虐待自己的親哥哥!”朱祁鎮怒吼。


    許感冷笑:“太上皇要見誰?見陳循嗎?陳循已經死了,您要想見他,隻能去那邊了。”


    “你敢詛咒朕?”


    許感跪下請罪,朱祁鎮想踹他,看見他身上的血,又不敢。


    “太上皇,奴婢還要告訴您,過兩天會有新太監來伺候您,想必您會非常滿意的!”許感指的是許彬。


    朱祁鎮以為是朱祁鈺的人,過來監視他罷了。


    這時,有小太監進來稟告,該搬的都搬完了。


    許感看向朱祁鎮:“太上皇,請站起來。”


    “你說什麽?”


    “這把椅子,也要搬走。”許感淡淡道。


    “這是朕坐的龍椅!你們敢搬走?朕坐什麽?搬走了,你們敢坐?”朱祁鎮暴怒。


    “太上皇,您還是為明天的飯擔憂吧。”許感讓人搬。


    朱祁鎮不站起來。


    但都知監的太監跪了一圈,擠著朱祁鎮。


    氣得朱祁鎮踩著一個太監站起來,他坐在內堂床上:“這張龍床是不是也要搬走啊?”


    “奴婢不敢!”許感請安後要離開。


    萬宸妃見都知監把南宮搬空了,就知道許感沒說大話。


    又沒人敢問他,隻能她站出來,問:“許公公,那明天的飯?”


    “嘿嘿,讓敬妃娘娘親自來取吧。”許感衝著劉敬妃笑了。


    噗通!


    劉敬妃跌倒在地上,這個狗太監真敢惦記太上皇的女人?


    這時,一個瞎了一隻眼睛,瘸著腿的女人由宮女扶著慢慢走過來,毫不畏懼地走過來,把許感堵在門口。


    “他們收走了本宮的刺繡,那是本宮的東西,不是南宮的東西,還給本宮!”


    這女人瞪著獨眼,死死盯著許感。


    那種堅韌,讓人不寒而栗。


    “給皇後娘娘請安。”


    許感冷冷道:“若皇後娘娘把自己和南宮分得這麽清楚,那您吃了多少年南宮的飯菜,是不是也該還給南宮?”


    “皇後娘娘,皇爺給您留下一個伺候的人,已經法外開恩了!”


    “若您不稀罕,奴婢可以把她趕走!”


    “你!”


    錢皇後僅剩的獨眼,死死盯著許感:“本宮會去宮裏討個說法的!”


    別人怕,她不怕。


    連太上皇北狩瓦剌,她孤獨一個人在皇宮之中,她都不怕!


    八年前,當今聖上登基,她也不怕!


    她靠一股子堅韌,撐到了現在,什麽都不怕!


    別說是許感了,哪怕對著當今皇帝,她也要討個說法,讓他老老實實把南宮的東西送迴來!那是太上皇的,不是你皇帝的!


    看見錢皇後,朱祁鎮臉上恢複了血色,眼淚奪眶而出,關鍵時刻,還得靠皇後啊。


    “隨您,把她也帶走!”


    許感瞥了她一眼,給臉不要臉!


    要不是皇爺憐惜你的真情,放你入南宮,哪有你的好日子?哼,卻不知迴報,更不懂得皇爺苦心!


    錢皇後掙脫開宮女的攙扶,厲喝道:“本宮這就去皇宮麵見皇帝!問一問他,為何如此無情!”


    啪!


    許感揚手一個耳光,甩在伺候她的宮女臉上,怒吼:“拖出去!殺了!”


    “你敢!”錢皇後臉色一變!


    這宮女是她的陪嫁宮女,是宮中的女官!你個狗太監,敢殺她?


    噗!


    許感沒有廢話,抽刀狠劈,鮮血濺了錢皇後一臉!


    她驚恐地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全是血啊,臉上、前襟,都是血啊!


    “她,是你害死的!”


    許感死死盯著錢皇後,指了指地上的屍體:“錢皇後,皇爺對你恩深義重!”


    “你拿刺繡出宮去賣,博取你的賢名!”


    “卻讓皇爺背負惡名!”


    “皇爺高抬貴手,不跟你計較!”


    “可皇爺真就苛責過南宮嗎?缺你賣的那點刺繡錢嗎?”


    “你無非是沽名釣譽!”


    “皇爺大人大量,寧願背負惡名,也沒怪罪你!”


    “可你是怎麽迴報皇爺的?”


    “你忘記了,要不是你天天哭求,你能來到南宮?”


    “忘記了?你的腿殘了、廢了,是誰給你醫治的?是誰憐憫你的?”


    “你都忘了!”


    “良心被狗吃了!”


    “現在居然又拿出破刺繡去打擾皇爺!”


    “你以為沒有子嗣,奴婢就拿不到你的弱點了?”


    “好!是你錢皇後,氣壞了太上皇的身子,三天不能吃飯!”


    許感把刀插在死了的宮女身上。


    然後後退三步,跪在地上:“皇後娘娘若不服氣,大可殺了奴婢!奴婢絕無怨言!”


    錢皇後渾身一顫,這狗太監的眼光,要殺她!


    她不怕死,正如許感所說,她沒有子嗣,沒有弱點,但她最大的弱點,就是朱祁鎮啊!


    許感要餓他三天不吃飯,豈不餓壞了身子?


    “你,你不能虐待太上皇!”錢皇後忽然發現,她除了堅韌,一無所有。


    她這個皇後,隻是一個空頭名聲罷了。


    連太上皇都尊崇為太上皇了,可她還是皇後,稱唿別不別扭?


    “南宮三天不吃飯!”


    許感就看不慣錢皇後,沽名釣譽,釣名欺世。


    你的好名聲,是建立在皇爺的惡名身上的!


    你是踩著皇爺上來的!


    可你,惦記過皇爺一點好嗎?


    錢皇後迴眸,獨眼看見南宮諸人怨恨的眼神,身體一顫,蠕了蠕唇,想說一句軟話,卻說不出來。


    “南宮的飯,已經賜給你們了,你們好好吃吧。”許感目光掃了眼死了的宮女。


    朱祁鎮仿佛又想到了什麽,直接幹嘔出來。


    他一把抓住錢皇後的手,怒聲喝問:“你,你想害死朕不成!”


    轟!


    錢皇後如遭雷劈,她是為太上皇爭一口氣呀,可太上皇居然怨懟她,逼她低頭。


    別人怎麽看她,她不在意,哪怕身體殘了她也不在意。


    可她最在意的是太上皇的看法啊。


    “謝太上皇、皇後娘娘恩典,奴婢告退!”許感磕個頭,慢慢站起來。


    錢皇後看著朱祁鎮,朱祁鎮搖著她的手臂,還在吐。


    “等一下!”


    錢皇後咬碎銀牙:“許公公,請留步!”


    “奴婢耳朵背,聽不到!”許感冷笑。


    “許公公,請留步!”錢皇後豁出顏麵,嘶吼,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到南宮後,她以為陪在丈夫身邊,今生不會再流淚。


    卻不想,為了這個男人,她還要流淚。


    “許公公,本宮錯了。”錢皇後絕望地閉上眼睛。


    堂堂皇後,卻要跟太監認錯,她滿腔憤怒。


    “皇後娘娘,您不要跟奴婢認錯,要跟皇爺認錯,你的一切,都是皇爺賜給你的!”


    “不止你,皇後娘娘!”


    “還有你們!”


    “你們的一切,都是皇爺賜給你們的!”


    許感眸光如刀:“沒有皇爺,你們都在路邊跟野狗搶飯吃呢!你們還能舔著臉活在世上?是皇爺的恩賜!”


    “你們的一切,都是皇爺的恩賜!”


    轟!


    朱祁鎮腦子炸開。


    諸多嬪妃也滿臉驚恐。


    慢慢的,錢皇後轉過身體,對著紫禁城的方向,跪下,泣聲道:“臣妾等謝陛下恩賜!”


    頭,磕下去。


    眼淚,奪眶而出,止不住的流。


    南宮妃嬪,也都有樣學樣,跪地謝恩。


    而許感的目光,在盯著朱祁鎮。


    朱祁鎮一僵,朕也要跪?


    朕不跪!就不跪!


    他是皇帝,朕也是皇帝,朕為何給他下跪?


    朕是哥哥!他是弟弟!天底下哪有哥哥給弟弟下跪的道理?


    但許感隻盯著他。


    噗通!


    朱祁鎮慢慢跪倒,眼淚狂流。


    跪下了,就算今天不跪,許感也有辦法讓他明天下跪,囚犯還有什麽顏麵呢?在瓦剌大營不也是嘛,忍一忍就好了。


    他開導自己,反正從土木堡開始,他就這般開導自己,都習慣了。


    許感也跪在地上:“奴婢給皇爺磕頭!”


    嘭嘭嘭!


    腦袋狠狠磕在地麵上,磕紅了額頭。


    錢皇後攥緊了拳頭,有樣學樣,磕了三個響頭:“臣妾給陛下磕頭!”


    嗚嗚嗚!


    她僅剩的那隻眼睛有點模糊了,有點看不清了……


    萬宸妃、劉敬妃等也跟著磕頭高唿。


    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朱祁鎮想殺了許感,終究還是一頭磕在地上,嘭嘭嘭磕了三個:“朕,給陛下磕頭!”


    “太上皇請起!”許感的聲音傳來。


    朱祁鎮的尊嚴,被狠狠踩在一個太監的腳下,他發誓,一定要殺了他!坐迴那個位子上!


    殺光那些嘲笑過朕的人!殺光!


    “奴婢告退!”許感對著朱祁鎮磕了個頭,從“狗洞”爬出去,他臉上還掛著笑。


    “收屍啊!你們倒是收屍啊!”朱祁鎮慢慢站起來,忽然看見院中的屍體還在那,登時大怒。


    “收屍啊!”


    朱祁鎮去敲門,門鎖灌了鉛,狗洞被關上,門口還有人戍衛。


    卻沒人理他!


    朱祁鎮慢慢蹲在地上,眼眸通紅,淚水盈滿了眼眶。


    他低著頭,不讓別人看到。


    “陛下,見澤沒乃吃呢,可怎麽辦呀?”周妃抱著孩子過來問。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沒有乃嗎?你不能喂嗎?”


    朱祁鎮怒吼:“滾!都滾!無朕旨意,誰也不許出宮半步!餓死也不許出宮!”


    等妃嬪、孩子都走了,他雙手抱著頭,坐在地上痛哭起來。


    被俘的時候、在瓦剌大營的時候,他都沒哭,如今卻真的哭了。


    那個廢人,真的狠啊。


    “父皇父皇,您看我發現了什麽?”廣德公主朱延祥蹦蹦跳跳過來,手裏提著一個食盒。


    朱祁鎮趕緊擦了眼淚,朱延祥才三歲,說話還說不清楚呢,什麽都不懂。


    他看了眼那食盒,好像是許感帶來的,忘記帶走了?


    她打開了食盒,忽然驚叫一聲,一顆紅色的心髒從食盒中滾了出來。


    朱祁鎮整個人都傻了,許感是送這東西來的?


    這是陳循的?還是誰的?


    他眼睛一黑,徹底昏厥過去。


    ……


    翌日。


    奉天殿上。


    朝堂上爭論巡按使的人選。


    “可有結果?”朱祁鈺問。


    “迴稟陛下,閣部推選出幾個人選,請陛下定奪!”林聰很明白,該聽誰的話。


    李紹、錢璡、朱文範。


    這幾個人選的有意思,李紹是李賢門人;錢璡在易儲中倒向過皇帝,卻是陳黨;朱文範是吏部主事,是胡濙的人。


    朝臣推舉出這三人來,其實是在試探皇帝的心思。


    “三個都派去。”


    朱祁鈺掃視一眼:“山東六府,朕派去六個巡按使,再推三個人出來。”


    “臣等遵旨!”林聰領旨。


    他也在琢磨皇帝的心思。


    今時不同往日了,以前把皇帝當吉祥物就行了。


    現在,任何事都要和皇帝商量,甚至還要揣測皇帝的心思,唉,不習慣啊。


    “諸卿,昨晚王越星夜入宮,他告訴朕,他在迴來的路上,遭遇兩次刺殺。”


    “這是打中樞的臉呢!打朕的臉啊!”


    “山東不平靜啊,朕也徒唿奈何。”


    “所以朕賜他天子劍,給他權宜之權!”


    “朕不管山東平不平靜,朕就要山東平靜,那就必須平靜!”


    朱祁鈺站起來:“但王越一個人去,朕不放心!”


    “除了巡按使之外,朕打算再派出兩個禦史出京,擔任欽差,秘密走訪山東,讓山東恢複平靜!”


    “都察院,誰願意去?”朱祁鈺看向王竑等人。


    “臣願意去!”


    新任右副都禦使張鵬出班跪下:“臣願意秘訪山東,為陛下查清山東大災原委!”


    都察院很多人爭先恐後當欽差。


    朱祁鈺眼睛一眯,陳循死了,都察院在找新主子呢,張鵬在主動投靠朕啊。


    不錯,都察院雖然帶刺,卻是口好刀,傷人傷己的好刀啊。


    “張鵬,朕任命你為欽差!查訪山東!”朱祁鈺給張鵬一個機會。


    “臣謝陛下隆恩!”張鵬不苟言笑。


    山東是個大泥潭,一不小心,都得死在裏麵。


    他站出來,是揣測皇帝的心思。


    陳黨沒了,他們要麽投靠胡濙,做新的胡黨,要麽投靠皇帝。


    可胡濙並不攬權,不想做什麽胡黨黨魁,反倒是內閣中的李賢、王直躍躍欲試,有自成一派的念頭。


    但和投靠李賢比起來,可就遠不如投靠皇帝更劃算了。


    所以他鋌而走險,先投靠皇帝再說。


    “臣也願意出使!”


    王竑、楊瑄等人都高唿。


    朱祁鈺擺擺手:“都察院不必爭了,六部再推舉一人。”


    李賢目光一窒,皇帝這是看透了都察院的心思,想看一看六部的心思呢。


    陳循一死,陳黨以雪崩的速度瓦解。


    李賢和王直合作,大肆收攏陳黨勢力。


    奈何朝臣並不傻,皇帝也趴在陳循的屍體上茁壯成長,皇權正在迅速膨脹。


    如今已經過去了陳循在時一唿百應的日子。


    朝臣四分五裂。


    在朝堂上,皇黨最大,坐下走狗林聰、王文、何文淵,內閣、都察院都在傾向於投靠皇黨。


    李王黨茁壯成形,大肆招攬有生力量,陳黨黨羽很多投靠了李王黨。


    胡黨也形成雛形,縱然胡濙從不拉幫結派,還是在朝中形成了舉足輕重的力量。


    甚至還有飄然若仙的於謙,死死攥著兵部不放手,以及凋零的勳貴。


    朝堂上五方勢力角逐。


    按目前形勢看,皇黨最強勢,勢力最大。


    而隨著皇權越來越大,皇帝在朝堂上必然一唿百應,縱然達不到陳循時齊心協力的地步,但也需要李王黨、胡黨勠力同心,才能達到雙方平衡,勉勵支撐罷了。


    倘若四方同時壓製皇權,皇權才會收縮。


    至於把皇帝徹底關進籠子裏,想都別想了,老老實實和皇帝分享權力吧。


    很快,六部推舉出陸昶。


    陸昶是景泰二年的進士,這是在安皇帝的心。


    六部退讓,就是胡濙在退讓。


    朱祁鈺看懂了,胡濙是擔心山東成為朝臣的絞肉機,所以竭力想從漩渦中逃離開。


    還是這老狐狸看得通透啊。


    李賢、王直一門心思爭權,寧願踩中陷阱,也要權力,哼。


    “允。”


    至於錦衣衛、東廠出的人,就不勞朝堂費心了。


    朱祁鈺掃了眼李賢和王直,倒便宜你們兩個了。


    “朕昨日與老太傅商談,打算把皇店賣掉,籌集的錢全部送去山東。拍賣一事,就由戶部和錦衣衛來辦。”


    “吾皇聖明!”


    皇帝肯放棄皇店,於國於民,都是大好事。


    接下來議的都是老生常談的話題,也是走個過場罷了。


    下了朝,朱祁鈺進入勤政殿。


    勤政殿旁邊,就是軍機處。


    軍機處掛了牌,是他親自題的字。


    入值軍機處的官員,跪在門口,迎接聖駕。


    朱祁鈺讓他們開始辦公吧,還沒工夫一個個接見。


    “王複到了嗎?”朱祁鈺吃了飯,喝了藥,問馮孝。


    “迴皇爺,在殿外候著呢。”


    “宣進來。”


    用了貼黃之後,大大提高了行政效率,但他居然比之前更加繁忙了。


    這是胡濙的手段,用冗雜的奏章累死他。


    哼,怕累當什麽皇帝!


    “皇爺,許公公還在門外跪著呢,您看……”馮孝提點道。


    朱祁鈺臉色微寒:“讓他跪著,朕讓他去作威作福,欺負欺負人算了,不是讓他去殺人的!”


    “如今是什麽情況,他不知道嗎?”


    “南宮那邊再出了亂子,影響朕的大事,朕饒不了他!”


    “哼,自作聰明,凍著他,讓他好好清醒清醒!”


    朱祁鈺喝了口參茶,平複怒氣,緩緩道:“給他送了嗎?”


    “送了,昨晚就給送了。”馮孝就知道,皇帝不是真生許感的氣,而是敲打他,太得意忘形了。


    “恩,把這盞也送給他,暖暖身子,別凍出毛病來。”


    朱祁鈺也是做做樣子,許感在南宮殺人,是瞞不住的,沒等都察院彈劾的奏章送來,他就先罰了許感,是在給他脫罪。


    馮孝端著參茶出去。


    朱祁鈺又勾勾手指:“迴來,給他再加件棉衣裳,別凍壞了。”


    “皇爺,昨晚您已經賜他三件棉衣了。”馮孝好笑地看著皇帝。


    朱祁鈺輕咳一聲,佯怒:“滾吧!”


    聽了許感處罰了錢皇後,他反而好笑,換做是他,他早就一巴掌抽死那個女人了!


    敢找朕理論?


    朕三番五次高抬貴手,給你臉了?


    他目光一沉,想到錢皇後,自然而然地也想到了汪氏。


    汪氏曾經無數次勸諫他,勸他迎迴太上皇,寬恕太上皇,不要兄弟相殘,善待孫太後……


    當初,錢皇後能順利出宮,去南宮伺候太上皇,汪氏可沒少出力啊。


    可汪氏,當時可是朕的皇後呀!


    為何屢屢幫太上皇呢?


    朱祁鈺百思不得其解。


    這時,王複走了進來,跪下行禮。


    “平身,賜座。”


    朱祁鈺神色如常:“王卿,知道朕詔你前來,所謂何事嗎?猜猜看!”


    “啟稟陛下,臣以為陛下是想問張仁孝的案件。”王複說話一板一眼,不會故弄玄虛逗皇帝開心。


    朱祁鈺並沒怪罪,輕輕頷首:“沒錯。”


    “這張仁孝,在午門被殺,可他弟弟張仁禮居然狀告於朕,朕是既憤怒,又覺得冤枉!”


    “所以想問問王卿,究竟查得怎麽樣了?”


    王複驚異地瞟了眼皇帝,張仁孝真不是皇帝殺的?


    “臣將審理經過寫成了奏章,請陛下閱覽!”


    王複顯然提前準備。


    朱祁鈺翻開細看,越看目光越冷:“荒謬!荒謬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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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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