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啊,你就別叨叨了,本官這腦袋都被你吵炸了!”


    林聰十分煩躁,他遞交辭呈後未經批準便私自離京,是重罪,但他並非返鄉,而是去城外的莊子住幾天,鑽律法空子。


    “老爺,熬了這麽多年終於熬入閣了,說放棄就放棄了?您的前程不要了,大兒子的前程也不要了?您究竟怕什麽?要不我豁出這張老臉去,去求求娘家大哥,幫你說和說和?”


    “伱個女人懂什麽?別叨叨了!”


    “本官堂堂宰輔都解決不了的事,你大哥一個芝麻官兒,能解決什麽問題?嶽丈遺留下的薄麵,用了這麽多年,還有誰買賬?”


    “好了好了,本官要是再厚著臉皮賴在內閣裏,丟的就不是父子前程了,而是你我九族的腦袋!”


    林聰推開車廂門,催促車夫,快點趕車。


    他帶著家人和錢財快速出城。


    林夫人麵露驚恐,泫然欲泣:“都說了不讓你和陳循打對台戲,你非不聽,這迴惹事了吧!”


    “夠了!禍從口出!你想害死咱們一家是不是啊?快點閉嘴吧!”林聰心累。


    卻在這時,車後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傳聖上口諭!”馬上的騎士疾唿。


    林聰身體一軟,栽倒到夫人的懷裏,如喪考妣:“完了,完了!”


    等林聰被帶到勤政殿,看到殿門時,雙膝一軟,差點跪在地上。


    終究還是逃不過啊!


    這勤政殿有毒啊。


    “林閣老來了?”朱祁鈺的聲音響起。


    “陛下!”


    林聰哭嚎著爬過來,嘭嘭嘭磕頭:“求陛下開恩啊!”


    “閣老說笑了,該是朕求閣老開恩才對啊!”朱祁鈺陰陽怪氣道。


    一聽這口氣,林聰就知道完了,這條老命肯定交代這了。


    “閣老好手段啊,逼著朕殺監生,自絕於天下!”


    天子劍出鞘,朱祁鈺擦拭寶劍,冷幽幽道:“朕和你比,實在太嫩了,被閣老玩弄於股掌之中啊,朕技不如人,自愧不如,服氣了。”


    “知道朕在想什麽嗎?”


    “朕覺得這把劍太鋒利了,這一劍下去,太痛快了,還是鈍刀子好啊。”朱祁鈺目光幽幽。


    林聰身體癱軟,淚如雨下:“陛下啊,這不是老臣本意,老臣也被算計了!都是陳循,害的老臣,害的陛下!”


    劍在頸上,他選擇活下去。


    朱祁鈺眼睛一亮,林聰這是要給他當狗的節奏。


    “林閣老,知道攀咬首輔,是什麽罪嗎?”


    “你未經許可,私自離京,又是什麽罪呢?”


    “你輕飄飄一句,就讓朕免了你的死罪嗎?”


    “林閣老!”


    朱祁鈺在給他機會,生和死,選擇吧。


    “老臣不是離京,而是身體不舒服,去城外莊子住幾天,絕非擅自離京!更非攀咬首輔,說的都是實話、真話,老臣所作所為,都是陳循在幕後主使!”


    林聰說完這些,見皇帝不為所動,他就明白了,皇帝要什麽。


    他不敢再廢話了,羅通怎麽死的,他曆曆在目,隻能已頭點地:“老臣願意為陛下賣命,求陛下接納!”


    “嗯?”


    林聰咬緊了牙齒:“老臣願意當陛下的狗!”


    “哈?林閣老在開什麽玩笑?你夠資格當朕的狗嗎?”朱祁鈺冷笑。


    林聰直接就哭了,徹底放棄讀書人的尊嚴:“老臣一心一意、孜孜不倦,就想努力成為陛下的狗!”


    “想當朕的狗的人,如過江之鯽,林閣老是不是高估自己了?”朱祁鈺偏偏不接納。


    朕的人設崩塌,是你一句當狗,就能挽迴的嗎?


    “老臣有用,老臣可以幫陛下去咬陳循,老臣知道陳循的底細,能陛下的忙啊……”


    林聰說了一大堆,朱祁鈺不為所動。


    “汪汪汪!”林聰居然學上了狗叫。


    朱祁鈺眼皮子一抬,原來林閣老也是很會跪舔的嘛!


    也對,宣宗皇帝在位時,你可沒這麽高貴,整個文官集團都沒這麽高貴,不過慣壞了而已。


    “汪汪汪汪……”


    林聰趴在地上,拚命學狗叫。


    為了老命,他徹底放棄了文臣的尊嚴,徹底放棄了他所擁有的的一切,正如他所說,他正孜孜不倦夢想成為皇帝的狗!


    一邊叫,還一邊搖皮股!


    畫麵不堪入目。


    鏘!


    寶劍歸鞘,朱祁鈺長歎口氣:“閣老何苦如此啊?”


    還不原諒我嗎?


    林聰一邊叫,一邊爬,學狗一樣爬。


    “哈哈哈,閣老何故如此?”


    朱祁鈺陡然大笑:“學狗叫,學狗爬,是不是還要學狗,腆朕的鞋啊?”


    林聰渾身一顫,眼淚嗆了出來。


    卻慢慢爬過來,伸出舌頭去腆皇帝的鞋!


    “朕隻是開個玩笑,閣老切勿當真。”


    朱祁鈺嫌棄的挪開鞋子:“起來吧閣老,朕與你是君臣,而非主仆,想做朕的狗,還有一段路要走!你年紀這麽大了,跑不快了,慢慢來吧。”


    “是是是,臣謝陛下隆恩!臣一定努力,努力成為陛下的狗!”林聰淚流滿麵。


    半輩子的功名化作塵與土,現在隻能抱住皇帝的大腿,淪為皇帝走狗,成為少年時最恨的那一撥人,屠龍者成為惡龍的走狗。


    “把你的致仕疏拿迴去吧,朕不允你致仕。”


    皇帝這句話,林聰終於鬆了口氣,活下來了!


    他活下來了,官位也保住了,九族也保住了!


    卻隻想哭,淚水止不住的往外流。


    “心裏也別覺得委屈,朕是天下共主,你們都是朕的奴婢!”


    “宣宗皇帝在時,你們是怎麽伺候的,便那般伺候朕即可。”


    “今日的事,不會傳到朝堂上的,閣老安心。”


    “給朕當狗,是一件無比榮耀的事情,以後你便知道了,今日這個決定,該多麽明智!”


    朱祁鈺淡淡道:“讓你小兒子入宮伴駕吧,朕為你調教一番。”


    “臣遵旨!”


    見林聰乖乖的,朱祁鈺十分滿意:“說說吧,陳循要怎麽對付朕啊?”


    “老臣不敢說。”林聰又跪在地上。


    “朕赦你無罪,起來,賜座。”


    林聰抹了把臉上的眼淚,戰戰兢兢坐下,看皇帝時,他終於意識到,皇帝撕開的那一角,任由陳循如何糊,也糊不上了。


    “老臣多的不知道,但知道陳循和太子有聯係!”林聰說出這句話,就意味著徹底投靠皇帝了。


    果然!


    “有何計劃?”朱祁鈺真的想不通,陳循扶持太子,憑什麽登基呢?


    “老臣真不知道,陳循和老臣的關係並不好……”


    林聰見皇帝眸光淩厲,立刻道:“老臣能幫陛下破監生的局,使監生為陛下所用!”


    “說來聽聽。”朱祁鈺來了興趣。


    “陛下,監生哭諫,無非邀名而已,並非和陛下作對,隻是想被陛下記住,得陛下誇讚,正如李東陽一樣。”林聰一語中的。


    奈何朱祁鈺殺人了啊。


    “陛下,監生能在西華門哭諫,也能在府門口罵人!”


    林聰壞笑道:“隻要陛下因勢利導,監生自然為陛下所用。”


    意思是說,讓宋瑛帶著監生去陳循家門口罵人,把陳循也拖入屎坑,要臭就一起臭。


    對付文官,還得靠文官。


    朱祁鈺滿意頷首:“以後說話,別繞彎子,朕不喜歡猜來猜去的。”


    噗通!


    林聰跪在地上請罪:“老臣知錯,請陛下恕罪。”


    “記得便好,起來吧。”朱祁鈺表情淡淡。


    可這辦法,還是沒辦法為皇帝洗清暴君罵名啊。


    “陛下,自古先有佞臣後有昏君,陛下禦極八年,兢兢業業,從無錯處,乃賢君在世,如今怒而殺人,想來是朝中佞臣當道,才教壞了陛下!”林聰道。


    對啊!


    沒有秦檜,宋高宗怎麽會那般壞?


    把陳循變成秦檜不就萬事大吉了?


    “林聰,朕看你有首輔之才。”朱祁鈺很滿意。


    林聰趴在地上:“老臣無論處於何等官職,都是陛下忠心耿耿的狗!”


    瞧瞧,多會說話!


    “你大兒子林恆是六科給事中?調去通政司吧,待立了功,朕在提拔他。”


    林聰眼睛亮起,這就是投靠皇帝的好處,官職來的容易。


    “朕還有一策,尚需林閣老為朕參謀參謀。”朱祁鈺便將讓文武百官之子入國子監的想法說了。


    “蔭監?”林聰沒太明白。


    “是強製入監,可為舉監,也可為貢監,沒有限製。”


    國子監監生來源有六種:舉監、貢監、蔭監、例監、夷監和俊秀生。


    林聰反複咀嚼,斟酌著說:“陛下,此計恐怕需要大量錢財。”


    “國子監隻有南北兩監,北監雖然在正統九年重建,卻容納不了太多監生。”


    “陛下此想,恐怕需要在各省建造監舍,再聘請名師,敕命祭酒等官職,僅僅行政成本便是極高的。”


    “而且,我朝監生是賜廩食和衣服的,雖說景泰元年實行了捐資入監,可一旦實行陛下此策,便要廢除捐資入監之製。”


    若在各省設立國子監,就等於建立省大學,未嚐不可。


    “你估算需要多少錢?”


    見皇帝鐵了心要辦,林聰苦笑道:“初建需要五百萬兩銀子以上,往後每年恐怕要投入二百萬兩銀子。”


    朱祁鈺倒吸一口冷氣。


    戶部肯定沒錢,內帑也沒錢啊。


    不過,倒是可以在寶鈔上動動文章,印唄。


    “陛下,如今寶鈔泛濫,老臣說一句大不敬的話,除了官方在用外,民間已將寶鈔視為廢紙。”


    林聰趴伏在地上:“老臣以為,寶鈔繼續濫發,非但不能解決國子監的問題,還會加重民間負擔,老臣請陛下另想他法。”


    朱祁鈺老臉一紅,來錢的門路他確實沒有啊。


    “起來,朕與你君臣暢所欲言,無需顧忌。”朱祁鈺在想怎麽弄錢。


    “陛下想以國子監,控製朝臣之心,老臣明白。”


    林聰斟酌道:“老臣以為,陛下可循序漸進,待戶部寬裕些,便建造建設,再慢慢招聘教習,用二十年之功,於全國各省建好監舍,招學子入監。”


    等二十年,黃瓜菜都涼了。


    “五百萬兩就能辦好此事?”朱祁鈺疑問地看著他。


    “老臣以為可以,在各省設立國子監,即可合並府學,教習所缺不多,倒可以從翰林中提拔一批補充進去,雖缺名師,卻也勉強足夠教學。”


    “建造監舍等交給工部,有錢便沒有問題,而聖上的聖旨,又可招攬諸生入監,自然是沒問題的。”


    林聰認真思索道:“陛下,若有錢,可在一年內,便讓百官之子,進入國子監學習!”


    “好!那這件事就交給你來做!”


    朱祁鈺興奮道:“錢的事,朕來想辦法,阻力也不必你擔心,朕替你攔著,隻要你能把此事辦成,朕就讓你做首輔!”


    “臣謝陛下隆恩!”


    “南北兩京為國子監,各省設立的便叫太學,如浙江太學,以此命名!”


    朱祁鈺目光深邃道:“不止讓全國文武百官的適齡兒子入學,朕還想讓天下舉人入學,以後再讓百姓家的子女全都入學。”


    “不止要辦太學,還要辦小學、中學,都要辦!”


    “林聰,你把這件事辦好,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千古大計,百年之後,可能後人不記得朕,卻一定記得你林聰!”


    “臣不敢居功!”


    林聰納悶,皇帝去哪弄這麽多銀子去呀?


    別忘了,皇帝現在還為錢撓禿了頭了呢,哪有閑錢搞什麽省太學。


    而且,皇帝想攥住朝中文武百官子女的前程,遇見的阻力絕不是一般的大,就算有錢,恐怕也難以推行。


    不過他可不敢說不吉利的話,腦袋重要啊。


    ……


    宋瑛帶著監生,浩浩蕩蕩出現在陳循家門口。


    “天誅佞臣!”


    “請陛下誅殺陳循,還天下一個公道!”


    “陳循之罪,罄竹難書!”


    坐在家中奮筆疾書的陳循,聞聽消息整個人都懵了。


    他剛寫好勸諫皇帝的奏章,希望皇帝聽監生之諫言,裁撤廠衛,以正視聽。


    結果他家門口,就被監生圍住了,罵他是奸佞!


    “本首輔做了什麽就成奸佞?”


    陳循氣得治咳嗽,口水噴在工工整整的奏章上,氣得他把奏章給撕了。


    若按照他寫的,勸陛下聽監生的諫言,豈不坐實了自己奸佞身份?


    “這個林聰是怎麽辦事的?這麽點小事都辦不好?去查,他們不在西華門跪著,跑本首輔的府上做什麽?”陳循氣壞了。


    很快,管家氣喘籲籲跑迴來:“老爺,有監生說陛下逼著他們殺了陳秉中、羅崇嶽和馬昇,又逼著他們來府上叫罵……”


    陳循張了張嘴,愣住了,過了好白天才迴過味兒來:“奪筍啊!”


    “老奴去林閣老府上問問?”管家沒明白其中深意。


    “問個屁啊,這就是林聰出的毒計!”


    陳循暴跳如雷:“他肯定投靠皇帝了,才皇帝出這麽個損招!”


    “皇帝就範殺人了,卻逼著本首輔也跟著跳進屎坑裏。”


    “先有奸佞後有昏君,皇帝是讓本首輔當奸佞啊!”


    “本首輔想洗清自己,就得洗清皇帝!”


    “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該死的林聰,他豈敢背叛本首輔?”


    陳循後悔了。


    莫名其妙的想到了在勤政殿,皇帝讓他幫忙按著太監,他來殺……那一幕,多少次出現在他夢裏,可皇帝要殺的人,卻不是太監,而是他!


    “老爺,那能怎麽辦?”老管家是他的書童,對他忠心耿耿。


    “國子監監生又不止這些,再鼓動人去為陳秉中鳴冤。”陳循咬牙。


    “老爺,那監生說陳秉中好像還沒死呢。”


    噗通!


    陳循一屁股跌倒在椅子上麵:“皇帝好毒的心啊!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必死,卻還活著……皇帝是用陳秉中殺雞儆猴,告訴國子監的監生們,不許再鬧!”


    “老奴去試試?”


    “試個屁啊,誰還敢去哭諫了?恐怕皇帝還會有手段,國子監這招棋是不能再用了。”陳循苦笑。


    “馬昇是您的門生,若白白死了,恐怕您的根基會繼續動搖的!”老管家很是擔憂。


    “動搖也沒辦法了!”


    陳循目光閃爍:“日子定下來了,後日京營出發,我們的時機就來了,成不成,就看這一次了!”


    “那外麵……”


    “不管了,讓他們鬧去吧,奸佞的帽子反正也摘不下去了。”陳循破罐子破摔了。


    ……


    打發走林聰,朱祁鈺心裏很不踏實。


    “陳循充耳不聞?”朱祁鈺不信,文官最重要的就是名聲,陳循連名聲都豁出去了,他究竟要幹什麽?


    “迴皇爺,陳首輔府中沒有任何動靜。”馮孝迴答。


    “詭異,太詭異了。”


    朱祁鈺來迴踱步,剛好起來的心情,又低落下來。


    “東宮有什麽特殊的嗎?”朱祁鈺又問。


    “毫無異動。”


    “帶刀侍衛有人靠近東宮嗎?”


    馮孝搖搖頭:“據奴婢所知,應該沒有,皇爺,帶刀侍衛還有奸細?”


    “隻是懷疑罷了。”朱祁鈺總不能告訴他,劉紀、趙勝等人有問題吧,他是怎麽知道的?解釋不清的。


    “擺駕鹹安宮,朕去見見太後。”朱祁鈺歎了口氣。


    鹹安宮內。


    秦尚服消失的消息,吳太後已經知道了。


    這兩日她茶飯不思,擔心皇帝急怒之下,會送她上路,以此徹底埋沒此消息,更擔心皇帝會笑話她苟活於世。


    聞聽皇帝駕到的消息,她身體一顫,喃喃道:“他來送哀家上路來了……”


    她還不想死啊!


    “朕給太後請安!”朱祁鈺行禮,沒有之前那般親昵。


    因為清.宮之事,也因為秦尚服說出來的秘密。


    “哀家安,皇帝起身吧。”


    母子之間,終究還是生疏了。


    “所有人都出去,退出鹹安宮!”朱祁鈺沉聲道。


    吳太後看了他一眼,身體在抖,皇帝是要親自動手嗎?就這般恨她?


    待宮人盡數退去,朱祁鈺才緩緩道:“是真的嗎?”


    吳太後眼淚流出:“哀家說不是,你信嗎?”


    “朕信,但天下人不信!”


    朱祁鈺看著吳太後,舔了舔嘴唇,聲音沙啞問:“太後能告訴朕,朕究竟是不是先帝親子?”


    對他來說,這是最重要的!


    正統性,無可指摘的正統性,才是天下穩定的根本。


    “是!”


    吳太後淚流滿麵,情緒再也繃不住了,急促道:“是!皇兒,相信母親,你就是先帝的親生兒子!”


    “你和先帝長得那般像,怎麽能不是呢?”


    “你去問胡濙,他是看著先帝長大的,你去問問他,你和先帝是不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你還記得嗎,你小的時候,先帝多麽喜歡你啊,你要是不是,他會那般愛你嗎?病重時,他心心念念的是你啊,他派人把咱們娘倆接進宮裏來,讓太皇太後認下我們母子!”


    “你想想,你若不是,太皇太後會那般寵愛你嗎?”


    “你是啊,你就是先帝的親生兒子啊!”


    吳太後淚崩了,想去摸一摸兒子的臉,但朱祁鈺卻退後一步。


    “那這消息是哪傳出來的?你為何對孫太後伏小做低?為何那般懼怕她?這個消息,又有多少人知道?”朱祁鈺質問。


    “哀家也不知道啊,先帝駕崩不久,這個消息就傳出來了!”


    “皇兒啊,你一直以為母親傻,其實不是啊,母親一直都清楚,若不在孫氏麵前伏小做低,我們娘倆怎麽活下來啊?”


    “你是男人,不管這後宮的,這後宮裏說了算的還是那個女人!母親不服氣啊!所以處處和她分個高下,其實是想當這後宮的主人啊!但母親傻,處處被她壓製,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來!”


    “母親也不怕你笑話,母親確實是漢王的妾室,在逍遙城裏被先帝看上,命好才有了你。”


    “母親出身不好,所以處處被壓製,母親不怨,這是命。但她兒子是皇帝,我兒子也是皇帝,憑什麽我比她矮一頭?”


    “每次母親抓住她把柄的時候,她就用這個流言威脅母親,母親不怕自己被天下人嘲笑,但怕影響到你啊!皇兒!”


    吳太後滿臉都是淚,抽泣道:“皇兒,你不必擔心,當年這條流言在宮內傳出的時候,太皇太後盛怒,清理了宮中。這麽多年過去了,宮中老人所剩無幾,知道這流言的,更是少之又少。”


    “都有誰?”朱祁鈺追問。


    “這鹹安宮中,隻有我和秦氏,秦氏已死,就剩下母親一個人了。”


    吳太後擦幹了眼淚:“永壽宮中,也隻有那個賤人,徐賓和聶氏知道,徐賓和聶氏已經死了。如今永壽宮中,隻有她一個人知道。”


    朱祁鈺目光閃爍,永壽宮被放出去的宮人,也都被殺死了。


    “真就沒別人了?”


    “應該沒有了。”吳太後漫不經心道。


    “應該?”朱祁鈺皺眉:“太後,什麽叫應該啊?”


    “流言傳出來時,太皇太後雖然處理了,但難保宮中老人不會知道,所以,所以……”吳太後不敢說下去了。


    朱祁鈺的眼神要殺人:“宮中老人?還有誰活著?派人出宮,盡數賜死!”


    “啊?”吳太後驚唿一聲:“不可,不可啊!皇兒,你若大開殺戒,豈不證明心中有鬼?”


    “也是,賜死一個,不能保守秘密,誅族吧!”朱祁鈺魔障了。


    吳太後急了,站起來抓住朱祁鈺的胳膊:“皇兒,聽母親的話,母親已經有了萬全之策。”


    朱祁鈺輕視,你若有了萬全之策,還能坐以待斃?


    “母親手裏有張太皇太後的懿旨!”


    “當年母親入宮,太皇太後為了遮醜,便給母親偽造了身份。”


    “有婚書為證!”


    “母親是宣德八年入宮的!足以證明一切!”吳太後十分自信。


    “婚書在哪?”朱祁鈺眼睛一亮。


    吳太後支支吾吾道:“畢竟是假的,不可示人。”


    “假的?可有太皇太後寶璽?”朱祁鈺問。


    見吳太後不肯說明,朱祁鈺急聲道:“快說呀!”


    “寶璽是偽造的!”


    “什麽?”


    朱祁鈺驚唿,有點聽懵了:“剛才不是說您手裏有太皇太後懿旨嗎?怎麽又是假的了?”


    “當時流言紛紛,陳符給母親支招,讓母親去求太皇太後,補齊婚書,但那個賤人使壞,太皇太後隻降下一道懿旨。”


    “當時母親也沒想到,有一天你會登基稱帝。”


    “所以,為了免去後顧之憂,陳符就偽造了婚書……母親是宣德八年入宮的,婚書可為證據,想必能堵住悠悠之口。”


    吳太後忐忑地看著朱祁鈺。


    “嗬!”


    朱祁鈺哂笑:“太後之心,朕知之。”


    若當年張太皇太後一錘定音,真給偽造了身份,說不定真能糊弄過去。


    可假的真不了,從宣德朝活到今天的老臣有多少?沒死的宮人又有多少?


    您漢王侍妾的身份,肯定有很多人能證明的!


    最讓他無語的是,之前還言之鑿鑿,知道的人少之又少,為此朱祁鈺還徹底銷毀了證據。


    結果尷尬了,都鬧得滿城風雨了,還怎麽殺人滅口?


    等等!這則流言,很有可能是陳循的殺手鐧。


    倘若把太子捧到奉天殿龍椅上,這則流言,就足以給朱祁鈺蓋棺論定,永世不得翻身。


    名不正言不順的皇帝死了,太上皇親兒子朱見深不就就成為順位繼承人,光明正大登基,天下人拍手叫好!


    至於太上皇,就繼續當太上皇吧!


    可陳循會怎麽殺死他呢?


    朱祁鈺百思不得其解。


    “皇兒,你莫惱,母親還有一條後路的!”


    吳太後不想看見兒子失望的表情,抓著他的手說:“母親還留了一手。”


    “當年先帝指派給母親的一共兩個宮女,一個是秦氏,另一個是項氏。”


    “項氏是宣德八年入宮的,偽造的婚書裏,她是母親的陪嫁,和母親一起進宮的,時間也對得上……”


    見皇帝麵色不愉,她趕緊說迴正題:“項氏入宮時年紀小,母親頗為愛護她,她心存感激。”


    “後來孫氏那賤人拉攏她,她稟告給母親,母親就順水推舟,讓項氏接觸她。”


    “直到現在,孫氏都以為項氏是她的人,是她安插在鹹安宮中的臥底,其實她對母親忠心耿耿!”


    “你派她去太子身邊,給太子下毒,然後再去毒殺孫氏……”


    朱祁鈺揮手打斷了吳太後的話,翻了個白眼:“這個主意準是您想出來的,對吧?”


    吳太後尷尬地點點頭。


    陳符死了十幾年了,連仲隻懂水利,不懂權謀,根本沒人為她出謀劃策。


    所以才想出這麽個蠢辦法。


    那項氏,是尚服局中的司寶女官。


    沒人想死的,恐怕這項氏知道了吳太後要派她去死,極有可能會暗中投靠孫太後,能做死間的鳳毛麟角,這才是人心。


    再說了,這個辦法不是在穩定皇位,而是逼著於謙動手廢立。


    於謙已經警告過他了,胡濙也對他大開殺戒很不滿意。


    沒看他今天連殺個監生,都猶豫再三嗎?


    倘若今晚太子和皇太後死了,明天早晨坐在奉天殿上的準是太上皇!


    “算了,朕自己想辦法吧。”


    朱祁鈺目光一閃:“對了,項司寶真對您矢忠不二?”


    “自然!”


    “那你派她去死的那番話,有沒有對她說過?或者對其他人透露過?”朱祁鈺又問。


    吳太後搖頭:“絕對沒有,此事一直都是我的心病,哪裏敢對人說呀!皇兒,你想讓她做什麽?”


    “派她去太子宮中,負責給朕傳遞消息,告訴她,生命無虞,做好了朕還重重賞她。”


    朱祁鈺又問一遍:“太後,她真可以相信?”


    “你叫我母親,我就告訴你。”吳太後可憐巴巴地看著朱祁鈺。


    朱祁鈺無語,隻能喚了一聲。


    “哎!”


    吳太後破涕為笑:“絕對可用,她絕不會背叛哀家的!更不會背叛你的!她娘家有個哥哥,把兒子過繼到她的名下,那孩子攥在哀家的手裏,她不敢背叛的。”


    朱祁鈺這才點頭,有時候不能完全相信一個人的忠心,人心是會變的。


    “就派她去吧,做完此事,朕賞她做尚儀!”


    朱祁鈺又安撫吳太後:“太後,哦,母親,如今尚服局空懸,就讓周氏去做尚服局女官之首吧。”


    周氏是吳太後最忠心的女官,也是最得信重的人。


    朱祁鈺是用周氏來安撫吳太後。


    “好好,隻是可惜了秦氏,皇兒厚賞她家人便好,她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


    又聊了幾句家常,才返迴勤政殿。


    批閱了一會奏章,他對董賜很滿意。


    董賜簡明扼要提煉出重點,夾在奏章內。


    朱祁鈺隨便抽出幾本檢查,基本上符合奏章內容,頓時滿意道:“做的不錯,再接再厲。”


    “以後軍機處成立,就以你做的為典範,所有人照學。”


    “謝皇爺認可!”董賜認真磕頭,眼眸充滿喜色。


    “以後用黃紙寫,就叫貼黃,以後形成慣例。”朱祁鈺淡淡道。(崇禎朝才有的貼黃製度)


    本來長篇累牘的奏章,朱祁鈺隻用一個時辰就處理完畢了。


    “去問內閣,還有沒有奏章,都呈上來。”


    朱祁鈺心情不錯,問:“保定侯可有奏章遞上來?”


    “迴皇爺,奴婢沒見到,想來是沒有的,保定侯必定披荊斬棘,旗開得勝,已經掌握了軍心。”覃昌賣了個乖,他嫉妒董賜能做貼黃的差事,所以想辦法逗皇帝開心,也想參與其中。


    “哈哈,馬屁朕愛聽。”


    朱祁鈺瞟了眼覃昌:“你也想入軍機處?”


    噗通一聲,覃昌軟軟跪在地上:“奴婢不敢癡心妄想。”


    “有想法是好事,隻是讓誰入,是朕的恩典。”朱祁鈺敲打他。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覃昌渾身都在顫抖,最近過得太順了,有些得意忘形了。


    “起來,在禦前伺候,自然高人一等,但也須戒驕戒躁。”


    朱祁鈺環視所有伺候的太監:“隻要你們用心伺候,忠誠於朕,你們想要的,朕都能賜給你們!”


    “覃昌,你也入軍機處吧。”


    “啊?”


    覃昌始料未及,激動得連連磕頭:“謝皇爺恩典!”


    “以後勤勉辦事即可。”


    朱祁鈺又看了眼方興、趙順等人:“不識字也沒關係,差事多的是,隻要你們忠誠於朕,權力總會有的!”


    “奴婢們必忠於皇事,效忠皇爺!”太監們跪下高唿。


    朱祁鈺滿意點頭:“趙順,你親自去請胡太師,便說朕有事與他商談!請他入宮來!言辭客氣一些,務必請他入宮來!”


    思來想去,朱祁鈺決定和胡濙攤牌。


    這個秘密,光憑殺人肯定瞞不住了,其實吳太後手裏的假婚書,未必不能變成真的,隻要一個人肯站出來作證,假的就是真的!


    就是胡濙!


    興安臨死前,朱祁鈺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


    就是如何拿捏胡濙?


    興安給出的答案,是兒子!


    胡濙有兩個兒子,長子胡長寧,二子胡豅。(墓誌銘中找到的胡豅名字)


    ……


    “陛下為何派項姑姑來東宮伺候?”朱見深看見項司寶,小臉垮了下來,隻能繼續磕巴、流鼻涕。


    因為流不出鼻涕來,太監張敏狠狠扇了他兩個耳光,鼻子打青了,才流出了鼻涕。


    “奴婢怎敢揣測天心?”


    項司寶神情冰冷:“太子爺莫瞧著奴婢了?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吧。”


    朱見深抽了下鼻涕,應了一聲。


    “太子爺!”


    項司寶忽然叫住了他:“萬氏在您身邊伺候不方便,便跟著奴婢吧,奴婢好好調教一番,再讓她迴去伺候太子爺。”


    “哦。”朱見深不敢不應。


    因為項司寶是吳太後宮中的人,吳太後是皇帝親生母親,她自然就是皇帝的人,他哪裏敢不應啊。


    結果晚上,萬氏居然傳來消息,說項司寶是皇太後的人。


    “怎麽可能?”


    朱見深大驚失色,搖著腦袋:“絕對不可能,皇祖母的人,怎麽會在鹹安宮中呢?牛大伴,你怎麽看?”


    牛玉沉吟道:“倒是有可能,這後宮裏,有多少人是皇太後的,誰也不知道。我們在這裏瞎猜也沒用,不如找個由頭,去永壽宮一問便知。”


    “可如何去問啊?”


    牛玉看向了張敏,張敏咬咬牙道:“奴婢去想辦法,一定為太子搞清楚。”


    “苦了你了張伴伴。”朱見深慘兮兮地看著他。


    張敏跪在地上:“奴婢不苦,為了太子賣命,是奴婢的榮幸!請太子安心,奴婢這就去打探。”


    ……


    “參見陛下!”入了大殿,胡濙行禮。


    “快給老太師看座。”


    胡濙瞧了眼勤政殿,把暖閣叫成大殿,並不恰當,而且更改殿名、格局,都需要欽天監勘察,再由禮部走流程,過程極為繁瑣。


    他是這裏麵的行家,雖然皇帝處處不守禮,他卻沒那麽討厭皇帝。


    他經曆的太多了,年輕時高中,春風得意時,被太宗皇帝派出去走遍大江南北,看慣了民間疾苦後,迴到朝中感受到的卻是冰冷與恐懼,永樂朝末期,恐怖氛圍絕非三言兩語能說得清的。


    又經曆了洪熙朝、宣德朝、正統朝,土木堡之後的景泰朝,每個皇帝都不一樣,他侍奉了五位君主,經曆的太多了,看的太多了,什麽都看淡了。


    當朝中把勤政殿形容為魔鬼殿時,他也能聞到一絲絲血腥味,卻並不覺得恐怖。


    他們哪裏經曆過永樂朝啊,若換了永樂大帝,殺幾個官員都是小問題,沒賜他們瓜蔓抄,都是皇帝仁慈了。


    “陛下,這個時辰詔老臣來此,所為何事啊?”胡濙坐下來,坦然地看著皇帝。


    “老太師,朕本不想勞動你,但朕實在沒人可以訴說了!”


    朱祁鈺抬起頭,目光陰冷:“所有人退出勤政殿十杖,無朕命令,任何人不許靠近!不許偷聽!違令者誅族!”


    “奴婢等遵旨!”


    太監們全部退出。


    胡濙微微蹙眉,隱隱猜到了什麽。


    “老太師,宮中傳出流言,說朕不是宣宗皇帝親子……”朱祁鈺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胡濙表情淡淡,仿佛早有預料一般。


    “老太師,朕有不祥的預感,京營出征在即,陳循咄咄逼朕,朕懷疑他有謀逆之心!”


    “本來朕穩如泰山,並不擔心他有什麽陰謀招數!”


    “但這則流言傳出後,朕慌了。”


    “朕去問了太後,太後也承認了!”


    “雖說她萬分確定,朕就是先帝親子,甚至還有張太皇太後的懿旨可以佐證。”


    “但是,眾口鑠金,滿城風雨啊!”


    “老太師,您是朝中的擎天白玉柱,您的一生都獻給了大明,您一定不想看到大明再陷水火之中吧?”


    朱祁鈺從軟塌上走下來,蹲在胡濙身邊,胡濙起身要跪下,卻朱祁鈺按住。


    他動情道:“老太師,您是看著先帝長大的,也是看著朕長大的,朕是不是先帝親子,您想必心中有數!”


    “朕和先帝長得多像,您一定是知道的,對吧?”


    “但人心難料啊,陳循亡朕之心不死!”


    “正如您在朝堂上勸朕所說的那樣,大明不能再亂了,朝堂不能再動蕩了!”


    “朕知道,朕想拿迴皇權,觸動了很多人的利益,他們都不希望朕拿迴皇權。”


    “老太師,朕可以不要皇權了,真的,隻求老太師保朕一家平安,朕願意退位讓賢,讓太上皇登基,讓太子登基,朕怕了!真的怕了!”


    說著說著,淚流滿麵。


    胡濙卻一言不發,咀嚼著皇帝這番話。


    至於眼淚,隻不過皇帝作秀而已,他根本不在乎。


    朱祁鈺哭的更兇了:“那些人為何非要置朕於死地?朕什麽都不要了,也不行嗎?朕願意做劉禪,願意做司馬德宗,還不行嗎?”


    “老太師,這天下間能救朕的,隻有你了!”


    “您不看我,也看看太宗、仁宗皇帝的知遇之恩,看看先帝的托孤重任啊!”


    “朕是先帝的親兒子,無可指摘,您必定知道,否則這八年來,您為何勤勤懇懇地輔佐於朕?”


    “就因為朕是宣宗皇帝的親兒子!真的不能再真了!”


    “老太師,救救朕吧,這則流言傳出去,大明風雨飄搖啊,您就算不在乎朕,也想想邊關百姓啊,如今瓦剌叩邊,宣鎮告急,倘若朝堂上發生火並,朕龍馭賓天,便宜的就是瓦剌人啊!”


    朱祁鈺嗓子都快哭啞了,這老貨卻一言不發,真是個老滑頭,不拿出點實際便宜出來,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開口的!老滑頭!老倌兒!浪費朕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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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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