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羽一路快馬揚鞭,直至城內,隨後來到藥鋪,抓了幾味藥讓夥計幫忙煎好。這藥不是為了治病,而是為了能夠讓那婦人能夠多撐兩天。周羽也不知道讓一個已經活的這麽痛苦的人多受兩天的罪究竟是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但人的生命是寶貴的,能夠幫人延續生命,至少是從一個好的出發點來說的,他決定聽從自己的本心。


    抓完了藥,他就來到了永平縣衙。在簡單說明情況後,範青雲就帶他來到了大牢裏,兩個衣著破舊,不過二十來歲的壯年小夥被關在同一間牢房。他們不停地在踱步,神色異常焦慮,時不時還發出幾聲絕望的唿喊,懇求縣令大人能夠放他們出去。


    直至周羽到來,他們仿佛感受到了救星出現,一遍又一遍地喊叫著,似乎聲音越大就會越顯得他們值得憐憫一樣。


    範青雲讓獄卒打開牢門,放這兩兄弟出來,他們連連叩謝。


    周羽站在一旁說道:“我去了三裏廟……”


    “你去了三裏廟?!你把我娘和我妹子怎麽了?!禍不及家人你不知道嗎?”周羽還沒有說完,其中一個男子就衝了上來,一把將他的衣領提起,兇神惡煞地說道。


    但很快他就被兩名獄卒拉開,並被摁倒在地。範青雲也高聲斥責道:“程有虎,不得放肆!”


    “你個畜生!你不得好死……”程有虎的惡語還在繼續。


    “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周羽也發火了,來到這個世界,他還是第一次這麽大聲說話。


    他這一吼,周圍就安靜了下來,正在叫罵的程有虎也瞪著眼睛看著他,似乎在等待他的解釋。


    “我去了三裏廟,給你娘把了脈,她病得很重,再加上這天寒地凍,又沒吃上幾頓飽飯,如今身體已經非常虛弱。”周羽麵無表情地說道,或許是剛剛那人的舉動讓他心裏有些不快。


    “你是郎中?”另一個男子走上前,握住周羽的手,幾欲落淚地說道:“先生,我娘的病怎麽樣?能不能治?”


    周羽緩緩地搖了搖頭說道:“有道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也很想將你娘的病治好。但很遺憾,她的病實在太重,又幾乎未曾進食,身子太過虛弱,恐怕時日無多了……我在濟春堂抓了幾副藥,雖不能救下你娘的性命,但卻能為她多爭取些時間。藥我已經請鋪裏的夥計煎好,你們迴去時直接取了便是,錢我也已經付過了。”


    聽了周羽的話,兩人的臉上神情瞬間呆滯,仿佛靈魂被抽走了一般,不過換做誰也都一樣,得知自己的母親病重不治,內心的絕望是他人無法感同身受的。


    “先生……敢問我娘還有多少日子?”程有虎的兄弟問道。


    “如果像目前這樣,少則一兩天,多則三五天。如果服下我開的藥,白天簡單吃些東西,或許還有六七日的光景。”周羽如實說道,他已經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全部。


    男子聽後,眼神黯淡無比,但還是對周羽下跪行禮道:“先生大恩,程有龍多謝了!”


    周羽示意獄卒放開程有虎,又把程有龍扶起來說道:“我醫行淺薄,沒法救迴你娘。還有,今天上午你碰到的人是我的舅兄,他多有冒犯,請你見諒。另外,這些錢算是賠償。我不是咒人,但你娘一走,壽材總還是要的吧?這裏麵有十兩銀子,把她老人家安葬後,就帶著你妹妹走吧,找個好地方,做個買賣,養家糊口過日子。”周羽說著就遞上一個錢袋。


    見此情形,程有虎為剛才自己的魯莽行徑後悔不已,連連給周羽磕頭道歉。


    周羽又將他扶起,但也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叮囑了他們關於藥的用量問題,就離開了大牢。臨走前周羽再次望了一眼這兩兄弟,而對方也正好望向他。那種眼神,直到很久以後周羽才徹底看懂。


    那是下層人民對於上層階級的奢望,同時包含著慶幸和悲哀。慶幸在於周羽是一個好人,沒有因為馮亮的事而為難他們,甚至為他們的母親買了藥,還給了他們一筆銀子;悲哀的是年齡差距並不大的他們,身份地位上卻隔著巨大的鴻溝。他們隻是想要救救自己的娘親,隻不過想要生存下去,就已經是舉步維艱。換句不好聽的話說,他們的一切都可以算是周羽施舍的。


    畢竟,要是周羽沒有大發善心,他們或許還要在大牢中待上一段日子。況且衙門怎麽會為了區區數個災民而去得罪納稅大戶聚仙樓呢?但如果真是如此,他們病重的母親,他們可憐的妹妹,恐怕就再也等不到他們迴去了。


    周羽出門時火急火燎,迴家時失魂落魄,連飯也不肯吃。將追風交給小童後,他迴到屋中倒頭就睡。他還想著有個小姑娘在等著他迴去救她的娘,但此刻的周羽卻希望能夠逃避這個現實。他曾經聽一位醫學專業的朋友說過,這世界上大多數的病都是治不了的,因此每個學醫的人都必須要有強大的心理,才能克服那一次又一次的絕望。


    又或許是他想起了某一部電影中的台詞:這世界上隻有一種病,窮病。


    馮月跟何水玲把飯菜端到房裏,想著讓他多少吃點,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一跳,周羽竟然在默默地流淚!


    自從周羽傷愈以來,馮月還是第一次看見周羽哭的樣子。


    這可把兩個女孩兒嚇壞了,對她們來說,周羽一哭,跟天塌下來了沒什麽兩樣。


    兩人趕緊把碗筷放在一旁,一左一右坐到周羽身邊,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周羽用手背擦掉眼淚,抽了抽有些發堵的鼻子,問道:“小月,你還記得當初咱們在小隴村的日子吧?就是我受傷以前的那段日子……”


    “當然記得,那個時候咱家常常沒米下鍋,連穀種都是向劉員外家借的,還被騙得簽了五兩銀子的借條呢!”馮月迴憶道。


    “是啊,後來咱家靠著陳進那個憨瓜皮一夜暴富,還開起了聚仙樓,鬥倒了劉員外,住進了大宅子,大哥也如願當了老爺,但他好像就忘了咱們以前的那些日子,忘了這世上還有窮人。今天上午那兩個人都是西溝村的難民,他們住在三裏廟,那地方冬冷夏熱,況且他們還有一個病殃殃的娘,還有一個十歲左右的妹妹,怕是早就沒飯吃了。要是他們被關上十天半個月的,恐怕家裏就隻剩兩副屍骨了!”周羽說完,一次又一次地歎著氣。


    兩個姑娘也沒想到這兩人的家庭情況這麽困難,何水玲在戲班時餓過肚子,對於那種饑腸轆轆的體驗十分深刻,於是趕緊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讓範縣令把他們放了,又給了他們十兩銀子,幫他們的娘開好了藥,就迴來了。”周羽說道。


    “咱家又不差那點兒錢,你多給他們些也行啊!”馮月著急地說道。


    一聽這話,周羽坐起身來看著馮月,認真地說道:“小月,你一天可能會安排幾十上百兩銀子的支出,但你可別忘了,幾個月前,咱家可是連一錢銀子都拿不出來。就因為欠劉員外五兩銀子,你還差點成了他的五夫人。別看這十兩銀子對於咱家來說不算什麽,但普通的人家要多久才能掙到這麽多錢,你算過嗎?”


    聽了周羽的話,馮月也沉默下來,她的算術不好,每次涉及到計算的部分都是周羽幫他完成。但她知道曾經的小隴村,上百號人加起來也湊不出十兩銀子,如今的生活好了,她對錢慢慢失去了概念,因為有周羽在,這個家裏從來就不缺錢。


    馮月已經不再開口,但周羽的話還在繼續:“當然,多給他們些錢算不得什麽大事,便是給上一百兩,那也沒什麽問題。可是這天下不僅僅是這幾個窮人,難道咱們每看到一個災民,都得給他個五十一百兩?就算把咱家拆了,也拿不出這麽多錢來啊!孟子雲: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咱家雖說不算窮,但也還沒到富可敵國的地步,如何救得了這許多的窮人呢?另外,咱們天羽別苑裏有好幾個人手腳有殘疾,但人家從沒想過到街上要飯,而是通過自己的努力來掙一口營生。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我給那兩個人錢並不全是因為他們窮,而是因為他們確實需要這筆錢度過眼前難關,以後他們能不能過上好日子,全靠他們自己。”


    周羽的話彎彎繞繞的,兩個姑娘隻能半懵半懂地點了點頭。


    “換句話說,這些受了災的人如何處理,那是朝廷的事,咱們幫得了一迴,幫不了每迴。我是一個做生意的,或許還算半個讀書人吧,但我不是慈善家,救不了蒼生。”周羽再次躺下,慢慢閉上眼睛說道:“飯就先不吃了,沒什麽胃口,我睡一會兒。”


    兩位夫人見他如此,也就隻好讓他好好休息。


    這一睡就是一個下午,都已經到酉時了,周羽還是沒有起床,馮月進屋查看時才發現,周羽又發燒了!


    好在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生病,家裏倒是備著些藥材。馮月還疑惑他好端端的怎麽又燒了起來,何水玲在一旁提醒道:“姐姐,相公迴來的時候,外麵披著的長襖不見了……估計是留給那家人了吧……”


    馮月仔細想了想,好像還真是這樣。自己的相公並不是一個無情無義之人,但就是有些時候說的話、做的事太過高深,讓她有些看不透。


    也不知是不是已經生過一次病的緣故,周羽這迴恢複得出奇的快,第二天就變得神采如初。但日子也來到了臘月二十五,再過兩天聚仙樓等店鋪就要年終歇業,一直到過完初五接了財神,才會重新開張。


    但越是在這種時候,各個酒樓的生意就越好,不少外地迴來的人要和老友相聚,官家的人忙了一年也該放鬆放鬆,地主鄉紳們也要好好慶祝今年的收成,聚仙樓場場爆滿,連李二牛都沒法待在家中做周羽的助理,必須過去撐著後廚。


    周羽又抽時間去了趟三裏廟,卻發現那裏已經是人走廟空,不知程家兄弟帶著母親和妹妹去了哪裏,但也隻能祝願他們平平安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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