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楊澍接到長安傳來的旨意,他是二話不說,簡單收拾了一番,就帶著一家老小踏上了去往長安的馳道。


    楊澍雖說是官複原職,卻也隻是在門下省任門下侍郎,這個官職就是當年他在雍朝的官職,不同的是,雍朝時期不設侍中,門下侍郎就是門下省的首官,跟從在皇帝左右,為皇帝進獻諫言。


    而唐國的門下省,設侍中為首官,侍中同尚書令、中書令並列為宰執,居於政事堂辦公。左右門下侍郎、左右中書侍郎、六部尚書,共十人,為政事堂從事。


    政事堂不再設立於尚書省,而是兩儀殿西暖閣,事實上已經成為了王鐔的內閣。政事堂還有供事若幹,這些人都是書吏,地位最低,卻也最重要。因為他們能夠接觸到唐國機密,所以每個人都是經過緝捕司的偵查之後,確認沒有威脅,才放在政事堂供職。


    楊澍掀開政事堂書房的木雕窗戶,風聲變大,雨滴在成堆的案牘外飛舞,一株梨花在風雨之中含苞待放。後麵一名供事正忙著把他的東西擺放出來,幾個官員站在後麵。


    他轉過身歎了一聲道:“老夫竟被那姓王的效節衛羞辱了一番。”


    官員們道:“不過是個侍衛,豈明君子心胸?楊州牧不需與他一般見識。”


    楊澍黯然道:“老夫虧欠先帝一命。”


    幾個人皆沉默,當年王鐔稱帝,已是強奪皇位,他們都沒為先帝殉國,而是苟且偷生,現在便極不願再提舊事。


    楊澍聽罷說道:“今上大功於世,大勢已不可違。先帝對老夫有知遇之恩,老夫居於廟堂,隻願今上能善待前人。”


    旁邊的官員道:“朝中、地方曾受先帝恩惠者不在少。諸公皆有此心。”


    皇帝的寬容鼓勵了李思,讓他看到希望。打頭陣上書沒有死,名字必定已讓皇帝記牢,仕途前程不止於前。


    大唐元武三年夏季,李思從遝氏縣快馬趕迴長安,欲進獻圖表。


    王鐔在兩儀殿內親自召見了李思。


    李思被效節衛帶到王鐔辦公後休息的地方,見隻有王鐔一人,這是單獨召見,心下已是激動萬分。


    王鐔沒幹任何事,麵前的幾案上隻有棋盤和棋子,奏章也沒帶進來。他徑直叫李思拿圖上來看。李思急忙從帶進來的布袋裏拿出一大遝卷宗。


    “坐,你先坐會兒。”王鐔指著對麵的軟榻,隨口道。


    王鐔翻看著紙上圖文並茂的東西,內容很多。


    良久後,李思便道:“遼東郡造船坊已在試造這種海船,亞俱羅船與中原船的構造全不相同。其形狀不同於我朝船隻寬大平實,而船身狹長、船底為尖;桅杆、船帆亦大相徑庭。亞俱羅船帆為縱帆,飽帆如同三角形,如鳥之翼也。據遼東郡造船坊官吏言,這種船更適合於海上航行,重在風帆。”


    王鐔大致看了一番,也隨口說出了自己臨時的感覺和一些看法:“我朝河流眾多,船隻常用於內河,故平底不易擱淺,寬體減少吃水深度。且內河寬窄不一,風向不定,船隻無法靈活利用風力,故以橫帆為主,輔以船槳、水輪、纖夫。”


    李思道:“聖上涉獵甚廣矣。遼東郡造船坊官吏與聖上之言甚合,亞俱羅船用於江河不利,利在海上。其風帆靈活,對各種風向都很適應,據說逆風以‘之’字航行速度也很快。”


    逆風走‘之’字形,唐軍水師也行,隻不過確實有點笨重,隻有在長江中下遊水麵寬闊的地方有用。


    王鐔一麵看卷宗,一麵思索。他有點感悟:某些東西先進與否,在於是否與時代處境相符,超前太多反而不利。


    比如這個船動力,中原有一種輪舸,以水車輪子帶動船隻,發展方向上似乎非常先進,因為王鐔知道以後會有輪船。但以人力和自然風力為主的時代,船隻的發展方向好像偏了,亞俱羅船這種重視船帆發展的方向可能才對。


    李思道:“遝氏港口的船,在亞俱羅船的構造上有一些改動,用咱們的造船術改變了亞俱羅船的構造。咱們的船隻升降船帆,無須用水手爬上桅杆,如此構造既快又省事,故依舊使用我朝船隻的桅杆船帆構造,改變了形狀而已。


    另有船艙構造,亞俱羅船前後相通,也沒看出有甚好處。船體一旦損壞進水,極易沉沒。而照我朝前後分艙建造,一處漏水,及時封閉船艙,不會輕易沉沒,便於修繕。”


    王鐔拍了拍卷宗道:“朕先觀閱一陣,再送到林木森那裏,讓他也看看。”


    王鐔是武夫出身,什麽技術都是先想到怎麽利用到軍事上,這船他一得到,毫無例外地便想著裝備水師。


    這時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李思還鼓囊囊的布袋。因為李思來麵聖,不可能帶一些無關的東西進來。他又問道:“你袋子還有什麽?”


    李思忙又拿出一遝紙來:“微臣扣押了亞俱羅的海船,搜集東西時,弄到了兩本書。初時以為是亞俱羅航海的記載,便叫四方館通譯翻譯了一些出來,但發現是亞俱羅寫的典籍,不知是否有用。”


    王鐔翻看了一下,見作者叫“雅裏士多德”,愣了一下,心道:亞裏士多德?


    他再細看了一章,發現是一些希臘起初的哲學闡述,但讀得是一頭霧水,語句表述十分怪異。必定是翻譯成漢語的問題,那些四方館通譯可能對亞俱羅文字也不太內行。


    “這不是亞俱羅寫的書。”王鐔斷定道。


    亞俱羅和希臘相隔十萬八千裏,都不在一個大洲上。


    李思躬身道:“微臣愚鈍,在亞俱羅的船上發現,又是亞俱羅文字寫成,以為是亞俱羅國的書籍。”


    “可能是翻譯的書。”王鐔猜測道。


    這個時代的亞俱羅當真還很開明,希臘的東西也弄到了。在王鐔的印象裏,中國的四大發明,似乎也是他們學去了,然後擴散開來的。亞俱羅不僅學西方的哲學,也學東方的典章,據說他們曾派人到長安學習中國皇帝治理國家的製度。


    王鐔沉吟片刻,隨口道:“華夏之地,自古領先。但各族皆有長短,吾等無須妄自菲薄,也不用固步自封、狂妄自大。別處若有所長,大可學來。學其長、防其短,國家之利也。”


    李思認真聽著,因為是皇帝說的話,無論有理沒理他都得重視,道:“聖上英明。”


    王鐔看了他一眼:“這些書可能是更西邊的國家所著。那亞俱羅國居遠西和東方之間,往來之地甚遠。咱們與他們保持聯係,利大於弊。李使君身為匠作院副使,必得留住亞俱羅人,勿要驅趕。”


    李思忙道:“臣定謹遵聖上旨意。不過臣到遼東郡抓了他們的人,扣了他們的船,亞俱羅人似乎很惱怒。”


    王鐔道:“放了,送一些好處,再免他們三年所有商稅,予以安撫。有利可圖,亞俱羅人應重利潤。”


    他拍了一下手裏的譯稿,“這玩意沒用,朕會支會禮部征募一些與亞俱羅有過往來的人,專門學亞俱羅文字,重新翻譯書稿。朝廷若得精通亞俱羅語言文字的官吏,今後也方便往來。”


    王鐔也不太清楚此時亞俱羅那邊什麽情況,但總覺得亞俱羅那邊說不定還有什麽有意思的東西。


    兩儀殿比較氣派,但若論裝飾的精妙華麗卻是甘露殿。不過王鐔也不太懂,更沒有工夫去仔細考究這些東西。長安皇城屬於他,他登基後這幾年卻著實沒有細細觀摩。這種感覺就好像一個暴富的人,家裏全是昂貴的東西,卻從沒理會過那些東西為什麽如此貴。


    王鐔走進甘露殿,感覺這裏看起來不錯,他趕著去見見皇後。


    走進一間宮殿,幾名宮婦紛紛見禮,“拜見聖上。”


    王鐔一瞧,正在甘露殿的人中有朝那侯烏邏的夫人杜氏,這不奇怪,烏邏的夫人杜氏便是皇後的表姐,早就投靠皇後了,平時走得很近。但臨河侯歐陽詢的夫人司馬氏也在場,這讓王鐔有點意外。


    司馬氏一族崛起於河內郡,先輩名人很多,在雍國、冀國、豫國下了血本。最終的結果卻是,這三方被唐國一掃而光。司馬氏一族的精英在唐國的滅國之戰中傷亡慘重,同王鐔的關係並不好。


    歐陽詢的夫人司馬氏在皇後的交際圈中,是早已經邊緣化的勳貴婦人;不過現在她的外甥比較厲害,五軍都督府驍衛軍左將軍馮燧。


    王鐔向司馬氏拱手還禮,因為她名位比較高,又與皇後寒暄。


    就在這時,杜妃知趣地輕聲道:“妾身等叨擾皇後許久,請旨告辭了。”


    不料張蒲美豔的臉上,眼睛彎彎的帶著笑意,說道:“聖上剛來,你們留下說說話罷。”


    杜妃等人頓時有些尷尬,忙道:“是。”


    王鐔不明所以,便在一張軟榻上坐了下來,旁邊隔著一張茶幾便坐著皇後,二人平時平起平坐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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