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異常艱難,十有八九會有數場惡戰,但誰想,順利地巔覆了袁添鋼的認知。


    一月前,王鐔決定反攻,先遣郎澤卿自灞上大營出兵,直逼伊闕關。而後令河東和河內的兩郡兵馬南下同豫國隔河對峙。


    而那時,袁添鋼便已籌劃自伊水而下。


    袁添鋼雖為北人,卻自小在渭水、涇水嬉戲,通水性。張鬆奇將其挖掘出來,訓練成了一名水軍將領。然後張鬆奇功成身退,不再過問水軍事務,由袁添鋼出任水軍營將。


    幽軍水師將卒大都通水性,又在大河中練了大半年,自是練得精熟。何況此次駕的並非戰船,而是承重隻有五六十料的明輪,更是駕輕就熟。


    為免打草驚蛇,袁添鋼先遣細作潛入龍門山,順伊水探查。一直探到龍門鎮,才知河關中的豫軍早已撤盡,就隻在龍門道東端接近香山的龍門鎮東城中留有數百守軍,以防荊國北侵。


    而以防萬一,更是將連通伊水兩岸的浮橋也一並拆盡,並將百姓的船隻收繳一空。


    沒了橋,龍門山中的山民與伊水水河岸的漁民皆無法將山貨野味與魚蝦送到龍門鎮內換成糧食,無奈之下,隻能遷往雒陽城,或是受晉嵩征召,於伊闕關、龍門道築城修壩,好掙些糊口的糧食。


    至此,伊水兩岸荒無人煙,就隻西岸約三十裏外的龍門鎮北城中駐有近千兵卒,但也隻是防守龍門山小道,而非伊水。


    袁添鋼喜出望外,當即令水軍駕明輪試水。


    龍門山陡峭,山中河段水流湍急,便是明輪逆轉可抵消部分衝力,但依舊兇險。


    而袁添鋼隻是順河道探查了一遍,便想出了辦法:凡河道陡利,水流湍急之處,皆攔以鐵索,而後於索前置以空船。


    攔在河中的空船一多,水位自然升高,上遊的流速自然也就慢了。如此這般,足足耗時兩旬,廢了數十艘空船,才算將河道理順。


    其實這個法子也不算出奇,豫國、沂國但凡南征,必渡淮河,遇到湍急之處,便是用這種方法攔水渡河。此法後來逐漸流傳於諸國,為水軍將領所知。


    如此這般,待王鐔自陸渾關出兵,往伊闕關進軍的第二日,袁添鋼的一千名輪也已然從陸渾縣東南約六十裏的河灣下水。


    而還不待次日天明,兩營步卒,兩營炮兵已順流而下,直抵龍門鎮淺灘。


    已然探明龍門鎮空虛,才隻一千守卒,袁添鋼便留了一半兵力,交由自己的副將統率,他則率其餘兵卒,既往五十裏以東的伊水河口。


    伊水到達這裏,水位極淺,所以便是明輪小船也有擱淺的風險,袁添鋼隻能作罷,在此停船。不然他早已順水北上,直抵雒陽的守軍大營。


    但兩岸皆為良田,實乃登岸卸炮的好地方。待數百隻明輪小船在伊水河口一字排開,才有守軍驚覺:唐軍竟從伊水而下,豫軍竟已腹背受敵?


    隻留少數兵卒看守船隻,其餘盡皆登岸。岸邊隻留兩百床弩,護船守岸足矣。另有投石機上百架,下岸後便移到了拋石車底座上。不遇縣城或豫軍大陣,輕易不會動用。


    其餘皆為拋石車,共計一千架,袁添鋼與副將各五百。每架配有炮卒一什。每什配雙輪小車兩駕,馱馬四匹。兩匹拉拋石機,兩匹拉石彈。


    可以說,但凡騾馬能到的地方,拋石車就能到。若逼不得已,還可以棄了騾馬,換由人背。


    每架拋石車都是模塊化,能夠拆成數個部分,有士卒們背負。照樣翻山越嶺。剩餘士卒卒背石彈綽綽有餘……


    守軍的反應不可謂不快,袁添鋼剛停穩船,就有數千豫軍從雒陽城中中蜂擁而出,並有狼煙自城中燃起。是以也就半個時辰,距伊水西岸的龍門便已得訊。


    龍門鎮的豫軍守將驚得心底發寒,頭頂冒汗。隻因豫軍的糧草,盡皆集中在龍門鎮之中。


    他一邊集結軍隊,一邊急派親信,去伊闕關向晉嵩急報。


    而待龍門鎮集結好五千餘人,鋪天蓋地一般往伊水衝來時,岸邊已然炮聲震天……


    龍門鎮守將一聲令下,前後也就兩刻,五千兵馬便已出營,往伊水岸邊奔來。


    難能可貴的是,此次再不需兵卒甩著兩條腿跑路,而是皆乘大車。


    自然不是豫國富餘到了給步卒盡皆配車的程度,而是龍門鎮守將本就有助魏華、晉嵩運糧之責,故而車馬極為便利。


    快倒是快了,從得訊,到出兵,再至快馬加鞭地奔到伊水,看看也就兩個時辰。累得駕車的駑馬口吐白沫,渾身發顫。


    見唐軍已在伊水西岸立好軍陣,似是等著豫軍自投一般,龍門鎮守將先是在心裏打了個突。


    但又聽聞唐軍分兵拉著上百投石機往北而去,龍門鎮守將心中一緊,頓時就駭出了一頭的冷汗。


    這難道不是直奔龍門鎮?


    龍門鎮為豫軍大營,豫國大軍足足兩年所需皆屯於此處。若是有失,他也罷,晉嵩也罷,怕是想落個全屍都難……


    但王鐔是如何知道,糧草盡在龍門鎮?


    龍門鎮守將一聲大喝:“令騎兵下馬,步卒卸車,而後車盾前,盾在人前,如牆而進。先進一裏,若敵炮未鳴,表明敵船上並無可擊一裏外的投石機,如此便可再進半裏,在敵百步外立陣,憑大車後盾,當能防得住唐軍的拋石車,而後以石炮擊之,必能鑿穿唐軍船隻……”


    不多時,兩千甲卒推著大車,立著方盾,戰戰兢兢地往兢兢地往河口行去。


    龍門鎮守將的眼睛可是毒之又毒,車陣進了還有一裏,船上的唐軍兵卒殊無動靜?


    看來並無那種可擊之一裏外,一炮就能崩塌一座山梁的投石機……


    豫軍將校心是稍定,又令兵卒繼續推進。


    但往前也就走了百步,距船陣還近有兩百步之遙,突然炮聲震天,地動山搖。


    唐軍開炮了?


    似是有一股風從耳邊吹過,鼻腔內盡是火油燃過的味道。豫軍將校心中大驚,不顧濃煙迷眼,將雙眼瞪圓。


    隻一眼,豫軍將校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距他不足十步,一架大車被炸了粉碎。躲在車後的十餘個兵卒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身上臉上盡是血……


    數聲炸響,豫軍士卒慌作一團。當即便扔下大車,躺到了車底。


    好在龍門鎮守將有嚴令:若不聞金鉦,擅自退卻,殺無赦。陣後更有執刀引弓,虎視眈眈的督戰隊,不然說不定隻一輪炮響,前軍就潰了。


    委實是太過駭人:好好地走著路,半點征兆都無,突就如雷霆降下一般,活生生的人被炸成了肉泥……


    莫說是普通士卒,便是豫軍將校也被駭得魂飛魄散。


    就差那麽幾步,豫軍將校也是屍骨無存的下場。


    忍著懼意,豫軍將校飛一般地跳下馬,撿起一塊方盾立在身前,堪堪將雙眼探出盾沿,往前張望。


    左右就離著半裏多,豫軍將校眼力又極好,是以看得分外清楚:岸邊也罷,船上也罷,並無龍門鎮守將所說的那種巨大的投石機。眼中所見就隻有一人高大小的拋石車。


    更有甚者,唐軍陣前毫無動靜,好似並未開過炮?


    那是如何炸起來的?


    驚駭之際,聽著不遠處的士兵痛徹心扉的嘶嚎聲,豫軍將校猛地迴過了神。


    不知何時,那炮竟不響了?


    不然焉能將慘嚎聽得如此真切,如何能將敵陣看得這般清楚?


    還有,方才驚魂一瞥,那石塊,似是從地裏鑽出來的?


    還真是平地驚雷……


    豫軍將校又驚又疑,急令親信報予龍門鎮守將。


    龍門鎮守將距他就隻有一裏,信使須臾便至。


    常言耳聽為虛,眼見才為實。


    雖是早有心理準備,如今一睹真容,龍門鎮守將依舊被嚇得心驚膽戰。心中不由自主地就自主地就生出了一絲念頭:此器堪比神罰,憑人力如何抵擋?


    但再是恐懼,仗依舊要往下打。身為主帥,不可能初一接戰,便一逃了之。


    龍門鎮守將咬牙定神,細細地琢磨起來。


    雖離得有些遠,隻看到大概,但足夠他推斷出很多東西。


    比如岸邊的唐軍並未點火,更未開炮,前陣中的那幾道炸雷,似是平地炸起。


    又比如,前軍雖驚卻未亂,並未六神無主,四處奔逃,而是就地立陣。


    而詭異的是,前軍駐足不前,唐軍那雷就地一歇,竟再無動靜?


    就好似唐軍以三百步為限,劃了一道雷池,但敢越雷池一步,必粉身碎骨……


    嗯,雷池?


    龍門鎮守將雙眼一亮,既是人為,必然有窮時。而如今日,唐軍越過龍門山天險來此,距此時也不過兩個時辰,又要卸船,又要立陣,所餘還有幾刻?


    便是真布了一座雷池,至多也就是置錐之地,用意無非便是阻我等一阻,故而破之並不難。了不得,繞遠些就是了。


    可是該怎麽繞?


    便是繞過了這雷池,那岸邊的炮陣又該如何破?


    若晉嵩所言不虛,唐軍投石車的射程最遠在百步左右。不過木盾足厚兩寸餘,且蒙了牛皮,尚算無虞。


    但近至六十步以內,木盾就如擺設一般了。若再近至四十步,拋石車射出的石彈連劄甲都能擊穿。


    是以便是立陣,也隻能立在六十步左右。


    以軍中石炮的射程,倒是可以將石彈拋出六十步以上,但至多也就十數斤重。


    莫說砸沉那些怪船,就是連一寸厚的薄盾都砸不穿,徒惹人笑罷了。


    大型石炮倒是有兩樽,也就是可將五十斤的石彈拋至百步開外的重型投石機。


    但石炮越大,所需臂、架、杆、車等就越是粗重,一根動輒便是二三百斤,組裝極為費時。


    龍門鎮守將估計,想立起炮架,最快也到天黑了。


    且此物操作繁瑣,最快一刻才能投一顆石彈。且準頭奇差,差之毫厘,便謬之數丈十數丈那麽遠。便是岸邊的叛軍站著不動,一日下來怕是也砸不沉幾艘敵艦。


    但仗還是得打,不然沒法交代。


    龍門鎮守將心一橫,沉聲喝道:“靳令諸軍騎兵下馬,於馬尾點火,驅之衝陣。而後車陣推進,距敵五十步外立陣,以石炮還擊……”


    豫軍已然依令行事,騰出了十數匹戰馬。


    不多時,便聽雷聲如織,煙塵漫天。


    兩百步外,袁添鋼站在船頂,舉著千裏鏡,看得嘖嘖有聲。


    稍一沉吟,他又下令道:“去傳令,準備猛火油彈……”


    “諾!”


    親信打馬而去,不多時,便聽炮聲如雨,連綿不絕。


    再舉起鏡筒往南看去,軍兵的前陣已然亂作一團……


    王鐔在軍校說過,以火器對冷兵器,最有利的便是野戰。


    袁添鋼對此深以為然。


    連元欽都敢掘開河堤,達奚有什麽不敢的?


    反倒提醒了他。


    他一聲沉喝:“奚聰!”


    “末將在!”


    “知會後軍,予東岸尋一河道高懸之處,將堤壩炸了!”


    “諾!”


    “稍等……直接去河口,傳令李昭,將汧河西堤一並炸開,水淹雍城!”


    “得令!”


    親信朗聲應諾,自去傳令。


    至多兩刻,聽到幾聲炸響,汧河上遊的堤壩便破開口了數丈寬的好幾截。


    因選的是河床高於平地之處,是以河水泄的極快。不多時,下遊河段中的水流逐漸變小,被元欽掘開的幾處已無水可流。


    看著東岸幾近澤國,元欽欲哭無淚。


    本想將敵軍行進的道路淹沒,卻不想敵帥技高一籌,直接將對岸上遊的河堤炸開?


    汧河中的水再多,也經不住這般泄的。便是河中依舊有水,但也已漫不過西岸下遊的豁口。


    而就泄出的這些水,至多將路麵浸濕兩三寸,至多曬上一兩個時辰就能行車。


    《高天之上》


    至此,水阻敵軍已成空想。


    不止如此。


    隻要渭水不斷流,汧水便能源源不斷的泄至汧河東岸。如這般淹下去,隻需數日,汧陽以東百裏內盡成澤國。待那時,便是東扶風,乃至涇、豳、華三州的援軍來救,又如何近至汧陽?


    真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元欽心一橫:既然淹了,爺爺索性淹個夠……


    “傳令楊別駕,趁河水還未流幹,盡快在城外挖壕放水,越寬越好……再派快馬,報予崔都督:汧陽危矣……”


    “遵命!”


    而話音未落,又有軍將來報:“秉司馬,往西五十裏,突現敵軍。與此處逆賊並無二致,皆是牽車拉炮,往東行來……”


    往東五十裏,豈不是已到了隴山腳下?


    元欽駭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隴關破了?


    不對!


    崔延伯擁十萬大軍,便是兵敗,也絕不會悄無聲息,連封急令也傳不過來?


    十有八九是從渭水而來,與不遠處的那些是一夥的。


    完了……


    莫不是天要亡我元欽?


    ……


    今日初二,新月比女人的眼縫還細。天色將黑,便已落到了西山山頂,不多時就沉了下去。


    關下燈火點點,密如繁星。更可怖的是,已然入夜,西海的火炮竟都未停?


    且準頭並未比白日裏差上多少。若是實彈,十有五六會砸中城牆。若是開花彈與燃燒彈,準頭更足。十彈中七八彈都會落入關中之中。


    難道就如那千裏鏡,李承誌又造出了可予夜中視物之器?


    崔延伯直覺不可能,琢磨許久,才猝然驚覺:城下的叛軍,十有八九是照著城上的燈籠和火把打的……


    他剛要下令,讓守卒熄了燈光。但話到了嘴邊,卻遲遲吐不出去。


    白日裏,城上守將一時不察,被逆賊摸到了城下。連番數次,已將南城近半的地基炸毀。如今城牆雖還在,但已岌岌可危。至多再炸上三五次,非塌不可。


    之後崔延伯不惜死傷,折損近四千步卒,才將炸牆的叛軍趕下山去。這若將燈火一熄,敵軍十有八九又會趁黑摸上山來。


    難不成還得拿人命硬填?


    一想到一波又一波的俱甲步卒,還不及敵軍十丈內,便被鐵釘碎石釘的如蜂窩一般,崔延伯的心就針紮一般。


    那可是朝廷中軍,為了將千餘叛賊趕下山,卻足足折損了近四千。


    更有甚者:夜中視力銳減,中軍的弓也罷,弩也罷,準頭比白日裏差了十倍都不止。而叛軍的小炮卻無此憂,隻需照著有燈之處開炮就行。如此一來,傷亡怕是比白裏更重。


    這種便是遇上火器也敢打敢戰的悍卒,滿打滿算就隻萬餘。難不成隻一日一夜之間,就要盡皆葬送在關下?


    待天明之後,又該遣何人身先士卒,以振軍心。若是李承誌再遣死士炸城,又該如何抵擋?


    正當崔延伯躊躇不決,親信突來秉報:“都督,急報!”


    崔延伯心中一跳,急聲問道:“從何處而來?”


    “陳倉守將範猛,岐州刺史羊祉,並征討司馬元欽……”


    陳倉、雍城、汧陽……


    “為何是三處齊齊送來?”


    “隻因來的太急,未曾歇過半刻,更不曾換馬,故而還未至隴關縣,陳倉並汧陽派來的信使便累癱了馬。而後恰遇羊刺史之子羊侃,才換了馬匹,一同來的關下……”


    從陳倉至此足兩百六十餘裏,且要翻山越嶺,能在四個時辰趕至,必然快馬加鞭,不敢有絲毫鬆懈。


    汧陽稍近些,但也有近兩百裏,若一刻都不停歇,再壯的戰馬也會口吐白沫,力盡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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