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時候不早了,先用飯,鄉下粗茶淡飯,還望見諒。”


    李員外的孫子過來相請,說是粗茶淡飯,其實李員外早就安排人到八裏外的龍橋街上采買了新鮮的雞鴨魚肉,還買迴來一腿羊肉。


    範誌恆卻道,“我們來的時候,帶了米鹽來,借用下員外家廚房,用點柴火便好。”


    “哪有這樣的事呢,都做好了,快請吧。”


    “都是上麵的新規定,我們也不敢犯錯誤。”


    範誌恆推辭著,其實心裏對那規定也有點不滿意,哪有下鄉辦差,結果還得從衙門背著鹽油醬米自己做飯的。


    幾人拉拉扯扯。


    李員外親自來請,可看著已經做好的一桌子好菜,足八個菜,範誌恆都要咽口水了,可看著這工作組幾人,也不知道誰轉頭會跟上麵打小報告,還是隻得拒絕。


    幾人借了廚房,生火煮飯。


    那邊廳裏,李員外和兒子們坐在那,看著一桌子好菜,也是十分的意外,本以為隻是客氣幾句,可誰想到居然真不吃。


    “前所未有,聞所未聞啊。”


    李老員外歎道,他早年也是喜歡任俠遊玩結交朋友的,後來成了不良脊爛,吃了官飯。臨老了,借著改朝換代的契機,甚至還謀到了一個員外縣尉,如今也是致仕官員,地方士紳鄉賢。


    這一輩子也是經曆豐富,各個衙門也算了解,可要說胥吏下鄉不吃百姓的飯,這還真是頭迴。


    衙門裏有三種人,官、吏、役,官做決策,吏主文書,役供差遣。


    這工作組八個人,三個吏一個學生,還有四個役,不論是長安來的還是三原縣的,或是鄉裏的,


    說到底也不應當說不吃飯。


    有機會下鄉,正常應當是立馬吃拿卡要,甚至敲詐勒索,就算李員外不是一般小民,這些胥吏不敢胡來,但吃點喝點順便拿點也是慣例的。


    “等他們做好飯,把這桌席,端一半過去。”


    “端一半?”


    “他們不是說不能吃百姓家中飯菜嘛,那咱們就說是吃剩下的,”


    “剩菜,這不好吧?”


    “你隻撥一半,別把另一半弄亂便是,”


    李員外長子忍不住問,“能讓這些胥吏差役這般老實,看來那位武相公真的是非常有本事啊。”


    “哼,那還用說,咱們跟武家做了十幾年鄰居了,以前跟那些元從禁軍也沒啥來往,武家這四五年時間,突然崛起,可不就是托這位武相公的本事麽?”


    老員外自己以前混衙門的當然清楚,任你出身高貴、官高爵重,可在衙門裏,有時那些胥吏奸滑如油,照樣敢欺上瞞下,甚至能把一些不諳世事的官給架空起來。


    眼皮底下他們都敢亂來,何況下鄉來。


    可現在那些家夥這麽老實,可知這就不僅僅是宰相權威壓人,必然還有其它過人之處。


    “把你堂兄厚文叫來,我問問他。”


    廚房裏三個差役在忙著燒火煮飯,李厚文他們幾個則在核對手實。跟往年的核對,差別巨大。


    李員外這次報的手實,不論人丁還是田畝,又或是奴隸牛馬等,都較去年報的增添了許多。


    但李厚文也是小李村的,當然知道這位叔父報的有沒有水份。


    “厚文啊,這個範令史什麽來頭?”


    “聽說出身河北範陽範氏,不過也算是旁支庶出,先前曾在國子監裏讀過算學,然後就進了司農寺,再調到民部,此前還曾在支度使衙做過,聽說跟雍州治中盧承慶是親戚,”


    “還有呢?”


    “其它的我也不太清楚,”


    李員外撚須沉吟。


    李厚文在一旁忍不住道,“叔,你今天報的手實,還有好些沒有報,”


    李員外望著這侄兒,“怎麽,你要大義滅親檢舉揭發我?”


    “不是,隻是這次好像來勢洶洶,要動真格的。我自然會為叔打掩護,可手實自報完,就要核查,到時要詢問村長和鄉鄰,甚至這次能瞞過去,過不久還會有第二組人來查,


    而且到時還要經過公示,就怕有人會檢舉。


    而且我聽說還會有人暗訪。”


    “就怕瞞不過去,到時被發現,就麻煩了。”


    李員外長子不滿道,“阿耶這次已經主動上報了許多了,還非要一清二楚的全都報上去?”


    “我就不信,這三原縣的大戶都這麽老實,咱家也是報了起碼七成了。”


    老員外雖預感這次不一般,但終究也還是塊滾刀肉,他確實比去年如實上報了許多原先隱瞞的人丁奴隸田產等,但也仍還是隱瞞了三成左右的田地等,至於銅錢絹布糧食那更隻是報了一點點。


    “一會給那個範令史,拿二十匹絹,記得不要直接給,給他寫個條子,讓他隨時到咱們龍橋或是長安的鋪子裏去取。”


    “給李洪達十五匹,厚文你是自家人,也拿十匹。至於李家那孩子,送套值錢點的文房四寶,那四個差役,每人給二十錢就好了。”


    “老大你明天去龍橋縣衙,上下打點一下,該花錢就花。”


    老員外不信貓不偷腥,


    十五匹絹直三千錢,能直近百石粟,對於鄉下土豪來說,這還是比較大的禮。老員外倒不是怕範誌恆,他主要是想借這機會,也結交一下那位跟盧承慶有親的範令史。


    聊了會。


    李文厚帶著堂弟,把半桌菜拿去前院,


    每樣菜剩一半,但都沒翻動,


    “剩了點菜,莫嫌棄,莫嫌棄。”


    李洪達看著那半隻燒雞,水煮的大塊羊肉等,不由的咽口水,他們借了李家廚房,做了點粟米飯,然後李家給他們送了點蔬菜,簡簡單單,沒啥油水。


    範誌恆還要拒絕,李洪達卻已經笑著接了過來,“範兄,都是些剩菜,不違反規定,在鄉下辦差,條件有限,大就也就別那麽死板,趕緊吃吧,還熱著呢。”


    那幾位差役也早流了口水,都是普通百姓輪到衙門當差,哪有機會吃燒雞燉羊肉這些,


    那邊李厚文也是立馬幫著分菜,


    範誌恆見狀也就沒再多說,那半隻燒雞的雞腿,倒是分到他碗裏,他推辭幾下也就沒客氣了。


    就著粟米飯,吃著燒雞燉羊肉,還有煮肉煮鴨子這些,那葷菜又油又香,可比鹹菜好吃百倍。


    這頓飯吃的大家都很滿意。


    喉嚨冒油的感覺真好。


    如範誌恆這樣的京城長安部司的令史,其實俸祿也是非常微薄的,官員有正從九品,胥吏也有流外和流外都不算的,總之也是三六九等,這俸祿自然有高有低。


    範誌恆明麵的俸祿,一年才十八石,合一月一石半。可從九品官,一年都僅三十石祿米而已。


    隻不過京官還有職田,後來的官沒職田也有職田租糧可得,此外官人的永業田,以及每月還有月俸雜料這些,


    若是算上收禮等灰色收入,不貪汙也還是有不少額外收入。


    範誌恆這樣的令史小吏,也主要靠灰色收入,但在長安生活,要養一家子,其實是非常辛苦的,租房貴米菜貴,甚至養頭驢子開銷都不小,還要雇一二個使喚的人。


    他出身範陽範氏,在河北那也算是名門,不過他屬於旁枝庶出,到他這也就是還能頂個名借點光。


    平時一旬也難得吃幾迴肉的。


    這次出京下鄉,得了兩千錢三石糧,都算是筆意外的豐厚收入了。


    不過當李員外兒子把一張蓋著印簽著花押的條子給他,說憑此可在長安或三原縣他們李家的鋪子裏,隨時去取二十匹絹的時候,他還是有些驚訝。


    價值四千錢,若是買去年的倉存粟穀,可以買到上百石。


    還能把自家的那頭代步老毛驢,換成匹年輕神駿的大青騾了,甚至能換匹馬。


    “一點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我阿耶很仰慕河北範氏,也敬佩範兄,想要結交結交。”


    看著送到麵前的一筆錢財,範誌恆拒絕了。


    “範兄,別無他意,就是想交個朋友。”


    範誌恆依然拒絕。


    飯後休息了下,範誌恆便讓李家人帶著去田裏核對田畝情況,


    那邊李員外聽著長子的匯報。


    “那個範誌恆不肯收,不過李洪達收了那十五匹絹,李思浩也收了送他的紙筆,那差丁和中男,也都收了錢,都很高興感激。”


    工作組八個人,裏正李文厚是自家人,也自然收了那十匹絹。


    可唯獨範誌恆沒收。


    “果然名門大族出來的,就算旁枝庶出,眼光也高的多,”李員外敲了敲幾案,“再加十匹絹。”


    “阿耶,”李大郎有些舍不得,三十匹絹,那就值六千錢,現在長安鬥米都才賣五錢,那還是米不是穀,六千錢能買一百二十石米。“阿耶,咱家租出去的地,一百畝地一年也才能收到這麽多租子。”


    “如果六千錢就能結交這位範令史,值。”


    “要是他還不肯收呢?”


    “再加十匹,”


    範誌恆在李家人帶領下,跟李洪達他們白天在小李村外核對田畝,核查到傍晚才迴,


    離龍橋才八裏,晚上倒仍迴龍橋住。


    走前,李家給他們煮了湯餅,還有羊肉臊子,這次範誌恆也隻是推辭了兩下便大口吃起來。


    飯後要走時,跟老員外打招唿謝過,


    接下來幾天還都要在小李村核對,李大郎又遞來條子,這迴卻是已經變成了一疊錢票,不記名的憑票即兌的千文麵值的錢票,又稱莊票,總共六張。


    寶興隆錢莊的票,長安挺有名的一家錢莊,背後正是武相公家,信用良好。這種寶興隆開的莊票,金額從一貫、五貫到十貫,隨出隨兌,憑票即付,並不記名,方便使用。


    這幾張莊票,就是李員外在寶興隆櫃台簽發的,李家存錢進寶興隆,按百分之五交付手續費,然後拿到錢莊開的不記名莊票,這種票方便使用,但沒有利息,還得付票貼錢。


    範誌恆自然也認得這莊票,近幾年才在長安興起的新鮮事務,六千錢,不過六張花紙,方便攜帶。要是六貫錢,重幾十斤,六匹絹,也一大卷。


    寶興隆的信用也是極好的,他們家的莊票雖有記名和不記名的,有近期無息的,還有遠期到期後能結息的幾種,但防偽都做的好,尤其是信用良好,真正能做到隨時兌現,甚至現在長安洛陽等七八座大城,都可以通兌,十分便利。


    送人直接送這種不記名莊票,那真是方便無比,還隱秘。


    “交個朋友!”


    六千錢交個朋友,範誌恆猶豫了一下,


    李大郎見狀,直接往他手裏塞,推辭了幾下,最後範誌恆還是收下了。


    踏著暮色,工作組一行人返迴龍橋,大家都沒吭聲,但每個人其實都很激動,這趟收獲不低,李員外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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