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她視作朋友,她卻早早陷進自個兒的情障,過盡千帆皆不是,不挑個凡夫俗子走在一塊兒,傻了似一直仰望他這道明光。


    秋篤靜,這一仗未打已敗,慘啊!


    用掌根處揉過眼睛,把含在眸眶、懸在睫上的淚全抹了去。


    頰麵暈紅,鼻頭亦紅,一雙眼仍然紅紅的,她低低笑,靦眺苦澀——


    「白凜,我們女孩子家見著心儀的人兒,是會臉紅的,因為心裏喜愛啊,覺得這個人從頭到腳、從裏到外,怎樣都是好的,光是瞧著他、聽著他說話,都要臉紅心跳的至於掉淚」深吸口氣,再重重唿出,她振作道——


    「不會了,不再哭的。你、你帶我出結界吧,我沒事了。」


    像欲證明當真無事似,她一骨碌躍起,拍拍衣衫。


    「嗬嗬,該迴去了,竹姨還等著我一塊兒晚膳。哎呀呀真糟糕啊,一壇玉露大半以上都進了我肚腹,白凜,下迴來尋你,我給你補上兩大壇。」


    她揚聲笑,揮臂又蹬腿的,顯得格外活潑,但眸光始終飄忽。


    她不敢再看他。


    【第六章】


    見著心儀的人兒,是會臉紅的,因為心裏喜愛


    這樣的話,每字每句皆像一把小鼓槌,咚咚、咚咚、咚咚——直槌得他耳膜與胸房雷鳴陣陣,轟然亂響。


    所以她是告訴了他,她有心儀的人,那人是他。


    所以每每見麵,次次臉紅。


    修行超過千年,天狐大人頭一遭嚐到冰寒與熾熱相交煎之感,像被製住周身穴道,絲毫不得動彈,真身被擲進寒冰湖中受凍,下一瞬又被置在熊熊烈火上煎烤,一冷一熱又忽冷忽熱,比衝關還要險惡,完全茫然失序。


    他竟乖乖聽話領她出結界。


    估計在那茫然無措的當下,她要他做什麽,他九成九都隻會照辦。


    直到她奔出好遠,夾帶秋霜的晚風吹淡她的背影,然後消失無蹤了,立在鬆林間目送的他才陡然發覺——這一次,她沒迴首,沒朝他笑語揮手。


    她沒看他。


    這樣不對。


    她不可以在說出那些話之後,頭也不迴就跑。


    「公子」少女輕柔喚聲蕩近,人已來到他身後。


    入耳不入心,白凜不應聲、不迴頭,思緒隻繞著一人打轉。


    某一年春,黃道吉日格外多,峰下城隔三差五就有人家辦喜事,她拿了好多喜糖和紅糕來,說是相熟的城裏人家送的,給她這個「第一女鐵捕」沾沾喜氣,好讓她也快些辦喜事。


    說這話時,她低眉斂目,嘴角靦眺翹起,也有霞色染過雙頰。


    他問她為何不嫁。


    她說找不到人嫁。


    那時他還大大笑話她,笑她奇詭的「半巫半仙體」,還亂七八糟得了個女鐵捕的名號,峰下城的男人們算有自知之明,曉得不該招惹她。


    他是在嘲諷她,挺毒的,她倒揚起下巴笑道——


    「別忘了,我這個半巫半仙的第一女鐵捕,體內可還有天狐大仙的血氣。」


    他被她逗笑,純然的愉悅充斥整個胸中。


    此一時際凝神著思,當時的開懷,有部分原因在於她的「找不到人嫁」。


    至於為何如此,他那時不曾深想,如今像模模糊糊逮住什麽,卻也不能懂。


    「公子,姑娘走遠了,有紅繯陪您啊。」


    她喜歡他滿久了吧?


    唔,肯定挺久了。也對啊,既看上他這般的絕世美玉,凡人男子如何入得了她眼界!


    難為她了,找不到人嫁也是在情理之間。唉,他竟還笑話她?


    白凜的心緒在經過一陣大動蕩後,變成一朵朵小浪在裏頭翻騰蕩漾,有些近乎得意的、驕傲的東西浮上,即便被攪得暈眩,感覺卻是歡快。


    突然,他側目一瞥——


    「啊!公子,紅繯錯了,紅繯不敢!」少女扛不住那忽轉峻寒的目光,原本親膩揪著他一袖的柔荑,在他注視下嚇得趕忙放開。


    少女甚是乖覺,瞬時變為真身,小紅狐眨巴著圓碌碌的眼睛,用一身亮滑毛皮輕蹭他的袍擺,低下頭欲舔他的裸足。


    白凜沒任赤狐舔上,竟是彎下身,用雙掌將小狐撐抱起來。


    他將赤狐舉到雙目能與他平視的高度,赤狐圓眸汪汪,兩耳耷拉,一臉無辜樣兒,喉中更低低發出近似嗚咽的聲音。


    「我瞧過那家夥這樣抱你。」他自言自語,五感全無防備,將自己拉入一個極近本心的所在。


    赤狐可憐兮兮地扭動鼻頭,他則歪了歪頭繼續盯著,雪絲柔蕩半身。


    「在你之前,她定也這樣抱過那隻黧黑地狐她的那個「小黧哥哥」。」最後那句話帶著點不明就裏的嗆酸。


    「倘使有朝一日她瞧見我的真身」語氣悠慢,似不確定了。「她還想使出這麽一招,怕是不能夠。」


    九尾雪天狐不是她撐抱得起的,更不是隨隨便便任人抱的。


    他驀地有些怔愣,怎麽彷佛像是沒辦法讓她用雙手撐在前肢下方抱高,內心還覺挺遺憾似?


    用力甩甩頭,發絲如白泉生動,他再使勁閉了閉眼,試圖把那「可怕」的遺憾感從腦海中拔除。


    怎會這般?他是修煉修到走火入魔了?


    竟被她幾句話鬧得大縱不靜,心緒不寧!


    許多景象擋也難擋地紛紛湧出,一幕幕飛掠,越去拔除、抑製,反倒勾出更多,都是與她這十年來相往的片段他神識像也跟著飛掠,繞在她身邊,從那個十二、三歲,待一隻惡狐真心誠意到有些犯傻的小姑娘,到十六歲展露颯爽英姿、膽大心細的她,然後是如今多了份沉穩卻依然熱情熱性的姑娘


    心裏喜愛啊,覺得這個人從頭到腳、從裏到外,怎樣都是好的


    光是瞧著他、聽著他說話,都要臉紅心跳的


    啵!


    他左胸一震,有什麽纏綿其間,彷佛翻騰不定的浪生成一朵心花。


    花含苞待放,他感覺到那股嚐試要綻開的力道,令人血氣奔騰,期待又渴望。歎氣,徐長的氣逸出薄唇,他緩緩睜開美目


    紅光疾射而來!


    他瞬間已閉目,卻猶不及,兩道異光仍穿進他目底,再竄達天靈。


    天地,驟然變色!


    在毫無防備且心念最為紛亂之際,他的神識遭侵入,元神被拖至另一個結界。


    赤狐紅繯!


    妖異紅光從她雙瞳中異變而出,帶黑刹魔性之氣,他並不陌生。


    盤坐於地,眼不能視,耳與鼻格外靈動,他聽到精鋼冶造之物的敲擊聲,嗅到以為恆久再也不會聞到的腐敗氣味。


    他身在牢籠,在一個幾百年前他早已掙脫的牢籠當中。


    而這座無比巨大的牢籠,根本是某人特意為他而造的真實幻境。


    赤狐被派來蟄伏在他身邊,就為今日此刻!


    「公子讓紅繯等得多辛苦啊,實在該罰呢。」迴應他腦中所思,紅繯軟綿綿的話音像風般迴旋,如遠似近,辨不出方位。


    「唉唉,公子真不像狐族出來的,不妖不媚就算了,人家對公子既妖嬈又嫵媚的,公子瞧都不瞧一眼,都不知有多無趣。」


    白凜守住本心,自觀內巡。


    元神中的真元尚自清明,但虛元在抵擋黑氣侵占時已被震出裂痕。


    虛元一破,真元便毫無防護,若真元亦傷,將是大傷。


    真元若破,他千年道行即毀。


    「你哪兒是待我好?你將我帶著,其實是為了姑娘,那人喜歡小獸、喜歡跟精怪們交往,你讓我跟姑娘玩,又防我對她起念動手,嗬嗬嗬姑娘身上確實香啊,即使有你的血氣壓製,近近去聞啊,那香氣仍透膚直冒,饞死人了。嘻,除了姑娘,你不是不給碰嗎?扯你袖子還得遭瞪,怎麽?我這就碰你、摸你了,我還要取你一綹雪發,襯著我的紅衫、配在腰間當裝飾多好看」


    「紅繯,退下。」


    白凜不動如山,散亂的氣在四肢百骸當中一點一滴聚攏,當那略沙啞的男聲傳進耳中時,他耳膜鼓震,方寸亦震,狠狠沉下氣才能穩住心神。


    「主子」


    「退下!」


    他聽到赤狐悶悶哼了聲,隨即鬢角微疼,有誰扯直他的發,利落截斷。


    他一口氣盤聚再盤聚,幾百年沒受過這般屈辱,但超然於物外是他此時最需要的。不能受擾,不被影響,自心自煉,唯己強大。


    那低柔男嗓動蕩,震得他周身體膚隱隱泛麻——


    「我一直等著,總想會有這麽一天,你我將再重逢。白凜我最愛的使徒。」


    白凜在對方話音甫落時驟然發功!


    處境極其兇險,一施勁就得抱粉身碎骨的決心。


    隻進不能退,一退全盤皆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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