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皙的雪膚冷中帶潤,一雙細長狐狸眸少了銳氣,淺淺漾著歡悅。


    他知她真心祝賀,不覺間便受她歡快心緒感染,更因她替他開心,他也就隨她一塊兒開心,全然是一種本能。


    麵前的她是個十六歲的大姑娘了,娃兒般的腴頰消去許多,變成下巴略尖的鵝蛋臉。眸子依舊活潑清亮,也許是習武有成,眼波流轉時多出一股以往少有的剛毅,眉目間顯得英氣勃勃。


    高高的束發,暗紅色勁裝,藏青腰帶還配著暗器刀套,磨得油亮的牛皮綁手再踏上一雙黑緞功夫靴,還真有點初出茅廬的小俠女風範當然,略過她顎下挫傷、額角血漬,以及渾身塵土不提的話。


    白凜單掌反握她揪著寬袖的手,她手背上的入符圖紋自他相贈一滴狐血後,似臣服於他,僅湛了湛,彰顯存在後便歸平靜。


    「怎麽了?」手突然被握住,秋篤靜心跳陡重,五指卻輕輕扣住他的。


    也許是狐心大悅,白凜像方才「振衣滌塵」那樣,寬袍大鼓。


    鼓出的氣從兩人交握的手匯向秋篤靜,令她衣褲亦都鼓起,連發絲都飄揚。


    眨眼間氣散。


    秋篤靜輕籲一口氣,一開始還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腦袋瓜,雙眸眨眨,再眨眨,咦終於有感覺!因墜崖救人而造成的周身酸疼以及筋理錯位,突然間消失無蹤,骨骼無比鬆快,丹田氣足,宛若新生。


    「白凜哇啊——」她甩甩手、踢踢腿,原地竄跳,血氣暢行無阻啊!是驚喜、開心,她眸底還有閃亮亮的崇拜。「你是最最厲害的!」


    那是自然。


    某位大人很淡定地微揚下巴,隨便擺個姿態都是清美奪人。


    他掌心向上,伸出食指朝她勾了勾。「過來。」


    秋篤靜停下蹦竄,聽話地跨前一步。


    她小臉仍歡快,此時更帶好奇,可就在毫無預警下,白凜澄透略涼的指撫上她朱潤的下唇。


    瞬間,當真是一瞬之間,她頭一次體會到什麽叫如遭雷擊!


    轟隆巨響,炸得腦袋瓜裏一片空白,茫茫然間卻覺渾身顫麻,腦門到脊柱再到腰椎,既凜又麻且熱,五感紛雜混亂。


    他、他他幹什麽呢?


    想問,唇甫啟,他指端竟探深了些,觸到她濕潤的唇內,令她心都糾結。


    她定定望他,那雙輕斂的狐狸美目則專注盯著她的嘴。


    「破這麽大口子,你又哭又笑又說的,都不覺疼?」


    「唔嚕?」什麽?下唇被他扳著。


    「嘴破了。」他沒好氣。瞧瞧,唇都腫了,嘴角滲血,這種事竟還要他提點!


    方才鼓氣匯流是處理她的筋骨和氣血,身上見紅的口子還沒收拾。


    秋篤靜明白他在瞧什麽了,亦猜出他打算怎麽做。


    也不知緊張啥勁兒,心跳飛急,急得她熱氣直往腦頂竄,耳根赤熱。


    她忽地兩手合握拉下白凜的衣袖,隨即後退一步。


    「哈哈哈哈哈不能都沒傷啊,帶點傷才顯得英勇過人不是嗎?我好歹跳崖救人,這事往後可要拿出來說嘴,讓大衙那些鐵捕和老班頭們不敢小覷我,不帶點傷怎麽可以?」都不知在胡謅啥兒了。


    白凜臉微偏、眯起眼,打量她的方式讓她心髒更是突突跳個沒緩。


    「啊,好像有人上山!」她耳力練得不錯,大片鬆林外傳來模糊人語和馬蹄聲,似是一小隊人馬正要入林往峰頂來。


    白凜老早就聽到聲音,不需元神出竅,靠靈耳簡單分辨了下,已知來者八人八騎,剛才還在山腰處,此時已抵下方鬆林入口,算來得甚急。


    「一定是我家姨爹呃,教頭大人領好手一路尋來。」秋篤靜靦眺笑道:


    「在家喊「姨爹」,但進到大衙巡捕房做事,就得稱唿姨爹「教頭大人」嘍白凜,我該走了。」


    她迴頭拾起長劍,孩子仍靜靜飄浮,睡相安穩。


    而之所以能沉進黑甜鄉中安睡,定然是他施了法,隻是術法一旦收撤,孩子總會醒的,醒來,又得麵對世間事,而這娃兒還這般稚嫩


    抑下悵惘心思,她側眸望向長身玉立的男子,傷唇微勾。


    白凜仍在打量她,近乎鑽研,他抿著唇好半晌,最後才輕揮長指。


    術法甫撤,孩子緩緩飄落,秋篤靜弓身一馱,恰將小小身子背上背。


    馱著仍沉睡的孩子,她再次走近他,頰上有淡淡紅暈。


    「謝謝你」嗓聲低幽,難以擺脫的靦眺亦挾著欣愉。「白凜,你心地真好。是真的、真的很好。」


    見他袖底擺動,以為又想祭出法術,她瞠圓眸子連忙搶道——


    「等等、等等啦!你別動,別忙著動手啊!我曉得你不愛聽這些,以前一提及你心軟、心善,你就挺惡霸地斷我話尾。那個我說完這一次,以後不說就是,白凜,我以後絕不會再誇你的,真的真的,你別又把我弄睡啊!」


    為何她這麽說,讓他聽著心頭更火?!


    俊龐猶罩一層寒霜,薄紅唇瓣繃起,隻是姓秋的大姑娘對他的冷眉肅目完全沒有違和感,瞧不出異樣。


    「我走了,你也快走,別讓人瞧見。」她溫聲交代。


    「為什麽?」聲調似雪湖裂冰。


    「啊?」什麽為什麽?她眨眨眼,表情茫然。


    驀地,人聲與馬蹄聲猛一波傳響,看來離得頗近,且越來越接近中。


    秋篤靜背著孩子拔腿就跑,奔出去幾大步後,她倏地頓住,迴頭望他。


    「白凜,我下迴帶好吃的過來,你喝酒不?我沽酒請你!我現下是小捕快,每月有法規一兩銀子呢,我有銀子了,是自個兒賺來的,我請你吃酒啊!就喝「老棠春」的杏花酒好不好?」


    立在一片幽寂鬆林中的男子依然靜默不語,素身與雪發平添奇清,卻有種淡到幾要融入景中的空無感。


    秋篤靜朝他笑,心有些糾起,於是笑得加倍燦爛。


    然後她毅然轉身,提氣往前方飛竄,將那抹淡漠身影留在原地。


    被留下的男人內心正陷進前所未有的矛盾風暴中。


    快走,別讓人瞧見。


    即便知道他寬袍赤足的樣子教眾人瞧見,九成九要引起騷動,但聽她說出,就滿心不痛快!


    像被嫌棄了。


    他誰啊?!


    高高在上的九尾雪天狐,擁有千年以上的道行,術法其強無比,修仙或成魔全憑他一念之決,而失之毫厘、差之千裏,要拯救蒼生亦是荼毒人世,全在他想與不想之間。


    她,一個小小凡人,即便半巫半仙體也僅是凡胎,竟膽肥到敢趕他快走?!


    說完這一次,以後不說就是,白凜,以後絕不會再誇你,真的真的


    是怎樣?他不值得誇揚嗎?!


    以後絕不會再誇他聽進耳裏,心火就噗噗噗直竄!可惡!


    當然,此時的天狐大人完全不會想到,其實是他先強烈表現出不愛聽那些關於「心軟」、「善良」之類的話,才使得某位姑娘家對他的讚揚之詞就此封口。


    腹誹不停,罵人家姑娘過河拆橋,罵人家不道義,大大地暗罵一頓後,腦中浮現的是她帶傷的臉龐。


    於是一幕刷過一幕,徐徐倒退——


    他看到懸在崖壁上的她,驚懼在她眸底翻滾,她很怕,非常害怕,他看得出來,但明知是通往死域的險路,她終究跳下崖救人。


    若然無他,在千鈞一發間無他出手,她將如何?


    腦中浮出摔得粉身碎骨的肉身,是她的,充滿靈能與元氣的一具肉身,支離破碎散在那兒,眼是灰撲撲的,愛笑的唇失去血色,血流盡,將雪地染作朱紅


    在天與地之間遊走了那麽久,久到彷佛觸及到永恆,他早明白緣起緣滅、緣生緣死之則,此一時際卻極難忍受那想象而出的破碎場景。


    有個極荒謬的念頭劃過心中。


    若然那姑娘沒了命,他會為了再續緣分,耗掉千年道行隻為救活她嗎?


    令他氣息一頓、沉眉斂目的是,他竟無法毅然決然作答。


    可笑!


    唬地一甩袖,像在斥喝自己。


    無端端的,就是完全不懂因由,清楚又浮現她的臉。


    哈哈哈帶點傷才顯得英勇過人不是嗎?


    她臉蛋赭紅,紅到顴骨明顯暈開兩團,她害羞了?是嗎?


    但,為什麽?


    我有銀子了,是自個兒賺來的,我請你吃酒啊


    想罵她,心頭卻一陣軟。


    想到她總說他心軟,讓他又想狠狠開罵。


    矛盾啊矛盾!


    決定了,下迴要是遇上,她倘使食言,沒帶上好吃的、好喝的來「供奉」,他他就吞掉她了事!


    省得她這樣禍害他!


    入夜,整個山坳巫族村彷佛進入某種冥想中,寂與靜皆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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