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


    明珠。


    還君明珠。


    人世男女之間,最刻骨銘心、最輾轉反側之痛,並非是韓愈那位大弟子所寫的“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而是,明明郎未娶,卿亦未嫁,卻依然要還君以明珠。


    張家天師還的,尚不是明珠,而是一顆心。


    試問芸芸眾生,一顆已經給出去的心,又如何能夠還的迴來?


    倘若一顆給出去的心,被人還了迴來,那還不如將這顆心挖出胸口丟了,從此痛痛快快做一個沒有心的人。


    若是如此,這世間又怎會有那麽多愛恨情仇,那麽多含恨不如意?遺憾的是,許多許多的人,都不願意丟。


    明珠山,位於張家天師布下的玄機大陣之外。


    山勢呈環抱之態,有一灣蓮花池與玄機大陣遙相唿應的主峰並不高,其餘向四周綿延開去的諸峰亦不是很廣,但每一座山巒之上都有奇花異草漫山遍野,古樹亦是參差如戟,秀麗擎天。


    用某位大詩人的一句詩來形容,那便是: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從明珠山山上判若兩界的景色可以看出,前麵寸草不生的黑色世界、以及暗無天日的血色煉獄,原本都是生機盎然的世外桃源之地;隻是遭到了魔人的煉化,這才被奪去了所有的生氣,變成了一片焦土血獄。


    在明珠山主峰的兩側,各有兩座小山由高漸低的護立左右。小山與明珠山的主峰一樣,皆是麵朝張家天師布下的玄機大陣,住在山上的人隻要一睜眼,便可將黑色世界裏的動靜看的一清二楚。


    四座小山上,各有一間明居正中、暗引八方的奇門陋室。那是跟隨張家天師因遏禍伏魔而鎮守在此的四位弟子的住處。


    分別名為“太初”、“兩儀”、“三才”、“四象”。


    從全陽子金鞭下接過流玉楓的混樸子,落在了右側外麵的“兩儀”室外。


    混樸子臉色低沉,一落下身形,停也不停,直撲入室中。將流玉楓在打坐的地方放下,轉身化作一道白光就要向血色煉獄飛去。


    他入血獄,本就是為了救全陽子,哪怕是與全陽子一同葬身於血獄當中,也無怨無悔。隻是全陽子將這位隻從道師口中聽過、卻從未見過的小師弟交給了他,他不得不聽師兄之命,帶著小師弟先行離開。


    否則撇下師兄不管的事,一身正氣、深具君子之風的混樸子絕計做不出來。


    可是,以人目難辨的速度飛出室來,正要重返血獄,與師兄平肩作戰的混樸子,卻又忽然在“兩儀室”外麵的山崖邊停下了身。


    他察覺到不對。極其不對。這種不對,甚至可以說是不妙。


    他低沉的神色現出一絲惶恐…


    他的六感告訴他,有一股極其強大的魔氣正從身後蔓延開來。


    這兒是明珠山,是張家天師和他們四位師兄弟為遏禍而棲身在此的地方。這兒一直是道氣縱橫,正氣衝天,任何邪魔都無法靠近,又怎麽可能會有魔氣?


    更何況,在張家天師靜心打坐的蓮台上,還坐著方才出現不久的玉兔?至聖至純的玉兔精炁,能克天下所有妖魔,這魔氣又怎麽可能在距離玉兔本尊這麽近的地方蔓延?


    一動不動立在崖邊的混樸子,有了一種極其不詳的預感。向來堅若磐石、靜若止水的道心,似是遇到了一股狂烈的淒風,再也難以保持平靜。


    混樸子想得到,身後的魔氣是因何而來。


    他帶著這位小師弟一從血獄歸來,明珠山立即就有了魔氣。


    他能夠確定,自己的身上沒有沾染魔氣…


    混樸子緩緩的、一點一點的轉過頭。他不想承認,這股魔氣是由師兄孤身入血獄,抱著死誌才得以救下的小師弟所發。


    他更加不想看到,這弄人的一幕在此刻發生。


    可混樸子眼角的餘光,還是看到了。並且還看的很清楚。


    他身後不遠處的兩儀室,仿佛被火點燃了。


    那是一場血火。一場煉化過無數生靈,隻在血色煉獄立才會燒起來的血火。


    血火大起,將方圓十數丈都照成了一片血色。血火上的赤焰,更是如同惡魔的爪牙,正在瘋狂的舞動。


    混樸子的半邊臉,也被照成了一片血紅。他不想承認,卻偏偏不得不承認。


    他挺著胸脯,微微抬起下巴,深深的吸了口氣。強行將祟動的心緒壓了下去。


    混樸子姓吳,名真陽,修的是“三華九陽”之法。名義上雖隻是張家天師的二弟子,卻是諸多弟子中入門最早的一個,亦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自幼拜入張家天師門下,跟隨張家天師四處雲遊、傳道、伏魔,深的天師真傳。


    金烏降世,本是張家天師所說的第二條遏禍之法;誰能想得到,遏禍的法門,竟染上了魔氣…


    這始料不及的變化,讓混樸子道心驚動,甚至生出絕望之感,卻終究沒有亂了混樸子的道心。


    修道之路,本就有無數意外和險阻。


    渡世之路,本就是絕望與希望共生。


    又怎能因一時的變故,而心生迷亂?


    既然事已發生,那便隻能麵對。


    張家天師有敦敦教誨千萬條,從來沒有哪一條是教弟子懼難逃避的。


    混樸子轉過身,走進了如煙如霧的血色中。接著又走進了燃起血火的兩儀室中。


    室中的流玉楓並沒有醒來,隻是破碎的身軀卻在不住的搐動。額頭、脖子上,筋脈如丘巒、毒蛇一樣鼓起。


    常人的筋脈,從外看是青色的,而流玉楓的鼓起的筋脈,變成了血色。就連沒有筋脈的臉頰上,也布滿了條條血痕。


    混樸子將手中拂塵一揮,流玉楓的衣襟無聲解開。卻見在那血色窟窿外,尚有血肉的地方,亦是血筋暴起,血痕滿身。


    “怎麽會這樣?”


    混樸子道心一沉,默默思索了一陣。這番變故無疑讓人難以理解。


    “小師弟明明已離開了血獄,為何還會有被吞噬之相?”


    混樸子轉過身,透過門窗看向遠處的黑色世界。


    他神情肅穆,瞳孔在無聲中縮成兩點。“三華九陽”之法已然運起。


    在混樸子的眉心處,隱隱現出一個柳葉般的形狀。似是二郎聖君的通天之眼,也似是道法中的人中成竅。


    混樸子的腦海中,黑山、黑土附帶許多怪異景象不停疊現;一陣交錯閃現後,那片血色煉獄重新浮現在混樸子的腦海中。


    混樸子看見了立在血色煉獄中心處那棵灰白色的古樹。滔天血浪,不停當頭蓋下,將灰白的古樹一遍又一遍的染成血色。


    樹身上,溝壑遍布,血流順著溝壑蛇練般逆流而上,牽動著每一支樹幹。盤踞在血海中的根須上,更有血堆嘩然卷起。


    古樹承受不住,宛如活物般不停顫動,不停招搖。


    混樸子心中有所領悟,憤然吐出四字:“原來如此!”


    即是如此,那他又當如此?


    混樸子腳步一動,向室外走去。


    自然垂下的左手,並出劍指。一身磅礴道氣瞬時聚起。


    混樸子從血紅魔氣中沉步走出來,立在崖邊引頸抬頭,猛吸一口氣。將一身在上一層,直衝平生所修之頂的道氣,全都化在這一口氣中。


    混樸子劍指陡的向前一探,大喝一聲:“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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