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青冥的臉色瞬時難看起來,心也跟著沉了下去。他沒想到這一行人會來的這麽快。


    這一行人看來是真的把青衣人當成了故人。


    燕青冥聽著由遠而近的馬蹄聲,側過頭道:“在下也希望能和閣下做同樣的事,走同樣的路。希望閣下能以大局為重,暫時放下這一段百年恩怨。”


    青衣人合上眸子聆聽著傻人街上的馬蹄聲。那馬蹄聲起落不定,有些雜亂,可青衣人卻似聽得有些陶醉。


    那如哭如訴的琵琶聲都沒有讓他陶醉,如今這轟隆隆的馬蹄聲卻讓他陶醉了。


    可能是這一刻,他等的太久;也可能是這馬蹄聲踏出了他計劃的節奏。


    他也想用這樣動感、這樣富有活力、這樣猶如戰鼓敲擊出來的馬蹄聲,迴到那久違的故鄉去。


    他可以把鬥笠摘下來。


    可以手持金劍,身穿金衣,頭頂金冠,腳踩金靴,迴到那已然陌生的故鄉去。


    可以重臨那一座十三重的寶塔,立在襲人的風中放目數十裏繁華,親手拔出那一柄金劍。


    可以像當年那樣淩風狂喝:“我是狂風詩是劍,舉手可斬天上仙!”


    可以讓世人在看一次,那柄金劍是如何落劍的!


    他沒有告訴燕青冥,他曾經試著放下過。看著一片人間大好的盛世景象,他也沒什麽好說的。


    隻是放下了之後,他又拿了起來。


    隻因這片天下越來越暗無天日。隻因這片天下越來越民不聊生。


    隻因那趙家天子,已不隻是無誌、無能,尚變得無德、無道。他不想讓這片本該勝過漢唐的天下,握在一個私出皇宮,隻為嫖妓的人手中。


    他隻說了一句:“隻怕…放不下——”


    燕青冥微垂下頭,不再說話。


    他的心緒隨著那馬蹄聲的靠近而愈來愈亂,他已不知怎麽說才好。況且剛才這一番話都無法說服青衣人,在多說那麽一兩句又能有什麽用呢?


    外麵的馬蹄聲變成了勒韁的馬鳴聲,馬背上的七人在酒肆外一起翻身下馬,動作矯健而有力。


    七人各披一襲醬紅披風,身上沾著些許雨水,停也不停,先後大步走向了酒肆。走在前麵的兩人,年紀比後麵五人明顯要小,氣息比後麵五人要更為沉穩,衣冠亦要華麗一些。


    尤其是當先那人,年紀比燕青冥大不了多少,舉手投足間都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威嚴。隻是那人將那種與生俱來的威嚴把控的很好,讓他看上去隻會讓人覺得眼前一亮,一點都不盛氣淩人。


    被青衣人看了一眼後打消了對燕青冥的殺機,隻默默站在一邊的年輕人,一看到停在酒肆前的七騎眉頭便皺了起來。


    他是一個局外人,對青衣人要做的事一點都不知情,但他直到現在也看出了大概。


    青衣人今夜要在他這裏殺的人,不是燕青冥,而是現在這個當先步入酒肆的人。


    這個當先步入酒肆的人是誰?燕青冥和青衣人剛才提到的皇子就是他?


    他是哪一位皇子?


    這位皇子今夜會喪命於此?


    年輕人如見到燕青冥一樣,裝成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笑著迎上去,故作詫異道:“七位貴客在這樣的一個時分光臨我這小小的無歇酒肆,是為喝酒而來?”


    當先步入酒肆的年輕人依次看了看燕青冥一行三人,向燕青冥微微闔首,以作招唿。


    最後將目光落在了後麵坐著的青衣人身上,笑道:“是的,這位朋友約我來貴處喝一杯小酒。”


    深藏不露的年輕掌櫃亦笑了起來:“客官也認識這位青衣客人?”


    步入酒肆的年輕人打探著一動不動的青衣人,心頭暗暗迴憶著,答道:“尚不曾記起,不過這位朋友說,他是我的一位故人。”


    年輕掌櫃笑著搖了搖頭,歎息道:“連邀約的人都不知道是誰,就興致勃勃的趕來赴約?江湖險惡啊,客官。”


    步入酒肆的年輕人笑道:“我雖未曾走過江湖,但江湖險惡這四個字,還是聽人說過不少次;隻不過既然有朋友以故人之名相邀,我亦想知道這位朋友是誰。出門在外,多結交幾位朋友總是好的。”


    年輕掌櫃笑著退到一邊,將手向青衣人一擺:“請——”


    青衣人看著走上來的年輕人不語、不動,心底莫名湧起一絲怪異的情緒。


    那情緒讓他心跳加快,又讓他全身冰冷。冰冷的讓濕透的青衣都快要結出一層冰。


    邀約而來的年輕人隻覺得第一眼看見的燕青冥頗為不凡,卻沒有認出燕青冥是誰。他的重心還是放在青衣人身上,他很想知道自己方離京師不久,會被什麽人視為故人。


    他並不是沒有防備之心,並不是不知江湖險惡需要處處小心,他隻是有種江湖人的豪邁,隻是自認為自己沒有與人結過仇,那些別人口中的不測不會發生在他的身上。


    他毅然決然的來了。哪怕是下麵有人苦苦勸諫,身後的人再三阻止,他也還是來了。


    他隻帶了六個人。這六個人是他身後保護他的人強行要帶的,也是他能承受的極限。


    他是應約去見朋友,哪有去見朋友帶這麽多人的?又不是去廝殺,要和人拚個你死我活。


    當先的年輕人沒有認出燕青冥,可緊跟在年輕人身後的人卻認了出來。


    那人和前麵的年輕人一般的年紀,腰間像燕青冥一樣挎著一柄劍。


    他和前麵的年輕人不同,前麵的年輕人如同皓月,目光落在了青衣人身上;而他似捧月的繁星,將目光落在了燕青冥身上。


    跟著前麵從燕青冥旁邊交身而過的年輕人走到燕青冥旁邊時,他停了下來,微微向燕青冥偏過首,低聲疑問道:“閣下可是姓燕?”


    燕青冥神情凝重,沒有答話,隻點了一下頭。


    挎劍人看向坐著的青衣人:“那這位是…”


    燕青冥合上眸子,緩緩搖頭。


    這是不知,還是在暗示什麽?


    身負護主之責的挎劍人一時難以確定,但行事極其穩重的他似是發現了什麽…


    目光倏然一聚,無聲的朝前麵的年輕人在進一步。左手有意無意的按在了劍柄上。


    前麵的年輕人第二次打探著坐著的青衣人。


    他發現青衣人的一身衣服已全濕了,坐著的凳下積了一攤水跡,問道:“朋友的衣服已然濕透,為何不換?”


    青衣人冷冷反問道:“為何要換?”


    出生帝王之家的年輕人,沒想到這位邀自己來無歇酒肆的青衣人會這麽冷不伶仃的迴答,被這一句話嗆的不知如何接話。


    僵住的麵容,好一會才恢複過來。


    他看了一眼桌上擺著的四壇酒,又看了一眼青衣人麵前喝剩下的半碗酒,再凝目看向青衣人鬥笠下垂著的青紗。


    他想看清掩在青紗下的臉,想弄清楚這人的身份,可不管他怎麽看都難以看清,隻好打消了這個念頭,笑問道:“朋友為何要戴著這麽一頂鬥笠,連飲酒都不願摘下?”


    青衣人端起半碗酒,送到青紗下緩緩飲盡。


    他的動作,很慢很慢。比前麵的任何一次都要慢,似是怕年輕人看不清楚他是怎麽飲酒的,故意把動作放的這麽慢。


    青衣人放下手中的碗,看著這個即將要殺的年輕人,冷聲道:“你有聽說過西楚霸王的故事嗎?”


    青衣人的身上沒有劍氣,也沒有殺氣。年輕人一行人除了那挎劍人之外,沒有一個能感覺到來自青衣人的危險。


    他們最多也隻覺得這青衣人脾氣很怪,難以相處而已。


    背對著青衣人的燕青冥自從年輕人進了酒肆後,一直沒有在動。他沉到腳底的心,此刻已提到了嗓子眼。


    他心裏很明白,按照這樣的情況發展下去,這位大意到可以說是掉以輕心的皇子,會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青衣人的一身劍詣,早已隨心所欲,哪怕境界大跌之後也是如此。


    對於青衣人這種百年難遇的劍道頂峰來講,殺人不過一瞬間,根本就不會有劍氣和殺氣;隻要青衣人願意,酒肆裏的所有人都無生機可言。


    可青衣人為什麽沒有立即動手呢?是燕青冥的話有了一定的效果,還是青衣人誌在必得,不急著殺這已在網中的魚?


    燕青冥想應該是後者。他的話就算有效果,也不可能會有這樣的效果。


    他已全神貫注,已準備著隨時出手。哪怕是自知不是青衣人的對手,他也想盡自己之力護一護這位皇子。


    否則,他又何必要冒著性命之危來到這裏?


    察覺不到危險的皇子一聽青衣人終於說了一句稍微好聽一點的話,笑道:“西楚霸王的故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呢?”


    青衣人青紗下的眼,冷的像冰:“你既然知道西楚霸王的故事,那你可知,楚霸王為何寧死也不肯過江東呢?”


    皇子被那一雙眼看的亦覺得冰冷。


    目光隨著青衣人的這句話莫名頓了頓,無比釋然的笑容變得勉強起來:“當然是覺得無顏麵對江東父老。”


    青衣人冷笑道:“我亦覺得無顏麵對天下人,尤其是江南之人。所以才會戴上這麽一頂鬥笠。”


    皇子心頭一驚。青衣人的這句話,說的極其大逆不道,若是朝堂上那些擅長搬弄是非之人聽到這句話,隻怕是會因為這句話而治青衣人的罪。


    皇子沒有治罪想法,甚至都沒有把這句話放在心上。隻是青衣人的這句話,讓他對青衣人的身份更加有了興趣。


    能有魄力說出這句話的人,能用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的西楚霸王來自比的人,怎麽想都不會是一般人。


    不待想一問青衣人身份的皇子開口,立在皇子身後的挎劍人,驀然將皇子護在身後,目不轉睛的盯著青衣人,沉聲問道:“閣下是誰!”


    青衣人不再答話。


    他能說的話,都已說盡。


    燕青冥三人、皇子一行七人,以及年輕的掌櫃,也都沒有說話。


    整個酒肆瞬時安靜下來,窗外淅淅瀝瀝的風雨聲隱隱可聞。那船艙裏傳出的琵琶聲,更是在夜色中迴蕩,猶為清脆。


    氣氛安靜了下來,可空氣中並不安靜。


    空氣中充斥著一股寒氣。這種寒氣,帶著濃濃的肅殺之感,似是有一場劍拔弩張的對峙,已然一觸即發。


    也不知是想要插手、卻又忌於青衣人不敢插手的年輕掌櫃覺得尷尬,想要緩解一下氣氛,還是唇唇欲動的年輕人故意想火上澆油,向皇子一行人透露青衣人的身份;他在青衣人身旁走了半匝,揚起一邊嘴角,向皇子詭笑起來。


    “在這飄渺人間,有一位劍客天姿聰慧絕倫,能像劍謫仙一樣臨陣悟招,諸位可有猜出他是誰?”


    皇子不是劍客,也沒有用過劍,體會不到“像劍謫仙一樣臨陣悟招”是何其讓人讚歎的境界。


    挎劍人文武雙全。是後起之秀中的仕途嬌子,也是一位身手不凡的劍客。


    他的腦海中不由記起了一個人。在所有江湖人的印象中,能夠“臨陣悟招”的曠世奇才隻有兩個,有一個是仙,——劍謫仙!


    還是一個是…


    挎劍人臉色驚寒。不敢這麽確定。


    也不願這麽確定!


    若這坐著的青衣人,真的是那一個人,那今天晚上他們恐將命喪於此。就算有高人來救,那也是兇多吉少。


    年輕掌櫃看著皇子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頓時覺得這皇子果真是該死至極。


    那位幽州少主一來就知道青衣人的身份,這興致勃勃前來赴約的皇子竟然直到現在都看不出來。果然是足夠無能、足夠迂腐、足夠自以為是、足夠死一萬遍!


    年輕掌櫃的臉上,連詭異的笑容都沒有了。隻剩下滿臉的失望與無奈。


    長長的歎氣,再一次提醒道:“這個人有一柄金劍,他的人像狂風一樣飄逸,劍像詩一樣瑰麗;他還修成了眼劍,凡目光至處,皆是他的劍…”


    挎劍人再也無法否認。


    一舉右臂,強製將皇子護退幾步,按在劍柄上的左手,立即換成了右手:“閣下是天涯淪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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