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恩怨糾葛,不該以這樣的方式來結束。”


    燕青冥微一合眸,深吸了一口氣:“至少,在現在這個時候,不該以這樣的方式結束。”


    青衣人掩在青紗下的眼睛,一直都在看著這位請酒的綠衣少年。


    綠衣少年的身上不僅有一股逼人的英氣,還有一種天生的貴氣。貴氣透出來的不是紈絝之氣,不是簡單的意氣,而是一種不容侵犯的正氣。


    青衣人知道,這種氣質不是讀多少書、裝扮如何得體就可以擁有的;這種氣質是由深厚的家族底蘊,從小耳濡目染,經過十數年如一日的熏陶才得以養成。


    青衣人不禁想到了自己。那個本該是劍中奇才,本該背負盛名,本該讓世人敬仰的自己。


    他一想到自己,卻又不忍在繼續想下去…


    喝了一碗酒,發出一聲長長的滋叭聲。似是那一碗酒忽然有些難以下咽,辣到了他的喉嚨。


    他淡然答道:“那又該以什麽樣的方式來結束呢?是一笑泯恩仇,任它如同覆水東流,還是自欺欺人裝作視而不見?”


    燕青冥不偏不倚的立在青衣人的視線中,一雙眸子亦落在青衣人身上,將青衣人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裏。


    燕青冥的眼雖然年輕,卻能看通事故,更能看透人心。


    青衣人的故事和為人,燕青冥聽人說過許多,自己也詳細了解過。若是要燕青冥用一個字來形容青衣人,那唯一能用的隻有一個“士”字。


    “士”是一種敬稱,是一種人格上的認可,類似於君子。卻又高於君子。


    隻因能稱為“士”的人,通常都極重情懷、極重知遇之恩,通常都背負著不為人知的使命,通常都甘心為知己而死。


    士當為知己者死。


    正如女當為悅己者容。


    青衣人就是“士”。


    巧的是,古往今來最有名的“士”就是出於幽州,而燕青冥偏偏來自幽州。


    在那風蕭蕭兮的易水河畔,有過一位一去不複返的壯士。


    就連那位被人稱為五柳先生的田園詩人,都為其寫下了“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雄發指危冠,猛氣衝長纓”的豪邁詩句。


    那是幽州曆史上無數風流寫意中,最為醒目的風骨。


    那是幽州的精氣神。


    燕青冥和青衣人一樣,有這種風骨,有這種精氣神。


    他臉色謙遜、穩重、且低沉,但他的目光卻如同兩柄劍。與青衣人的目光一交,猶如四柄劍撞在一起,隻是沒有利器撞擊之聲,亦沒有劍氣。


    燕青冥目不動,身不動,隻動唇,說道:“在下自知,閣下說的這兩種方式都不發生。像閣下這種值得尊重的人若是打算做一件事,那任何人都難以改變,更何況這件事已然持續了百多載的春秋?”


    燕青冥頓了一頓,接著道:“隻是在下,可能與閣下是同一種人,所以在下還是不死心,還是想來試一試。”


    青衣人的沉寂了許多年的心微微一動。


    同一種人?這個人情冷暖、滿目炎涼的世間竟然還有與他是同一種人的人?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還是一件值得悲哀的事?


    兩道有些波動的目光從燕青冥身上移開,看著麵前空空的碗。


    漫不經心道:“我亦想知道,你這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想如何試。”


    燕青冥道:“在下想問閣下一個問題。”


    “我洗耳恭聽,有問必答。”


    青衣人很難認同一個人。不過現在他認同了麵前的綠衣少年,這就是他對綠衣少年最好的認同。


    燕青冥目光如炬,語氣沉重,問道:“不知閣下,如何理解天下這兩個字?”


    青衣人的眸子一抬,重新看向燕青冥。


    他不想迴答這個問題,卻還是給出了答案:“當然是蒼天之下,皆為天下。”


    “那閣下又是如何看待,這片天下所有過新舊交替、更朝換代?”


    “更朝換代,強存弱亡,本是世間常有之事,亦是千年不變的不二法則。”青衣人一陣沉吟,聲音微寒:“奈何同樣的一片天下,有人寫成了雄圖霸業,有人寫成了風雨淒切;有人寫成了國泰民安,也有人寫成了生靈塗炭。”


    燕青冥聽見這樣一個無理可駁的答案,並不覺得意外。青衣人既然能有一身舉手便可摘星的修為,那心境自然遠非常人所能比。


    青衣人絕不是容不下人的人。


    青衣人隻是容不下某一種人。


    燕青冥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樣的人,不急不慢的將準備好的第一個直入青衣人心底的問題,問了出來:“閣下是否認為,殺了那些將天下寫成風雨淒切、生靈塗炭之人,就會有另外一片全然不同的天下?”


    青衣人提起酒壇,開始添酒:“當然會有。”


    燕青冥看著青衣人添酒的動作,看著酒水從壇口劃出一條弧線,嘩嘩的落入碗中。


    “那閣下是否也認為,另外一片全然不同的天下,就是百年之前為閣下所守護的那一片天下?”


    青衣人說他有問必答。但他這個問題卻沒有迴答。


    他不是像剛才一樣不想迴答,而是他不知如何迴答。


    他不得不承認他有這麽認為過,可有些時候他又不這麽認為。到底是認不認為,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青衣人分不清楚,燕青冥卻看的很清楚。


    一個人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待一件難分難解的事情,總是要比當局者看的透徹一些。


    因為,當一個人在一個心結上、在一件事情上、在一段感情上,投入了所有的心思,用盡了無數的時間,通常都會迷失真實的自我。


    最初的初衷,也會消失不見。


    那些曾是一顆赤子的心,會蒙上擦也擦不掉的塵埃。


    那些曾經信誓旦旦的追求,會變成一意孤行的固執。


    那些口口聲聲說的愛,其實是不想承認自己失敗而已。


    燕青冥看出青衣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想法,目光中更顯敬意:“閣下與幽州逐鹿城的超逸主,終究還是不一樣的…”


    燕青冥的話沒有說完,但他停了下來。他想聽聽青衣人是不是有話說。


    青衣人沒有說話。


    青衣人隻是在聽到超逸主這個名字後,垂下眸子以拇指撫了撫添滿烈酒的碗。


    燕青冥停了一會,接著道:“閣下與逐鹿城那位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的超逸主,有著一樣的使命,有著一樣的過往與事故,可走的卻是兩條不同的路…”


    “閣下甚至有意疏遠超逸主,已有多年未曾與其往來過;由此可見,閣下讓這段恩怨持續百年,並不完全是為了複仇雪恨,還都金陵。”


    青衣人緊鎖著心緒。不讓心緒跟著燕青冥的這些話,記起那些無法釋懷的往事。


    那些往事讓他難以適從。


    讓他承受不起,讓他想要發瘋。讓他連現在這個模樣都保持不了。


    緩緩的端起碗,送到青紗下喝了一口,淡淡道:“那我,又是為了什麽呢?”


    燕青冥沉聲道:“閣下是為了匡扶天下,並不是為了複辟天下。”


    “匡扶天下?”


    青衣人首次輕笑出聲。


    那笑聽上去像是冷笑,像是苦笑,又像是譏笑。


    他笑得不是燕青冥,而是自己:“我一介如此落魄之人,竟有你說的這般偉大?”


    “閣下從未落魄過,隻是閣下甘願為蒼生正道而做此打扮。”


    燕青冥雙手一拱,身軀為傾,作揖道:“那幅由南派山水畫開山鼻祖董北苑所作的國師落劍圖,一直掛在在下書房中。”


    “畫中的閣下,金衣如雲霓之霞,金冠如琉璃之頂,金帶如淩霄之舞,金劍如點睛之龍;身起十三重寶塔之上,猶如天人臨凡,落劍如雨,劍劍驚起風塵,其曠世風采,非劍仙不可及也。”


    青衣人青紗下的瞳孔驀然一縮,一雙枯井般的眼睛凝神卻似無神。


    無神中的金衣變濕身青衣,不過一戰間。


    那一戰,不過輸在了伯仲之間。


    無神中的盛世變飄搖亂世,不過一夜間。


    那一夜,不過敗在了頃刻之間。


    無神的劍子變浪子,不過一百年顛沛間。


    從此,流水落花滿江南、意氣風發九州傳,隻歸於天上人間。


    無神的青衣人一字一句的念出五個字:“國——師——落——劍——圖——?”


    立在旁邊一直沒有說話的年輕人,臉上有了一抹詭異的笑容。


    那笑容不再溫和,透出來的隻有寒意森森。


    年輕人一邊無聲的笑著,一邊用右手輕撫著握成半拳的左手。似是有什麽事即將按耐不住。


    口頭自言自語道:“看來這張圖,一定值不少錢。”


    燕青冥沒有去看年輕人,也沒有將年輕人的變化放在心上,依然如初說道:“這張圖是一代傳奇,一個時代的見證,無法用錢來衡量。”


    青衣人看向了年輕人。


    他知道年輕人想做什麽。他不想讓年輕人這麽做,這讓他聯想到自己的綠衣少年,不應該死在年輕人的手裏。


    年輕人感覺到了。


    他感覺到自己受到了威脅,感覺到自己若是向這綠衣少年出手,那柄懸在船艙裏的金劍就會向他飛來。


    年輕人搖了搖頭,若無其事的讓笑容恢複成溫和的樣子。


    燕青冥還是不看年輕人,一身正氣昂然,淡笑道:“無事,在下今夜已是將死之人,與其死在那些人的手裏,尚不如死在這位掌櫃的手裏。”


    年輕人笑而不語。


    青衣人喝了口酒,道:“你今夜來此見我,已抱有必死的決心?”


    燕青冥道:“是——”


    “那無道無能的昏庸皇帝之子,竟值得你為其赴死?”


    燕青冥一甩長袖,轉過身去:“在下並非是為他赴死,而是為當今江湖赴死。”


    青衣人看著燕青冥甩袖而轉的背影,眼睛中有了一股欣賞之情,口中卻道:“他身為皇子,與江湖何關?”


    燕青冥看著門口尚飄著細雨的夜空:“閣下想必亦記得六年前江湖上的那場腥風血雨,那場腥風血雨波及之廣,可以說是千年未有的浩劫,天下各派皆或重或輕的受創,五大名門更是被滿門屠盡,若非幽州位於契丹境內,在下亦難逃此劫。”


    “如今奸臣故技重施,令爪牙再入江湖作亂,第二波殺戮已然開啟;若無廟堂之士遏製,上一次的腥風血雨將再次重演。”


    青衣人倒酒道:“你覺得他能製止?”


    燕青冥道:“在下不知他能不能製止,在下隻知他有製止之心。”


    “就因為他有製止之心,你就抱著必死的決心來到了這裏?”


    “在下來這裏,不是想和閣下拚個你死我活,在下不會和閣下動手,也自知不是閣下的對手。在下之所以抱著必死的決心來到這裏,隻不過是因為那些奸人得到了在下的行蹤。”


    青衣人喝了一口酒,看著燕青冥的背影沉思了好一陣。


    他已明白燕青冥的必死決心是為何而來。


    士當為知己者死。


    但那個人並不是燕青冥的知己,連麵都沒有謀過,燕青冥竟也肯為他而死!


    青衣人記起了燕青冥說過的一句話,由衷感慨道:“你和我,確實是同一種人。”


    燕青冥張了一下口,欲言又止。沒有出聲。


    正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外麵的傻人街轟轟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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