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披一身蓑衣,好像是日夜兼程過,歪斜的鬥笠遮住了他半張麵孔。


    “堂下何人?”


    那人緩緩抬起手,掀開了鬥笠,隻見鬥笠下是一張胡子拉碴的臉,輪廓硬朗,皮膚黝黑,濃眉之下的雙目,像野狼一般兇狠銳利。


    衛晏洵眯起雙目,大理寺卿老眼卻是瞪大了,不禁站起了身,圓胖的身體向前探出。


    “你是……”


    “翟大人不記得我了?”


    那人咧嘴輕笑兩聲,舉足踏了進來,一直走到堂中,在薑琢君的身邊停下了腳步。


    “我可還記得清楚,你還欠我一頓酒,當年我奉旨剿匪,因此錯過了你的新婚,你說改日要單請我一人,補償給我,對了,那時候你還在比部司吧?”


    “趙躍?你是趙將軍?”


    淺靈驚愣地看著堂上眾人紛紛站了起來,不可思議地盯著那男人。


    她不知道趙躍是誰,衛晏洵卻是一下子記起來了。


    十九年的時候,薛相趁禎和帝出征,乘勢起複,為了壓服眾臣,把邊關一支軍隊收到了手裏。


    禎和帝”死而複生“,突然迴京,死到臨頭的薛相走投無路,便決心集合手裏所有勢力,索性反了朝廷,於是釀成了邊關一場大屠殺,守邊的將士有的被刀槍砍殺,有的被活活燒死,有的被推入了一線天,更多的被迫跟著薛黨造反。


    薛黨的逆反自是被王師以摧枯拉朽之勢掃得幹幹淨淨,但邊關許多將士卻從此屍骨無存,永遠迴不來了。


    趙躍並沒有被清點到,於是朝廷也默認了他死在了那場屠殺裏。


    “趙將軍,你沒死?”


    趙躍濃密的胡須微微翹起,似乎在笑:“沒找到屍首,說明就有可能還活著,不是嗎?”


    “你既活著,何不歸朝複命?聖上也曾言朝廷失去了將軍你,是大大的損失啊。”


    “這個問題,不宜在此處說,待我麵見了聖上,再吐露真相。”


    趙躍眼睛一轉,盯著腳下翻著白眼半死不死的薑琢君看了一會兒,忽然蹲了下來,在他背上點了數下,讓他慢慢閉上了眼。


    淺靈阻止道:“你做什麽?”


    趙躍掃了她一眼,然後仍看著堂上的諸位大人,還有一旁的衛晏洵。


    “我今日,也為給薑大人洗脫冤屈而來。”


    趙躍聲音平穩,但談吐之間軍人之雄渾淋漓盡致,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薑大人救的人是我,不是逆賊淳王。當年薛賊的手下對我窮追不舍,欲取我性命,多地州官也被脅迫收買,同流合汙,我無處遁逃,是薑琢君薑大人不怕牽連地救了我,把我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你胡說。”淺靈暗暗攥緊了掌心,“那個人不是你,我見過他。”


    “小丫頭。”


    趙躍終於又轉過頭看著她,野狼似的眼危險地眯了起來,唇邊一絲笑泛著冷意與殘忍。


    “這裏是男人說話的地方,沒你插嘴的份。”


    他伸手欲推淺靈,被衛晏洵一個閃身出現,製住了手腕。


    感受到手腕處強勁的力道,趙躍盯著衛晏洵,與他僵持著,互不相讓。


    淺靈直接推開兩人的手,邁進了一步,無畏地盯著趙躍:“你看清楚,這是公堂,那裏掛著的是‘為民請命’四字,薑琢君買兇殺害我家十三口人,你說有沒有我說話的份?”


    “嗬。”


    趙躍被她的大膽逗笑,笑聲散漫又輕蔑,直接對大理寺卿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我要在聖上麵前說,翟大人,勞煩您向聖上請示,讓我進宮複命。”


    三司幾個長官互相看看,一口答應下來,立刻進宮去稟報。


    淺靈眼睜睜地看著薑琢君又要被抬走,脫口而出:


    “不許押走!不許!”


    她想撲上去阻止,被衛晏洵伸臂勾住。


    衛晏洵勸阻道:“你別衝動,我們先弄清楚來者是什麽意圖,好不好?”


    淺靈眼底泛著酸辣,倔強地瞪著眼,眨也不眨一下。


    她迴頭又看了一眼公堂,三司的長官已經走了,趙躍也被引到別處歇腳,乾坤朗朗,她隻看得見“為民請命”四個鐵畫銀鉤的大字,正氣凜然,卻見證著她的碰壁,見證著這些所謂憂國憂民的青天大老爺,其實根本沒人在乎她全家死絕。


    “我要進宮。”


    她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


    “我倒要看看,黑的要怎麽變成白的。”


    衛晏洵臂彎間,清楚地感覺到她在顫抖,不易察覺,卻劇烈無比,可以想見剛剛所有人對她的輕蔑與漠視,在她心中掀起了怎樣的滔天巨浪。


    衛晏洵眼底浮起心疼,也思索起趙躍的從天而降。


    “好,我們進宮。”


    趙躍從前就是一員才能出眾的猛將,打起仗來氣蓋山河,橫掃千軍,很得禎和帝賞識。這些年邊關每每良將青黃不接,禎和帝都會感歎一句“要是趙躍在就好了”。


    可誰能想到,說著說著,居然成真了,趙躍居然真的迴來了。


    禎和帝沒高興得太早,仔細問過探子後,才準了趙躍進宮。


    趙躍洗過身子,換過衣裝,再出現在禎和帝麵前時模樣已經大改,沒等太監示意,他撲騰一下就跪下了,眼角泛著淚花:


    “陛下!十年了!臣思念故土,更思念陛下,肚腸都要愁斷了呀!”


    禎和帝詫異地看著他:“這些年,你身在他國?”


    “正是。”趙躍擦了一把淚,“那年,薛賊走狗追殺微臣,幸得薑琢君薑大人相助,微臣才尋得了一處安全之所。薛禍平息後,微臣本想迴朝來,卻混在一群野民中,叫赤突人俘虜了。”


    “微臣最初隻當自己死定了,可想到那麽多死在赤突人手裏的弟兄,實在不甘心,便決定身在曹營心在漢,留在赤突當內應。”


    他從懷中掏出一塊染彩的布,禎和帝一下子就認出來,那是赤突王族發令用的布帛。


    “聖上,請看。”趙躍道,“赤突內訌,已經裂成東西兩大部,彼此紛爭,從今往後,我大靖四方來朝,邊疆無憂!”


    “陛下,臣總算,不負國朝!”


    他仰望禎和帝的刹那,一滴淚從眼角滑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謝台姝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懶橘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懶橘並收藏謝台姝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