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著舌尖,試圖讓自己保持清醒。


    扶著冰冷粗糲宮牆的五指攥緊著,指尖掐的根根煞白。


    單手摁著胸口,試圖調勻氣息。


    她自顧不暇,根本沒有注意到周圍的動靜,眼前更是一陣陣黑影襲來,忽然,不遠處傳來一道聲音,“夏姑娘?”


    她心一顫。


    本就紊亂的心緒更失了分寸。


    一股沉沉墨香逐漸靠近,那離得有些遠的聲音也跟著一同逼近,“輕嗅兩下。”


    還未反應過來,鼻尖湧來一股提神醒腦的薄荷香氣。


    薄荷香氣之後,還夾雜著旁的清苦氣味。


    她隻唿吸了一瞬,就覺得眼前黑影淡了些。


    照著他說的清嗅兩口,手掌下慌亂的心跳竟然逐漸平穩下來,眼前也恢複了清明,仿佛剛才的瀕臨一刻是錯覺。


    後背生出陣陣冷汗。


    她抬起頭,看向眼前人。


    正是定國公——衡誌韶。


    時節才入了初冬,他肩上披掛著厚厚的銀狐鬥篷,頭上還帶著風兜,四周的銀狐長毛將他的身子遮了起來,不受這甬道裏的寒風侵襲。


    看著分外暖和。


    被銀狐長毛圈起的男子眉間彌漫著病弱之態。


    歲月對他並不寬容,不過三十而立之年,因著沉屙痼疾,臉上早早有了歲月留下的痕跡,但那雙眼睛瞧著人時愈發溫柔。


    儒雅溫潤。


    仿佛能悄無聲息探入人心的細膩。


    夏寧將視線從他麵上移開,瞧見了不遠處的肩輿。


    衡誌韶溫和著聲開口:“可好些了?”


    這一聲,似乎是從封存的記憶裏猙獰著麵龐爬了出來,令她的理智清醒,她往後退了一步,不讓自己墜入沉沉的墨香中,她屈膝淺淺一禮:“大人許久不見,”抬起頭來,杏眸裏浮著疏離的碎光,嘴角下壓,整個人透著一股清冷的氣息,“別來無恙。”


    與他極為不熟的冷。


    衡誌韶溫柔的麵色有些動容,“夏姑……夏夫人身子不適,此地離宮門口還有些距離,不若做我的肩輿出——”


    夏寧冷冷打斷他的話:“大人糊塗了。如今我已為人婦,您是覺得我從前身上那些閑言碎語還不夠坊間非議,還想再加上一成麽?”


    她麵色蒼白,投來的視線卻無比犀利。


    像是鋒利的尾針。


    毫不留情的刺中眼前人心底的內疚。


    衡誌韶本就病態蔫蔫的臉色,添了一份慘白,語氣仍舊溫柔淺淺,“夏夫人誤會了,你我之間光明磊落,有何可非議的?”


    夏寧嘴角微勾,嘲諷道:“哦?是麽。”她這一日裝慣了端方大氣,這會兒尖刺苛刻的模樣,反而令她精致的眉眼冷豔逼人,“妾身一心愛慕將軍,心中自是磊落,隻是不知定國公大人心中……是否磊落?”


    她咄咄逼人。


    逼得衡誌韶的臉又白了分。


    這般溫柔無害的臉麵,孱弱的身子,配上這幅無措的蒼白之色。


    教人如何不會心軟。


    夏寧屈膝,惜字如金吐出二字,“告辭。”


    頓了頓,又道:“今日之事多謝,但願從今往後不必再見。”


    被甬道裏的風吹得嘴唇褪了些許顏色,不再瑩潤,有些幹燥緊繃,吐出的話似裹了淩厲的冷風,聽的人心都寒了幾分。


    夏寧站直了身子,從他身邊繞過,直接離開。


    她全憑著一股意氣,但雙腿的刺痛感尚未褪去。


    走了一小段路後,膝蓋猛一失力,直直地磕在到了堅硬的石板路上,疼的她咬緊了牙槽,也不曾漏一聲氣音。


    撐著胳膊,又爬了起來。


    瘦弱的背影,繃著一股倔強的意氣。


    衡誌韶的視線一直追隨那抹纖瘦的背影,直至遠去。


    守在肩輿旁的小廝實在看不過去了,甬道裏的風寒氣重的很,吹得人臉皮都疼,他家大人又體弱,不能再待下去。


    小廝小跑著到衡誌韶身邊,勸道:“這兒的風實在冷的很,大人快些迴肩輿上去罷。”


    衡誌韶的視線不動,望著那背影。


    久久的,就應了一聲。


    應是應了,可小廝怎麽也等不到他挪一步。


    又勸道了一聲:“您的身子要緊,何必拿著自己身子懲罰自己……”他說了兩句,衡誌韶臉色仍無變化,小廝狠了狠心,“當初明明是她口口聲聲不願為妾,結果轉頭就把自己賣去——”


    沉默的衡誌韶收迴視線,溫柔的嗓音裏也摻雜了甬道裏的疾風,“噤聲,今後這些事切勿再提。”


    -


    許是方才那薄荷清苦的藥當真起了效果。


    夏寧撐著走到了宮門外。


    荷心在馬車上待不住,早早的抱著一件鬥篷守在宮門外,見夏寧的身影出現在宮門口時,捧著鬥篷就跑了上去。


    一眼便瞧見了她裙裾上的髒汙。


    麵色詫異。


    但未聲張。


    鬥篷抖開了披在夏寧肩上,將髒汙的裙裾也一並罩了起來,伸手扶著她,低聲道:“姑娘,咱們迴馬車上去吧,外頭起風了。”


    夏寧頷首。


    等到上了馬車,提著一股勁送了下來。


    她靠在車壁上,馬車裏頭燒了手爐,簾子四周更是遮的嚴實,沒有一絲冷風透進來。


    有些悶,但也暖和。


    夏寧鬆了口氣。


    渾身的寒氣被暖意驅逐。


    荷心見她一上車就閉著眼不說話,這會兒又吐了口氣,再看她裙裾上的髒汙,不由得擔心的詢問道:“姑娘可有什麽不舒服的?”


    也不敢問是不是在宮裏頭遇到了什麽事情?


    是不是被人給為難了?


    夏寧不曾答她,豎起手指抵在唇上。


    荷心連忙會意。


    這會兒馬車雖然在走了,但還在宮門外頭,若是被人有心人聽取了,夏寧大婚第二日被太皇太後召入宮中,剛出宮門就身子不適,傳出去又要惹出多少流言蜚語。


    夏寧雖不怕這些。


    但……


    樹大招風。


    她如今不比從前。


    若再招來些什麽陰謀詭計的算計,以她現在的身子根本撐不住。


    馬車行了會兒,荷心掀開簾子欲看是否離開宮牆,無意迴眸,卻瞧見在他們馬車後麵也跟著一輛馬車,上頭掛著定國公府的牌子。


    她在宮外候著,這輛馬車也在外麵候著。


    不禁咦了聲。


    定國公府也好,宰相府也好,似乎不再這個方向。


    荷心縮迴馬車裏。


    夏寧隨口問了句,聲音軟綿無力著,“怎麽了。”


    眼睛仍閉著,臉色被暖意熏得微紅。


    荷心答道:“後麵有一架定國公府的馬車的,姑娘,咱們是否需要避讓?”


    夏寧的腦袋發沉,連著眼窩前額也一並疼,心中煩亂,“不必。”


    荷心猶豫著看了眼,見夏寧眉心微蹙著,兩頰各自生出一團異樣的紅潮,也管不上什麽避讓不避讓了,問道:“姑娘您怎麽了?哪兒不舒服?”


    夏寧扯了一塊帕子索性將自己的臉遮住,淡淡道:“無事,隻出來時瘦了些寒氣,我先歇會兒,到了後你再喚我起來,再去尋謝先生開兩副發寒的方子。”


    荷心聽出她話裏的冷意。


    便知她眼下最煩說話。


    又想起她家姑娘這段時間跟著謝先生學了不少醫術,總也比她更懂些。


    荷心也閉上了嘴巴,不再出聲打攪她休息。


    在馬車裏待得越久,這股子憋悶的熱意更濃鬱,熏得她身子外麵一層是暖的,裏頭卻是冷的。


    又冷又熱,兵刃相見,燒的她腦袋很快就昏沉了起來。


    但難以入夢。


    渾身上下的骨頭縫裏都酸脹疼痛。


    她聽著外頭的動靜,已是到了將軍府外,但眼皮卻沉的怎麽也睜不開,嘴巴也黏住了似的,說不出一個字來。


    隻聽見荷心從‘姑娘,到了,該醒醒了’,變成著急心慌的‘姑娘!您怎麽了?’


    隨手一隻手將她覆在麵上的帕子揭了,伸手一抹,驚唿一聲:“好燙。”


    這下徹底慌亂了。


    匆匆跳下馬車,安靜了會兒,又腳步聲混亂的湧來。


    夏寧隻覺得自己被人背在背上,一路顛簸的迴了院子裏。


    得以重新躺下後,又有一股苦澀的藥味靠近。


    這應該是謝先生……


    他切了脈,紮了她幾針,隨後又給她灌了一碗熱熱辣辣的紅糖薑湯。


    辛辣的老薑味直湧腦門,刺的她滲出眼淚。


    一碗下肚,胃裏熱辣辣的灼人。


    驅走了內裏的寒。


    沉重的眼皮也能掀開來。


    入目,便看見謝安眉頭緊鎖的模樣,甚至連胡須都沒心思捋了。


    夏寧沙啞著開口,“先生……”


    小老頭岔了神,不知道再想些什麽。


    猛一聽見夏寧的聲音響起,才迴過神來,上下打量她一眼,眉心也舒展了開來,“醒了?”


    夏寧嗯了聲。


    小老頭:“那就繼續睡罷。”


    夏寧:“…………好。”


    小老頭捕捉到她一臉難以言喻的表情,立刻眉毛倒豎了起來:“染了風寒內寒外熱應當如何?”


    夏寧悻悻然。


    拉高了被褥,閉眼休息。


    熱辣辣的薑湯逼的她出了一身汗,這一覺睡得隻是有些乏力。


    她嘴唇幹裂,輕念了一個水字,身旁衣衫的悉悉索索摩擦聲響起,接著便是唇上一片水潤,溫熱的水觸碰到幹裂的唇瓣,她就似那久旱逢甘霖,不禁張開了嘴唇,想要汲取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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