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必定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敗得這麽慘。慘敗導致上火。無形的火焰在他胸腔裏翻卷,在血液中燃燒。鼻翼燒起了一個大包,眼看要鼓膿了。口腔裏一片糜爛,外人看不見,隻有他自己知道有多痛苦。


    三天來,劉必定徹夜難眠,吃住都在集團證券部的辦公室,直麵自己和宏遠係的敦刻爾克。正麵牆壁上的電子屏顯示著希望控股的k線圖,三日三根放量長陰線,圖形猶如階梯。今天開盤後的分時圖也很不好看,一道下跌曲線奔流狂瀉,仿佛瀑布從天而降。電腦上數碼跳躍,突然,一筆二百五十萬股的大賣盤把股價直接打到底,死死封住了跌停板。這下沒什麽可看的了,中國股市有跌幅限製,跌停板上交易稀疏。分時圖變成了一條橫線,像死亡病人的心電圖。劉必定看著那條線,嘴巴大張了好半天,似乎他就是一個心跳停止的病人。


    地上扔著一張張報紙,報紙上全是他和宏遠係的新聞:《宏遠係兵敗如山倒》《漢江信托起訴宏遠集團》《劉必定的敦刻爾克大潰敗》《泡沫的破裂:宏遠係從起家到敗亡?草莽英雄的末路餘暉》……


    背叛接二連三。直到昨晚劉必定才查清:在出貨的機構中,最大的一個機構竟然是漢江證券自營盤,頭一天賣出了五百多萬股,嚴重消耗了宏遠係的資金。這個自營盤的主管不是別人,是他老婆祁小華啊!這個該死的女人,沒有金剛鑽偏攬瓷器活,為爭奪業內的自營業績,挪用客戶保證金悄然跟莊,關鍵時刻不惜把他和宏遠係逼上懸崖。


    宏遠係已站到懸崖上了,多年的戰略合作夥伴秦心亭又踹上了致命的一腳。這勢利的女同學簡直是冷麵殺手,看到希望控股崩盤,昨天突然提起訴前保全,讓法院查封了包括珠穆朗瑪酒店在內的二十億資產。提訴前秦心亭連招唿都沒打,還是法院的朋友和他通了個氣。


    最可惡的還是楊柳,他不知道哪輩子欠了這個老同學的!劉必定和孫和平那麽提防他,就怕他和漢重集團出手,他和漢重還是出手了。而且是突然襲擊加伏擊戰,一舉殲滅了孫和平的瘋狂與夢想。孫和平的董事長和黨委書記都被擼了,要到集團工會帶領年輕員工跑步去了!


    證券經理還心存幻想,說是現在要有三四個億,不但能打開跌停,甚至還能拉一個漲停。劉必定知道證券經理還在指望北機的資金,便說:北機的資金沒戲了,昨天孫和平被楊柳撤了。證券部經理說:那你直接找楊柳呢?劉必定歎息說:算了,找楊柳還不如找湯主任呢!


    湯家和似乎在等他找上門,樂嗬嗬地和他通話,必定,我說啥來著?你和簡傑克是一對英雄兩條好漢啊!我告訴你,昨天夜裏簡傑克就和我說了,你最遲今天中午必來電話,來電話必談融資。看,讓他說著了吧。劉必定道:這麽說,簡先生已經給我準備了一筆資金?湯家和說:對,他從華爾街飛過來了,準備了四個億。劉必定問:是美元還是人民幣?湯家和說:他知道你要護盤自救,當然是人民幣。不過人家是有條件的!劉必定聲音顫抖起來,什麽條件?湯家和說:收購你手上那兩億一千萬希望控股的法人股啊!劉必定問:就用這四億人民幣嗎?湯家和說:是,簡傑克說,有這四個億你就生,沒這四個億你就死。劉必定心涼了半截,他趁火打劫嗎?四個億收購我兩億一千萬股法人股?今天希望控股的跌停價還在三十元呢。湯家和說:知道,可簡傑克說,這跌停才剛開始啊!劉必定吼道:算了,不談了!


    太可怕了,一筆兩千萬的集資款就這樣演變成了一場滅頂之災。


    劉必定站在窗前,看著波濤洶湧的大海。起風了,風很大,海麵躥起一朵朵雪浪花。他感覺自己就像浪濤間的溺水者,兩隻手拚命亂抓,企圖抓到一支槳、一塊船板,哪怕是一根救命稻草也好!然而,他什麽也抓不到,除了風和浪,天地間隻剩下他絕望的唿救聲……


    這時,兩扇大門緩緩開啟,祁小華走了進來。劉必定從沉思中醒來,揮揮手,示意證券經理出去。證券經理出去後,劉必定冷冷看著祁小華,嘴角抽顫,一言不發。這個無恥的女人顯然很害怕,不敢正眼看他,訥訥說:必定,我……我也是沒辦法,我打電話借錢,你不理我,我們的自營盤不撤出來,客戶保證金還不上,我得去坐牢……


    劉必定聽不下去了,不由自主抬起手,狠狠地打了祁小華一個耳光。打完後,他自己也愣住了,天哪,他怎麽變得這麽野蠻了?!


    祁小華嘴角流出了血,過了好半天,才“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癱坐在沙發上,任淚水衝刷著臉上的化妝品,素麵朝天更顯得楚楚動人,必定,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以為你和宏遠係能頂住……


    劉必定又煩了,哭什麽哭?老子還沒死!我們得離婚了!祁小華說:我不能在這種時候和你離婚。劉必定道:那要等到啥時候?等宏遠成為世界五百強?等著瓜分財產?祁小華說:我……我是要和你共患難!劉必定冷笑,我不需要任何人和我共患難,尤其是你!


    祁小華抹了把淚,你別這麽氣急敗壞的。我知道你資金困難,我來的路上給楊柳打了個電話,讓他幫你們想想辦法。劉必定哈哈大笑起來,天哪,看把你單純的,竟想到請他幫忙!老子這次就是死在這位楊大善人手上的!不是他卡死了孫和平,我也不會落到這步絕境。


    祁小華怔住了,想說什麽又沒敢說,夫妻倆四目相對,沉默無語。


    劉必定想,是分手的時候了,一段本已千瘡百孔的婚姻,終於在外力衝擊下走到了盡頭。但是,張口畢竟不容易,多年的感情不是一刀能斬斷的,痛楚難免,流血難止。這時,下午股市早已收盤了,外麵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可他們誰也沒起身,去把頭頂的水晶吊燈打開。


    過了好長時間,仿佛有一個世紀,劉必定才近乎和藹地說:小華啊,我們得立即離婚,否則你和孩子將一無所有。祁小華道:我們是不是都再想想?劉必定歎息說:不要再想了,你是證券公司老總,沒有誰比你更清楚當前危機的了。祁小華不無羞慚,是,希望控股可能連續跌停。可楊柳要是能把孫和平的合同接過來,把這幾億定金付給你,你就有了護盤資金,連續跌停也許就不存在了,這不是沒可能。


    劉必定動了心,看了祁小華一眼,探問:楊柳和你怎麽說的?祁小華道:他說,他要是想到了什麽辦法,就會來找你。劉必定緩緩搖頭,他不會幫我想辦法,但會為了漢重集團的利益,為了消除紅星重裝這個市場對手,謀求收容我的隊伍。楊柳對這兩億一千萬希望控股法人股也會有興趣的,也想像簡傑克一樣,對我們來一場趁火打劫。


    祁小華看著劉必定苦笑,必定,你咋把啥都看得那麽灰了?我覺得於情於理,楊柳都不會趁火打劫的,他不是秦心亭。劉必定說:沒辦法,你們一場接一場的背叛,讓我敗得無地自容。祁小華賠著小心勸:必定,你還是和楊柳談一談吧,也許還有扳本的機會,如果楊柳手上的資金能及時到位,明天開盤後就能反手拉起來。劉必定說:拉起來後,你再把手上的股票賣給我?祁小華道:我們不會再賣了,我管自營,我保證!劉必定說:好了,你迴吧,讓我靜下心來想想……


    其實已經沒什麽好想的了,楊柳對這筆法人股再有興趣,故事也講不下去了,任延安和紅星重裝不會接受一個常年市場對手。西川省和湯家和也不會允許漢重把觸角伸到他們的資本領地。祁小華黯然離去後,劉必定想的是如何收拾殘局。失敗已經注定,抵抗毫無意義。他要進行一次敦刻爾克大撤退,把殘餘的資金撤出來。這是以後翻身的本錢,容不得半點閃失。此時此刻,劉必定格外冷靜,像一頭跌入陷阱的狼,哪怕咬斷被鐵夾夾住的腿,也要保全性命、逃之夭夭……


    弟弟劉必然和妹妹劉必英掌控的幾個公司必須和集團脫鉤,盡可能存續下去。尤其是劉必英的凱旋公司,名義上是宏遠集團的最大債主,明天就得到法院去起訴,提出訴前財產保全,查封宏遠集團名下的兩億一千萬股希望控股法人股。這是非常關鍵的一步。真是萬幸,宏遠沒欠漢江信托那麽多錢,秦心亭沒要求查封他的這筆核心資產。


    傍晚,西天邊的火燒雲正燃得熱烈。雲霞千變萬化,呈現各種形態。路燈悄然亮了,目光所及處,高樓大廈上的霓虹燈閃爍起來。天光與燈光融合在一起,支撐著殘餘的光明,但注定擋不住夜的到來。


    是的,長夜降臨了,他是否還能看到長夜過後的那個黎明呢?


    wap.


    /109//.html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博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梅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梅森並收藏大博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