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丞相府邸的廊中,院中、門前都掛著紅紗燈籠,府裏上下彌漫著一股喜洋洋的氣氛,但將軍的新房裏,卻充滿了劍拔弩張的火藥味兒。


    琤熙擦幹淚水自己站起來。


    她不管嫁衣的前襟還打開著,也不管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會有何後果,她昂首傲然的走到段人允麵前,毫不畏懼挺拔的他,揚起手,狠狠給了他一巴掌,替自己吃痛的屁股和受傷的心報仇。


    段人允難以置信的瞪視著她,雙眸像要迸出火來。


    「妳居然敢打我?」


    他劍眉緊緊糾著,俊臉陰沉,臉色瞬間變得難看無比。


    他從來沒受過這種莫名其妙的怪氣!


    瞬間,他擒住了她手腕,看著眼前那張拾得高高的小臉,他毫不考慮的揚起手,也迴賞她一巴掌,隻是他的手勁比她大多了,她嬌嫩細致的臉頰禁不起他這重重的一掌,瞬間烙上了五指印。


    「你打我--」琤熙一呆,隨即就憤怒了起來。


    該死的段人允!他該死極了!


    先是摔她下床,現在又打她一巴掌,她到底是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了?她不過是被她皇兄逼得來嫁給他罷了,他憑什麽這麽對待她?


    憑什麽?!


    她越想越氣,猛然撲過去對他一陣拳打腳踢。


    粉拳像雨點般落在段人允的胸膛上。


    他推開她,她又撲殺上來,不但想打他的臉,還妄想揍他下巴,但這些全被比她高多了的他矯捷閃過了,沒想到她居然還用女人招數想扯他頭發,氣得他想再給她一巴掌。


    「妳這丫頭究竟是哪來的瘋子?」他暴吼著,用力推開她。


    琤熙絲毫不敵他殺敵慣了的力氣,居然摔到了牆角去,而他當然是不會去扶她的。


    痛……痛死她了……她揉著後腦勺,還是嘴硬。「我是永和公主!」


    她要氣死他,她就是要氣死他!


    從小到大,她一直是父王、母後捧在手掌心裏珍愛的小公主,向來隻有她打人的份,沒有別人打她的份,今天他居然動手打了她,也不乖乖站著讓她打,她恨死他了,她真的恨死他了!


    「妳以為妳瞞得過本將軍嗎?」他陰鷙的視線遠遠直視著還在角落起不了身的她。「若不速速把妳的假人皮給撕掉,便是妳自討苦吃,待會要是妳受不了刑求,怨不了本將軍!」


    「你才戴著假人皮!」她朝著他輕鄙的冷哼,「本宮問你,你是牲畜,為何假扮成人?」


    就不信他不氣,最好氣得吐血,才可報她撞到後腦勺之仇。


    他低咒一聲,兇狠的瞪視著她。「妳說什麽?有膽再說一遍!」


    他有沒有聽錯?她不伏首認罪,反罵他是牲畜?


    「看來你連耳朵也有問題,這麽近的距離,居然聽不到本宮在說什麽。」她寬宏大諒的聳聳肩。「好吧,本宮就好心再問你一遍,你是牲畜,為何假扮成人形?還不速速撕了你的假人皮,若不從,便是你自討苦吃,待會兒受不了刑求,怨不了本宮!」


    段人允忽然一個怔忡,有個很愛拗的聲音撞進了他心裏--


    哦!是水草嘛,跟水怪也差不多,隻差一個字罷了。


    那是他與永和公主初邂逅的那晚,他從寧靜湖裏救起她之後,她所說的話,當時令他哂笑不已。


    而眼前這個瘋丫頭,居然連俏皮的談吐都學得和永和公主有八分像,如果他沒發現關鍵處,他可能也會上當,真以為她是永和公主。


    可是現在,她絕對騙不了他,因為最好的證據就在她自己身上!


    他大步朝她走過去。「看來妳是敬酒不吃要吃罰酒!」


    見他走近,她連忙扶著牆壁站起來,以免矮他一截。「你聽好了,本宮什麽酒都不吃,本宮是你的妻子永和公主,你最好對本宮有禮一點,否則本宮便馬上休了你這個駙馬爺!」


    看到他的俊臉又開始張揚怒氣了,她心裏很得意,原來激怒他這個自傲狂這麽容易,以後她會照三餐激他,當成自己的娛樂。


    「還敢口出狂言,永和公主的後頸有顆粉色小痣,而妳--」他走到了她麵前,冷然的逼視著她。「沒有!」


    那日他在雪香宮的園裏吻永和公主時,風吹動她柔細的發絲,他看到她頸後可愛的粉痣,然而剛剛在床上他吻這見鬼的死丫頭時,那動人的粉紅小痣卻不翼而飛。


    因此他斷定,她絕對不是永和公主!不是他的妻子!


    「哈!」琤熙譏誚的怪叫了一聲。


    原來如此。


    難怪他這麽快就識破她了,這根本不是她的錯嘛,是誰都料想不到的破綻。


    而換言之,他也吻過永和了。


    還吻到了後頸去,不然他怎麽瞧得見永和後頸有沒有粉紅小痣?


    他們居然吻得那麽狂野?真是惡心,她還一直以為永和很害羞,很膽小哩,原來她跟男人在一起時,是另一種麵貌。


    她的心裏湧起濃濃的妒意,她居然在跟一個死人吃醋,而且那個人還是她的親姊姊……


    她也真是夠了!


    「現在妳還有什麽話好說?」段人允見她不再狡辯,知道自己所見無誤,她真的不是永和公主。


    「你說對了,本宮確實不是永和公主。」琤熙傲然的抬起了秀巧的下巴,故作鎮定的往旁走了一步。「但本宮也是個公主,你最好不要繼續對本宮無禮,不然本宮的母後,也就是太後娘娘,不會放過你的!」


    「莫非妳是--」段人允下顎一緊,有了不好的預感。


    聽聞永和公主有個孿生妹妹,是個會偷偷溜到禦書房撒野的怪丫頭。


    她什麽事都敢做,經常溜出宮牆,甚至在寢宮裏養小動物,其刁蠻之惡名,傳遍宮內外……


    子衛深知琤熙好勝不服輸的性格,也滿心以為自己與她之間的賭約,至少可以令她三天之內不在段人允麵前露出馬腳。


    看來他還是高估她了。


    這丫頭是沉不住氣的。


    深夜,他這個高高在上的當今天子被兩個年輕不識大體的家夥擾醒,啼笑皆非的看著他視若手足的段人允強拉著他妹子進來,而後者一臉的不情願,不斷的想掙脫他的箝製,兩個人好像是這麽一路打打鬧鬧進宮來的。


    「皇上--」


    「皇兄--」


    「什麽都不必說了。」子衛做了個製止的手勢,要是讓他們同時開口,肯定天下大亂。「朕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也知道你們來做什麽。」


    「這可不能怪我!」琤熙連忙為自己的輸拗迴來。「怪就怪在我與月熙雖然是孿生姊妹,但她頸後有顆小痣啊,我卻沒有,我的小痣是長在……」


    她驀地搗住口,住了嘴。


    老天!她差點就說溜嘴了,她的粉色小痣長在胸前,一個令少女羞於啟齒的地方。


    「長在什麽地方,為何不說?」段人允雙手環胸,冷凝著她。


    「你管我!」她啐了一聲,臉蛋卻驀然潮紅了。


    「我一點也不想管妳。」段人允冷哼一聲,將視線調迴子衛身上。「皇上,為何將假的永和公主嫁給臣,臣有權知道這是怎麽一迴事。」


    「我是永樂公主,不是假的永和公主!」琤熙忿忿不平的插嘴。


    「有差別嗎?」段人允麵無表情的看了她一眼。「反正妳都不是我要娶的人。」


    沒錯,反正她不是他要娶的人,


    而這又重重傷了她的自尊心了。


    「你以為本宮希罕嫁給你嗎?」琤熙緊緊握著拳頭,用趾高氣昂來掩飾內心的難堪。「若不是皇兄逼我,和你爹死纏爛打的求我,我才不會嫁給你!」


    「懶得理妳。」段人允又看向皇上,他沒有再開口,但很明顯,他在等他的迴答。


    子衛輕歎了一聲,清晰地說:「人允,永和公主已經在八個月前香消玉殞了。」


    琤熙有點出乎意料之外的怔了怔。


    她以為她皇兄會說得再婉轉一些。


    起碼也要來個「人允,你要先有心理準備」或者「人允,朕很遺憾,但憾事確實發生了」等等的話,沒想到他會直接道破,當天子的氣魄用在這種時候,可有點不妥當。


    她忍不住看向段人允。


    隻見他把牙根咬得好緊,拳頭握得好緊,眉心像快皺出一條縫來了。


    他還好吧?


    好像……很不好。


    不知怎麽搞的,她也跟他一道蹙起了眉。


    「你說,永和公主已經……死了?」在這一刻,他忘了君臣之禮,他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凍結了,無法好好流動。


    「她不慎跌落池塘溺斃了。」子衛看著他。「段丞相怕你傷心過度,因此請理兒代替月兒嫁給你,朕希望你別遷怒於她……」


    天子的話沒有說完。


    因為為人臣於的,已經頭也不迴的衝出殿外去了。


    這個時候,誰也沒心情計較合不合禮儀的問題,兩人均望著段人允像團暴風雨般離去的方向,琤熙眸裏有著掩飾不來的擔心。


    看他深受打擊的模樣,她應該要喝采的,可是她卻感到於心不忍。


    她可以想象他的心情,一心期待迴京迎娶心愛的未婚妻子,沒想到她卻老早死了,他就算在沙場上再強,也過不了情關……


    「皇兄,你看他會不會有事?」琤熙眸裏的擔憂越來越多。


    「朕不知道。」子衛輕描淡寫的說:「或許妳可以跟去看看,給他一點安慰。」


    「我才不要。」琤熙矯情的撇撇嘴。「況且我又不是老天爺,怎麽知道他跑到哪裏去?」


    子衛忍住笑意,佯裝建議道:「他約莫是去皇陵看永和的墓吧,妳去那裏找找。」


    「說起來,我也好久沒去皇陵了。」琤熙徑自道,揚揚眉梢,畫蛇添足的對皇兄解釋,「不過你別誤會,我又沒有要去找他,我是要去看父王,我先走了。」


    看到她急匆匆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明日還有朝政要忙的子衛知道,自己可以迴去睡個好覺了。


    而那一對小冤家……但願他們,有情人早日成為眷屬。


    夜色深濃,月影下,滿地樹影。


    段人允在永和公主李月熙的墓碑前立了一夜,琤熙也在他身後靜靜的陪了他一夜。


    沒想到她堂堂永樂公主的洞房花燭夜是在這裏過的,不過這種經驗倒也挺特別的,她自我解嘲的想,全天下大概找不到像她這樣的新娘了吧?


    而段人允,他的心像被挖空了一般,佇立在陵墓前,心中百轉千迴,難以接受未婚妻子已香消玉殞的消息。


    他與她當真沒有緣份嗎?


    如果無緣,那夜為何讓他在宮宴外的花園裏邂逅了她?


    皇上指婚的隔日,西突厥忽然來犯,迫使他必須親自領兵出征,這是否也是他們無緣的前兆?


    直到破曉時分,他轉身看到一臉倦然的琤熙,才知道她一直在他身後。


    他的俊臉與她同樣疲憊,他幽幽然的凝視著她。「妳當真和她長得一模一樣。」


    當她在他的身旁時,那感覺竟與那夜他與永和公主出遊時十分相似,如果他沒有看過永和公主的小痣,他絕不會懷疑她們是兩個人。


    他的眸光令琤熙陡的一震,她的心跳加速,不自然的答道:「當然,我們是孿生姊妹,』


    因為解開了誤會,他們之間的火藥味已經消失了。


    隻是,沒有了火藥味,他們之間卻隻剩下了生疏。


    晨曦中,他凝視著她和永和同樣的一張麵孔。「永和公主生前有遺言嗎?」


    她居然是溺斃在池塘裏的,想到她滅頂的那一刻有多害怕,他就萬般心疼。


    琤熙搖了搖頭。


    永和死得倉卒,她連她最後一麵都沒見著,隻見著了陵墓和她母後傷心欲絕的淚水。


    見她搖頭,段人允要靠深吸一口氣才能平複內心激動的情緒。


    連說遺言的機會都沒有,可見她走得多匆促……


    這一切,都已無可挽迴了。


    要怪就怪他自己,若他沒有出征,早日將她迎娶迴丞相府,或許悲劇就不會發生。


    「那麽,妳認為我們現在要如何?」他將視線調迴琤熙身上,逝者已逝,眼前的麻煩卻還待解決。


    這麽問,分明是想與她撇清關係!琤熙輕輕一哼,「天下人都知道本宮嫁入了丞相府。」


    段人允蹙了蹙劍眉。「妳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她抬了抬下巴。「本宮對將軍夫人的頭銜並不留戀,但你知道,棄婦會被天下人恥笑。」


    他當然也明白女子被休的嚴重性。「我同意維持我們的關係,但我不可能會愛妳。」


    雖然她和永和公主長得一模一樣,但她畢竟不是兩年前他所鍾情的那個可愛的俏皮少女。


    他的話簡直是在汙辱她!


    琤熙氣結的揚起彎眉。「笑話,本宮又沒有要你來愛我,我們可以和平相處,井水不犯河水,互不過問對方的事情,也不幹涉對方任何事。」


    灑脫的話人人會講,她也不例外,隻不過做不做得到……那就另當別論了。


    「妳確定要這麽做?」


    她畢竟是永和公主的孿生姊妹,他不想對她太殘忍,讓她在丞相府虛度青春。


    琤熙拍著胸脯擔保自己的人格。「總之你放心吧,君子一言九鼎,本宮絕不會管你的事,你盡可像過去一樣自由。」


    君子一言九鼎……段人允霎時微微一怔。


    難道孿生姊妹連說話用詞也會相似嗎?


    兩年前他與永和公主夜遊時,她說輸了賭約絕對會君子一言九鼎,當時他還暗暗好笑,身為宮女的她自稱君子。


    而現在,站在他麵前的永樂公主也這麽說,口氣簡直如出一轍,秀鼻微皺的嬌俏神情恍如同一人。


    「為什麽這樣看本宮?」琤熙揚起濃密長睫,帶著不服氣的口吻,「不相信本宮所說的話嗎?」


    不是真心愛她的,她也不要,這點自尊和骨氣她李琤熙還有。


    「我相信,也同意妳說的。」讓她留在丞相府,而兩個人互不幹涉,這確實是兩全其美的好辦法。「日後妳想離開丞相府時,告訴我一聲,我會想個不壞妳名節的好理由讓妳自由。」


    琤熙滿意的一個點頭。「嗯,你也是,日後若你另有喜歡的女子,隻需告訴本宮一聲,本宮自會成全你。」


    在這一刻,她覺得兩個人好像變成朋友了,融洽的達成君子協議,好心地為對方著想,氣氛祥和而美好。


    琤熙看著昨晚還和她拳腳相向的段人允。


    如果這麽繼續下去,說不定他們會化敵為友。


    其實,他們本來就沒什麽深仇大恨,隻是誤會一場。


    先是她誤會他玩弄她的感情,後來又換成他誤會她不安好心假扮永和,而誤會都解開了,他們也可以和平共處。


    沒錯,她要和他和平共處,她要他發現,其實她也有可愛的一麵,不會比永和差的。


    然而,事實卻往往會跟想的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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