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榆拽了一下,但沒拽動。


    她扭頭詫異地看了一眼林雪風,卻見對方衝她笑了笑,又仿佛迴到了初見時的狀態,聲音平和,全無一絲剛才的古怪。


    “好的,這就去。”


    懷榆下意識一個用力,他的手腕被她握住,真就這麽邁開腿,跟著她的一路小跑,大步走了過去。


    冬日的風帶著冰涼的氣息,林間到處都是殘枝枯葉,腳步踩上去能聽到簌簌的碎葉聲響。懷榆沒有意識到,她拉拽著的、身體虛弱的林雪風,腳踩在碎葉上其實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也更加不會知道,對方高大的身軀溫順的跟隨著她的腳步,一雙眼眸牢牢凝視著她的背影——就像身處冰雪囚籠中,無力幻想著前方那個一邊走一邊哭的女孩一樣。


    來到簡單的灶台處,周潛已經利索的在小鍋裏放好了水米,此刻看了看懷榆和被她拉過來的林雪風,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但想了一下又想不出來,於是隻好問道:“這個粥裏要加一點點青菜嗎?”


    “加吧。”


    懷榆已經湊了過來,順勢鬆開了手,並指點江山:“切一點青菜碎,要不再衝個蛋花吧……等下出鍋了再撒點鹽。”


    “行!”周潛利索的開始切菜,而懷榆才剛習慣性在灶前看了看火,身邊就跟過來一個高大的身影。她側頭望去,林雪風正麵色蒼白神情平穩地遞了根柴過來:“要我幫忙燒火嗎?”


    懷榆趕緊搖頭:“不用啦!你餓不餓?這紅燒肉是不是很香?幸好沒糊……不過你現在也不能吃吧?”


    她說著,自己先開始饞了。


    而林雪風定定看著她,隨後又在懷榆的眼神即將看過來時轉過頭去:“沒關係,我還不餓。”


    周潛盯著他倆,感覺更怪了。


    …


    簡單的青菜蛋花粥在這種情況下並不需要細火慢熬,因此很快米花就咕嘟散開了。


    考慮到林雪風的身體狀況,周潛放米時很是謹慎。偌大一碗綠的黃的白的湯水中,米粒少得可憐。但林雪風顯然不在意這個,微笑道謝後就伸手接過,拿著勺子一勺一勺慢慢喝著。


    懷榆看了看他專心的模樣,又開心起來:“你現在這樣子,好像我們當初見麵時那樣啊!”


    林雪風放下勺子,對她點頭,眉目含笑:“我也覺得會很像。”


    他笑起來如清風朗月一般,跟周潛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甚至……甚至……


    她也說不清,總覺得有點不自在。


    不過很快,她的重點在吃完紅燒肉後又放到了另一件事上——


    “林雪風,你要不要洗個澡換換衣服啊?周潛哥的衣服你穿會不會大啊?”


    林雪風坐在那裏,手掌微微一抬,就那麽隨意一翻轉,一團圓潤的水球便出現在他的掌心中,並靜靜旋轉著。


    “我洗澡還是很方便的——就是不知道……”


    他頓了頓,那個名字被叫了出來:“周潛方不方便。”


    周潛有些納悶:“這有什麽不方便的?”


    他講究起來比懷榆還愛幹淨呢,此刻迴到車上,三兩下就翻找出一套全新的衣服。


    猶豫一瞬又問道:“內褲要嗎?”


    懷榆好奇的左看右看,而林雪風伸手蓋住了她的眼睛,迴道:“謝謝,不用了,我用異能清潔很方便。”


    “喂!”懷榆去扒拉他的手:“這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你擋我眼睛幹什麽?”


    林雪風這才收迴手。


    看著懷榆微紅的臉頰,他想了想才說道:“我也覺得沒什麽見不得人的,但你的眼神讓我覺得,你想的我不太想叫人知道。”


    懷榆驚訝,臉紅:“你怎麽知道我想什麽?”


    雖然她想的是有那麽一點點不合適,比如大小之類的……但正常女孩子都會想吧!她可是有三本愛情寶典的!更熱火的描述都有呢!


    但下一刻,林雪風已經接過周潛遞來的衣服,轉身繞到車子側麵去了。進入無人之地,他臉上的溫柔和微笑驟然消失,整個人仿佛一台沉鬱的機器,眸中全是化不開的幽深與濃黑。


    水流如同一塊柔軟且可操縱的絲巾一般透徹拂過全身,每一顆毛孔都仿佛在叫囂著自由。而他低下頭去,看見自己胸膛處那片白皙的肌膚,與四周其他皮膚沒什麽兩樣,仿佛從未受過傷。


    抬起手來,赤裸的手臂微微用力就能看到肌肉緊繃的痕跡,身體掌控起來跟以往沒有一絲不同。那個樹繭的修複,仿佛是由內到外,除了失血過多沒法彌補外,他跟之前的自己並無不同。


    不。


    還是有不同的。


    在同歸於盡的異能釋放下,那曾經近在咫尺的臨界值如今已經驟然拉遠,像是閾值突然擴大……


    他,如今用起異能來,會更加的得心應手,且沒有限製了。


    林雪風放下手掌,沉默的看著水流拂過鞋子,然後從裏到外徹徹底底清理了一遍。


    他耳聰目明,水係異能一邊快速的清潔全身,包括他的貼身衣物,同時還能聽到兩人的對話——


    “小榆,林將軍剛才的話是什麽意思?我總覺得你們倆怪怪的。”


    “啊?沒什麽意思……哪裏怪啦?”


    “……說不清。”


    “可能……周潛哥你有職業危機了吧。畢竟以前都是你在幹活,我跟你說過的,林雪風會幫我劈柴,收拾屋子,搞衛生,還會幫我編竹筐……你的競爭對手要來啦!”


    “什麽競爭對手?我們倆能競爭什麽?”


    “長工的崗位啊周潛哥!”


    “……你真是皮癢了……”


    “哎!哎哎哎不能打人……哎喲!對不起,大不了待會兒我洗碗嘛!”


    懷榆正抱頭鼠竄,一邊許下勞動條約委委屈屈摸上飯碗,而車子側麵,林雪風已經轉身出來。


    周潛的衣服基本都是防禦軍時發放的,如今給林雪風的自然也是——黑色織有反光條的長袖,底下是黑色的腰帶和深綠色同樣有反光織帶的製服褲子,褲腳被靴子綁帶牢牢紮緊,能最大可能避開蟲蛇鑽入。


    林雪風正在往身上套外套,裏頭的衣衫不知怎麽被帶了起來,腹肌一閃而逝。


    好奇怪啊!


    懷榆看呆了。


    明明周潛哥看起來又黑又強壯的樣子,他的衣服林雪風穿起來應該會大吧?可如今看來,對方前胸腰背的弧度甚至剛剛好——


    明明林雪風看著更瘦一些啊!


    想了想,她把這一切歸功於林雪風的個子比較高了。


    而穿好衣服的林雪風已經大步走上前來,伸手接過她手裏的碗:“我來吧。”


    甚至不等懷榆鬆開,兩人指尖接觸的那一刻,水流便如同絲滑的綢緞一般迅速滑過整隻碗的內外,然後又啪嗒一聲墜在灶台上,直接沿著鍋邊流淌進了鍋中。


    隨後又在一片刺啦聲中,被餘熱蒸發了些許。


    懷榆看呆了,連林雪風湊近幾乎籠罩住她都沒察覺,隻喃喃道:“我也好想有這個技能啊……”


    林雪風微微一笑,低聲說道:“沒關係,我有就等於你擁有了——這些,以後都由我來做就可以。”


    懷榆這才迴過神來,此刻迅速退後一步。


    這驟然的分開使得林雪風的神色瞬間變化一分,但對方卻上下打量著他,擔憂道:“可你看起來沒有一點血色,這樣使用異能沒關係嗎?”


    霎時間冰消雪霽,連身邊的風仿佛都溫暖起來,林雪風一邊看著那團水球清理幹淨鍋碗瓢盆和灶台,然後無聲無息墜入灶膛蒸發幹淨,連帶著殘渣都被火焰燒得熊熊。


    他的神色也是無可挑剔地微帶脆弱:“沒關係,雖然身體受損嚴重,但做這些小事還是輕而易舉的。”


    懷榆瞬間憐惜起來——他以前多強啊!


    但現在異能卻隻能拿來搞清潔,才能展現出自己的價值……


    她不禁有些愧疚,雖然不多,但真的有:“是我太沒用了,又不肯努力,所以才拖到現在才把你帶出來。”


    “可你已經救出我了。”林雪風垂眸看著她的頭頂,此刻聲音帶著兩分壓抑:“你付出了什麽,我都知道——小榆,你已經用盡全力了。”


    懷榆抬起頭來,無辜且茫然的眼神看著他:“啊?”


    他控製不住伸出手去,然後將她按在胸前。隔著單薄的貼身衣物,懷榆仿佛能夠感受到他的心跳和體溫,而林雪風也能感覺到她的唿吸,潮熱的,輕緩的,屬於他……


    觸手可及的。


    而如今破開囚籠,他終於能夠接觸到她了。那些熱燙的,鮮活的,讓他不再陷入瘋狂和孤獨的……


    厚重的外套將前胸遮擋出一片無人打擾的空間,林雪風的聲音都仿佛隔了一層霧氣:“別這麽看著我……就像我幻想的那樣。”


    “你的無能為力,你的淚水,還有一路忍受的不間斷的痛苦與折磨。”


    他都知道。


    隔著冰雪囚籠,對方因為帶不走他發出了無能為力的絕望哭聲,但卻又很快振作起來,而後再次消失在他的麵前。


    那一刻,巨大的惶恐鋪天蓋地,如海嘯席卷,將他所剩不多的理智衝擊得四散紛飛。


    她還會再迴來嗎?


    她說過一定會迴來的。


    他還要這樣日日夜夜瘋狂的煎熬下去嗎?


    既然帶不走,為什麽不幹脆殺了他?!


    種種念頭日日夜夜糾纏在他的靈魂上,讓他在暴風雪纏繞出的寧靜天地中都不得安寧。


    直到懷榆再一次出現在他的麵前。


    那一刻,囚籠中的他隻覺得一片暈眩,所有紛雜的念頭都蕩然無存。


    但她仍沒能想出什麽好方法,最終能做的,不過是選擇了最笨最沒有效率的法子——


    將他的雕像放倒在冰塊上,一步一步,又緩慢又笨拙又用力的向前拉拽著走。


    盡管凍土和冰塊減少了摩擦,可那種沉重,每走一步都是血淋淋的負累。


    他所有複雜、煩亂、壓抑不住的陰暗與積極交織的念頭,最終都在她因疲憊和疼痛而傳來的嗚咽聲中蕩然無存。


    於是他聽到了對方的訴苦——太累了,她跑都跑不動的,如今卻比蓋房子還要累,累得隻想趴在地上大哭。


    有兩次,她真的趴在地上,抱著包裹著他的藤蔓狠狠哭泣,卻又怕自己的體溫隔著重重阻隔,融化了裏頭的冰,於是又迅速且狼狽的擦幹眼淚,重新站了起來。


    每到夜間,她拉拽繩索的肩膀和手掌處,哪怕墊了厚厚的毛巾,都會磨的青腫紅紫,血泡肉皮模糊一片。


    尤其是肩背處,身體扭動時帶動著貼身衣物粘在傷口上,布料拉拽傷疤的疼痛都會讓她不停的抽氣。手掌上的更是不需提。


    休息時企圖擦擦臉喝口水,捧著雪的時候,整條胳膊都在顫抖,更別提被冰雪刺激的傷口。


    而在第二天,這些傷口又會恢複的一點痕跡看不出,依舊白皙細嫩。


    於是,她隻好再一次重複那種痛苦,每晚反複。


    這些痛苦,堅持,反複折磨,還有她越來越少的淚水……


    林雪風通通都記得。


    而此刻,當他看到懷榆信賴且茫然的眼神看著自己時,仿佛那些一路走來的痛苦從不曾存在一樣坦然。


    這讓他仿佛仍在夢中,這一切都不過是幻想。


    因此他微微用力,按住了懷榆的後頸,想讓她永遠籠罩在自己的懷抱當中,再也不要分開。


    可惜剛蘇醒時情緒實在難以抑製,有點嚇到她了……


    林雪風站在那裏,手上的動作溫柔有力卻又克製,那張般的麵孔卻沒有絲毫表情,就連眼神都如同高懸雲間的月,既遙遠,又冰冷。


    直到周潛的腳步聲傳來,林雪風這才若無其事的在他過來之前緩緩鬆開手。


    而懷榆對他的複雜情緒一無所知,此刻隻猶猶豫豫脫離了這方安靜的空間,然後默默感歎:“你的身體……”


    “好結實啊。”


    看著不誇張,甚至略帶清瘦,可埋頭其中卻硬邦邦的,很飽滿。


    這個身材好像很好的樣子啊!


    而周潛恰在此刻來到這裏:“我剛去把樹繭放好了——什麽結實?”


    懷榆這才迴過神來:“周潛哥,林雪風受了那麽重的傷,如今身體不知道恢沒恢複,結不結實?我們是不是要趕緊迴去啊?”


    她說完又看了看林雪風:“我的異能你知道的,不能告訴別人……你能跟戍衛軍說,是自己走迴去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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