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半,杜瑄路走出診間,她邊扭動僵硬的頸肩放鬆肌肉,邊朝辦公室走去。


    這陣子腸病毒流行,剛剛來看病的一堆小朋友都唿天搶地,每個小朋友都不和她合作,叫他們張開嘴巴,他們就隻會撒賴躲進媽媽的懷裏,她很和藹地要幫他們聽聽前胸和後背,他們就彈得一萬丈遠,仿佛她手裏拿的聽診器是電擊棒。


    那群小惡魔哪……想到這裏,她咬了咬牙,太陽穴還隱隱作疼。


    她沒有愛心,也從來沒有生孩子的憧憬,雖然過去曾和三個男人交往過,然而這種不要孩子的想法卻從來沒有變過。


    她知道自己的原因出在哪裏。


    她父親在她年幼時與母親離婚,接著馬上娶了別的女人,她母親因此含恨不平,抑鬱至今,把所有的生活重心都放在她身上。


    然後,她苦命的日子就此開始。


    從小到大,她沒羨慕過別的同學有個幸福的家庭,隻羨慕別人家裏有開通的父母,隻因她被母親的專製管得透不過氣來。


    母親口口聲聲為了她而付出的青春歲月變成了她最大的負荷,有時應付得疲倦了、累了,她還真希望當年她父親另娶後,她母親幹脆把她扔在育幼院去嫁人還比較好。


    如果讓她自生自滅,她會比較快樂,現在就不必處處受到母親的擺布了,也不必很誇張的在稍微有點不順母親的意之後,就立刻被扣上“不孝女”的大帽子。


    那頂帽子真的扣得她的頭好痛。


    一直以來,母係那邊的親戚們看到她都會說:“你媽為了你怎樣怎樣,所以你要怎樣怎樣……”哦!去他的!


    那些話她真是聽到夠煩了,每當又有人對她講,管他講的人是舅舅還是姨媽,她都想踹他們兩腳,叫他們閉嘴。


    幸好她很懂得自我嘲解,知道母親一生都不會放棄幹涉她的未來後,她索性抱定了獨身主義。


    這麽一來,她母親就沒有機會再刁難她帶迴家去的男朋友了,也沒有機會幹涉她未來的婚姻生活,不是她故意要跟親生母親作對,而是她真的、受、夠、了!


    她不明白,為什麽母親要把她自己的不幸延續到她的身上?


    母親不停的灌輸她要怨恨生父的觀念,就算她真的怨恨生父又如何?難道生父就會痛會癢會少一塊肉嗎?


    她覺得母親的做法真的很笨,也很可憐,除了在同一個男人帶給她的陰霾裏打轉,她仿佛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別的天空,還有別種新鮮的活法。


    直到今天她都已經二十六歲了,是個身心健全的大人了,她還是不明白。


    或者她一生都不會明白吧,畢竟被丈夫拋棄的女人不是她。


    隻是,她母親似乎也不願正視問題去想想,丈夫為何要拋棄她?經年累月的顧影自憐,別人說什麽都聽不進去,就算她很想同情母親,久了也實在心無餘力哪。


    就在去年底,她放逐自己在美洲旅行了兩個月後,她覺得自己沒有真正長大。


    雖然她的外表已經長大成人了,還擁有一份人人稱羨的醫生工作,但她的心需要有靈藥來醫,不然她隻能算是個殘廢,一個心靈上有障礙的殘廢。


    “杜醫生,要喝杯咖啡嗎?”


    自動販賣機前,劉承宇醫生叫住了她。


    “不了,我習慣喝紅茶。”


    她知道劉承宇,他是小兒科裏最溫文儒雅有愛心、有耐心的醫生,外表也是一派的斯文,戴著無框眼鏡,恍如偶像般的發型,聽說他是許多年輕媽媽最喜歡的醫生。


    “這個周日我們小兒科有個聯誼,要到普愛育幼院去幫小朋友們免費義診,杜醫生要不要參加?”


    杜瑄路有一張年輕的天使麵孔,才來m醫院兩個禮拜,已經榮登他們院內的院花寶座。


    外表與年齡、資曆都不符合的她,純淨又神秘的美感讓每位未婚的醫生趨之若騖,他個人就很愛慕她,跟他有同樣想法的未婚男醫生不在少數。


    “抱歉,我那天剛好有事。”她客氣的婉拒了邀請。


    她知道自己外表會給人很有愛心的錯覺,其實她一點也不想在周日還得去跟一群小惡魔廝混。


    她覺得育幼院的小朋友沒有比普通小朋友乖巧,反正小孩子都一樣,還沒長大前都是惡魔就對了。


    看著她秀麗的臉龐,劉承宇醉翁之意不在酒,不以為杵地說:“沒關係,這種聯誼我們常舉辦,以後會有機會的。”


    像她這樣有著天使麵孔的女孩,一定有一顆善良熱忱的心,他相信她是個極富愛心的好女孩,隻是時間不恰當,他會再找機會的。


    “你慢慢喝,我還有些病曆要看,先迴辦公室了。”


    她抽腿走人,不想再跟他多說,以免日後真的被他抓去育幼院出公差,到時她會恨死自己。


    她迴到辦公室,才打開門就聞到清新的柚香。


    一整箱的柚子放在她的辦公桌旁,有一張名片擱在紙箱上頭。


    她拿起名片。


    幸力行銷公司──章力。


    名片上空白的地方潦草的寫著:試吃滿意,歡迎訂購,大宗訂購,另有折扣,單個購買,恕不折扣。


    她迫不及待拿出一顆柚子剝開吃,解了她看診一下午的渴。


    吃完,她照著名片上的手機號碼撥過去。


    “我是章力!”他的背景聲音很吵。


    “我是杜瑄路!”唯恐他聽不清楚,她大聲的喊過去,“柚子很好吃!雖然我目前還沒有大宗訂購的打算,不過我可以請你吃個飯,聊表對你的謝意。”


    “太好了!”章力很幹脆的說:“我正要找個人陪我去吃應酬飯!”


    她看了看時鍾。“那麽……”


    “四十分鍾後你到醫院大門口等我,我去接你。就這樣了,我先掛了,有問題再打給我!”


    他掛斷了電話,而她的唇角,居然泛起一抹自己也不明白的、很淺很淺的笑意。


    她很怕悶的男人和斯文的男人,也怕死氣沉沉和娘娘腔的男人,雖然她個人的外型和“粗獷”兩字絕對沾不上邊,但她還真的比較喜歡豪邁一點的男子。


    章力顯而易見的,就是個粗獷男子。


    她並沒有懷抱著要與他有所發展的綺念,因為她現在抱著獨身主義,而這項不婚宣言,在看極光時,她親口對他說過。


    做人是不可以出爾反爾的,至少不能那麽快出爾反爾,不然她會看不起自己。


    已經打定主意不讓難以討好的母親大人有機會挑剔她的男朋友,就算遇到再令她心動的男子也不可以動搖


    一陣音樂響起……她的手機在響。


    “你還沒去吃飯吧?”好友可欣的聲音溫柔關懷地傳來。


    她不由自主微笑起來。“還沒。”


    可欣是她唯一的死黨,兩人的友誼建立在高中時代,可欣很了解她與母親之間的母女情結,而可欣那對好脾氣的父母也是她最最羨慕的。


    “快中秋了,到我這裏來過節好嗎?”可欣笑盈盈的說:“你幹女兒很想你,她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到你這個幹媽了,有次作夢還喊你的名字哩。”


    聽到這裏,杜瑄路整顆心暖暖的,綻出了溫柔的笑意。


    如果世界上有天使,那麽可欣的女兒小童應該是唯一的天使。


    兩歲的小童白白淨淨,又乖又聰明。


    她常在幻想,如果她一定要生孩子,就拷貝一個小童給她,那麽她就沒什麽好抱怨了。


    章力在醫院門口急踩煞車,他按了兩聲喇叭,驚動在玩手機遊戲的小姐。


    杜瑄路抬眸,看到章力在駕駛座裏笑著露出一口健康白牙,她收起手機,嬌麗的身影翩然上了他酷勁十足的吉普車。


    “等很久了嗎?”他發動車子,剛剛他還以為自己會準時,偏偏前麵三個路口有場車禍,延誤了他的時間。


    她若無其事的聳聳秀眉。“沒感覺。”


    她等人時自會找東西打發時間,絕不會呆呆的等、傻愣愣的等,不然很容易就等來跟她這個“小妹妹”搭訕的登徒子,這種經驗她可多了。


    其實,搭訕就算了,她可以解釋為天生麗質難自棄。


    恨的是,不管是高中生或大學生或怪叔叔,他們都一律叫她小妹妹,真人真事上個月她在西門町等遠從南部來的表妹時才發生過一次。


    “哇,你──”章力硬生生壓下伸手摸她臉蛋的怪異衝動。


    她聳眉那一瞬間的可愛表情讓他心旌動搖,腦中恍惚的浮起他們接吻時的美好滋味。


    他在心裏疑惑的歎息一聲,她真的?真的是個醫生嗎?


    不隻長相,為什麽她連動作、表情都像個少女?這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怎麽了?”杜瑄路杏眼圓睜的看著他。


    他的視線掃過她的唇,眼前的佳人紅唇柔軟,害他不禁深深的懷疑起來,自己真的吻過這豐潤小巧的櫻桃檀口嗎?


    他怎麽那麽走運?


    如果當時站在她身邊的是琥珀,她也會要求琥珀吻她嗎?


    他並不喜歡這個假設,雖然她並不是他的女友,但因為兩人曾分享過一個吻的關係,他很大男人的將她歸類於他要罩的女人之一。


    “沒什麽。”他迴正腦袋,把注意力放在道路駕駛上,車多擁擠,人命關天,他要專心開車哪!


    杜瑄路跟在章力高大魁梧的身子後頭,走進一間新開幕的平價炭烤店。


    餐廳裏生意興隆,門口有兩大籃章力送的花,標榜二九九吃到飽的自助炭烤讓她覺得很新鮮。


    她沒有什麽朋友,平常自己一個人吃飯也不可能來這種地方,人家更不會為她一個人開一個爐,太不劃算了。


    “這是我高中哥兒們開的店。”章力簡單的對她說明。


    除了兄弟會那幾個至死不渝的夥伴,他交遊廣闊,從國小、國中、高中到大學,同學全部都還保持聯絡。


    “我們可以吃了嗎?”她隻想知道這個。


    店裏彌漫的烤肉香勾動了她的食欲,沙拉吧裏的各式生菜食料光是用看的就知道很新鮮,還有三種醬汁可供選擇,讓她這個愛吃生菜沙拉的人很動心。


    他瞅著她笑,“你很餓啊?”


    她猴急的樣子還真可愛。


    哦!不要說她可愛,他連忙提醒自己,她是醫生,是個貨真價實的醫生,他要把冰山少美女從腦中剔除,重新認識她。


    “走吧!”他帶著她入座,服務生隨即來為他們講解消費內容,章力把一張名片遞給他。“麻煩拿給你們老板,我是他朋友。”


    “是的。”


    服務生走後,杜瑄路馬上站起來去裝沙拉。


    章力含著不自覺的笑意,看著她輕盈的身影在沙拉吧前專心挑選喜歡的材料。


    黃色針織衣,米色短裙,墨綠色球鞋,烘托出她的學生氣息……他挫敗的搖搖頭。


    怎麽看,她都是一個少女。


    她盛著滿滿一大盤沙拉迴來了。“我弄了很多,要不要一起吃?”


    他上下瞅量著她。“可以嗎?”


    在加拿大時,她也是這樣不避諱的跟他要酒喝,她對男人都是這樣男女授受不分的嗎?


    “當然。”她說得一派自然。“不然我一個人吃不完也是浪費,剛剛弄完後才覺得貪心拿太多了,已經淋上沙拉醬又不能放迴去,我們兩個人吃剛好。”


    他點點頭,隨即拿起叉子,跟她分食同一盤沙拉。


    如果她不介意,那他有什麽好介意的?


    男子漢大丈夫要不拘小節,別婆婆媽媽了,就算兩人的口水交融又怎麽樣?反正他早就吻過她了不是嗎?


    “喲!力董,才多久不見,怎麽就殘害起國家幼苗來了。”穿著一樣圍裙的林崇光夫婦笑嘻嘻的走過來,他們是這間炭烤店的老板和老板娘。


    “去你的。”章力把未拆封的免洗筷扔向林崇光,他就知道光憑杜瑄路青春無限的外貌一定會被誤會。“你們才不要生太多,製造社會的負擔。”


    林崇光挑挑眉辯駁,“哪有多,才三個而已。”


    “三個還不算多?”他不敢苟同的搖著頭。“拜托老兄你去問一問,我們這種六年級生,誰還流行多子多孫多福氣,就隻有你在增產報國了。”


    “這不能怪我們啊。”林太太郭明麗撫著自己隆起的小腹,笑得很幸福。“前麵兩個是雙胞胎,兩個兒子,加上我肚裏的這個女兒,剛剛好而已。”


    “光董,你老婆言下之意,還有再接再厲的打算,你有得拚了。”章力戲謔調侃。


    “拚什麽啊。”林崇光理直氣壯的說:“從她懷孕之後就不準我碰她了,我就是想拚也沒地方拚啊,想的時候隻能自、行、了、斷!”


    杜瑄路忍住笑意,了口一口將沙拉往嘴裏送,聽他們繼續抬杠。


    “這麽慘?”章力根本不信他的鬼話。“明天有沒有空?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醫院看老武?”


    武東橋也是他們同學之一。


    “那家夥怎麽了?”


    他似笑非笑的說:“聖、石、傳、說。”


    林崇光一頭霧水的問:“什麽意思?”


    “腎結石啦!”


    章力一揭曉謎底,杜瑄路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從炭烤店離開已經九點多了,夜風微涼,兩人都喝了幾瓶啤酒,因此敞著車窗散酒氣。


    “明麗是我以前的女朋友,看到她現在過得好,我也為她高興,幸好她跟我沒有結局,不然我現在可就慘了,要養三個孩子。”章力開玩笑的說。


    對事業有股奇異幹勁的他,不是個容易安定下來的男人,喜歡平凡生活的女人跟了他,注定要受苦。


    “你說──剛剛那位懷孕的老板娘,曾經是你的女朋友?”杜瑄路大感意外。


    “有什麽不對嗎?”他看了她一眼,她好像很驚訝。


    她安安靜靜的,突然不說話了。


    她不知道世上有那種模式,分了手的戀人還可以做朋友。


    像她,就做不到。


    交往中的三個男人都因母親的極力反對而分手,現在已經完全沒聯絡,就算在路上遇到了,她想,也是形同陌路吧。


    如果她和分手的前男友還是朋友,不知道會怎麽樣?


    應該很容易重燃愛苗吧?畢竟分手都是因她母親無理的反對,當事人本身在分手當時,愛意並沒有消滅。


    他們現在在哪裏呢?在做些什麽?這些她全部不知道。


    或者,其中已經有人結婚生子了,就跟章力那位炭烤店的前女友一樣,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而這些,她全都一無所知……


    她深深歎了口氣,發現自己做人還真是失敗。


    長年的母女糾結讓她無心也無力去注意別的事,幸好她有一張天生的娃娃臉,不然勞心的結果,她一定會很臭老。


    章力靠邊把車停了下來,盯著她寥落的秀顏。“你怎麽了?”


    看著她,他忽然覺得有兩句不知道是詩還是詞的句子,很適合形容此刻的她──少女情懷總是詩、為賦新詞強說愁。


    是不是他說錯什麽話了,她為什麽突然安靜下來?


    她搖了搖頭,沒說話。


    車廂裏是屬於兩個人的空間,私密而安全,盡管外頭隨時有唿囂而過的車輛,也絲毫不打擾車內的寧謐。


    她的模樣很動人,他忽然覺得心跳加快,很想一親芳澤。


    隔著惱人的排檔,他嚐試地湊過頭去,女性的馨香霎時充盈他的鼻尖,他身子一緊,大手扶住她的後腦勺,吻住了她柔軟的唇瓣,嚐到了淡淡的啤酒味。


    她反應著他的吻,唇舌勾纏之間,還發出輕微的呻吟,這更鼓勵了他,他吻得更加狂野。


    順應著感覺,他粗糙的大手輕撫住她極富彈性的胸部,在這方麵,她就全然不是個少女了,是個發育姣好的女人,能夠勾動他欲望的女人。


    兩個人的唿吸都亂了,他糾纏著她的唇,舍不得太快放開這份甜美悸動。


    直到巡邏交警來叩他們的車窗,膠合纏綿的兩雙唇才不得不分開。


    他黑澄澄的眼眸,定定的瞅著她。


    他有種強烈的感覺,他愛上她了,這跟極光之吻完全不一樣,因為這一吻,她在他心中從少女跳升為正格女人,他正式把她當女人了。


    “開車吧。”她提醒著他。


    他再這麽看她,她怕自己會忍不住想再吻他。


    章力如夢初醒的放下手煞車,卻忍不住鐵漢柔情的把大手伸過去,握住了她柔軟的小手。


    吉普車上路了,這一夜,月兒高掛枝頭,微風搖動行道樹上的綠葉,一切都不一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香柚傳我意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簡瓔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簡瓔並收藏香柚傳我意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