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畢。

    司馬清隻覺得後脖的唿吸沉重了幾分,困住她的雙臂卻緩緩的放鬆,垂落。

    瑟瑟秋風吹過,兩個初初互融為一體的身體,硬生生的分開。

    司馬清試著向前走了半步,未有阻攔。

    再走了一步,熟悉的味道漸淡。

    “清兒,我們曾經那麽難都過來了。”

    “因為曾經……”司馬清淚如雨下,“因為你,我才能活到今日,說起來,這條命亦是你給的。”

    “我們是以命相交的感情,血裏重生的命數,不要被除你我以外的東西困住了。你跟他們不同,隻此一個。”

    拓跋城徐徐的說著,一張無比俊美的臉上,因為失血顯得蒼白而詭異。

    肩頭上狼頭刺青,灼灼駭人。

    他極少與人說如此多的話,常常默然不許,便會有驚人之舉。

    若非這些話在心間盤環日久,今日情勢又令人猝不及防,他或許這一生都不會說。

    “可失去母親的孩子,在宮裏是無法存活下去的。熙兒、襲兒、闡兒,他們怎麽辦?

    不要說你了,連我這個做姐姐的也無能為力。

    我是不是很無情……

    可我不能隻做你的清兒。”

    “為什麽不能?”他還帶著期待。

    司馬清驟然迴首,看到他已拔下心口上的刀,傷口不深,血已微凝,很好……

    眼中的關切之色隻不過須臾,瞬間變為一片痛心與埋怨。

    “拓跋城,我自幼被拋棄,無父無母。

    我迴宮隻為能活在這個吃人的亂世裏。

    雖處黑暗,但從不想故意傷人。

    我知道拓跋氏的崛起,注定要用司馬氏的血來祭奠。

    三年,給我三年的時間,你能得到你想要的。”

    “你也知道司馬紹已經暗中調兵曾城。”

    “知道。”

    拓跋城心中微痛,她是來報信的。

    “不僅王敦屯兵曾城,太子企圖在雲中宮與盛樂圈養戰馬。”

    司馬清送來的消息早在拓跋城的計算之內,司馬紹看似完全依仗了王家,從此朝中內外,再無司馬氏的旨令,真真是令出王家。

    這世上怎麽會有司馬清這樣的女子,明明自己傷了她,她還心想著他的事。

    思到此處,拓跋城心中的痛隱隱漫過全身,幾不可見的退了一步。

    兩人間的距離已不是一臂之遙。

    風雨裏,他與她總是在一臂之遙間唿應。

    如今,他卻沒有再好的口才,把死去的說活了來哄她開心。

    三年,她說的三年是什麽意思?

    這三年,他若不在她的身邊,她如何自保?

    司馬清迴到宮中,遠遠瞧見十幾輛馬車,一字排開停在宮牆。

    幾個年老的宮人走過時,說起要給太子選妃,為皇上衝喜。

    十幾個十三四的良家女子,從車上下來,排成兩排,一步一趨的跟在宮人的身後。

    小琪早早迎上司馬清,見她右臂纏布,慌忙抖開手裏披風,披在她的身上。

    借著為她係帶的空檔,悄聲道:“殿下,太子妃叫人來了兩次了。”

    司馬清目光從那些少女的身上收迴,應道:“隻怕不是什麽好事。”

    “太子妃送了好多藥,還有衣服首飾的,全是從長安城裏最好的……”

    “長安城,她倒是會挑禮物。”

    小琪並不知羊獻容已死,還在嘰嘰喳喳的說著。

    司馬清擺手道:“我累了,扶我去躺會兒。”

    入殿,安頓一番後,小琪突然興衝衝的捧著一隻白吉饃,咬在嘴裏,跟司馬清聊起曹銃。

    “殿下,我還忘記說了,曹家前幾日已被太子妃特別召入宮內,允許他為你親手做膳食。”

    “不過換了個廚子。”

    “曹公子做的,你看,他一個在江東長大的人,怎麽會做我們長安城裏的饃。”

    “嗯。”

    司馬清隻當閑話,閉目養神聽了一會,不一會漸漸睡去。

    秋夜寒涼。

    司馬清在軟被裏轉了幾圈,也想不通何人會用紅葉傳信,且算得那樣準,借流水送到她的手裏。

    拓跋城暗中謀劃長安城宮變,自然對她是瞞得滴水不漏。

    那這個將此事,悄然無聲的傳遞給她的人,又會是誰?

    司馬紹嗎?他疲於應付王家,一心想著如何在劉曜與石雷兩個勁敵間生存,無心無力。

    王導?他一直對母親封後於劉曜,極為不恥。

    不會是他,母親的死,與劉為有關,他又對外宣布劉為為罪臣,就是為了撇清關係。

    悠然想了一圈後,抬眼已見隱隱人影在帳外晃動。

    “小琪?”

    司馬清喚了一聲。

    外麵的人形頓了頓,腳步聲漸近。

    “扶我。”

    司馬清右臂撐住床沿起身,傷處的痛驟然暴發,她發出嘶嘶之聲,心歎道,太子此人心機深重,居然想到先許後毀。也怨不得拓跋城步步為營,處處先於他人算計。

    若異地而處,她也不想做被人耍了隻能幹瞪眼的無能之輩。

    掌握權利的人,有哪個不是將自己放得高高在上,把人利用得幹淨徹底,最後無用之時,棄之如敝履。

    帳外伸手扶住她的腕,輕輕一托,她從床上下來,但見對方手指修長有力,骨結分明,根本不是女子之手。

    抬眼,一雙冷冽的眸撞進眼底。

    “拓跋城?”

    “噓……”無聲,他隻做了口形。

    悄然攬她入懷。

    兩人相擁良久,拓跋城道:“雲中宮盛樂,我不要了,你跟我走。”

    司馬清搖頭:“不行,無這兩處地方,你的族人和五千姚部士兵如何立足?到時王敦出兵攻打你,劉曜與石雷都對你不懷好意,你們隻會像草原上的羊群一樣,被豺狼撕碎。”

    拓跋城柔聲道:“你不再怨我了?”

    司馬清眼中淚光點點,悠悠一聲長歎,虎食狼,狼食羊,得以殘命受萬人唾罵,卻不如烈死安寧。司馬氏曾夷曹氏九族,同樣的事發生在司馬氏身上,怎麽就變得不可接受呢?

    我們也是都被父母拋棄的人,靠自己掙紮活到如今,誰都有不得已,誰都有自己的命數。

    拓跋城慢慢迴味這句話,箍在腰間的手越發的緊了。

    突兀間,他蹦出一句:“死了的,有安地,活著的有尊榮。讓你活好,才是我心頭所願。”

    司馬清心中酸楚,抬眼看他,眼前人影重疊如幻。

    以為白天陽光太盛所致,勉力迎光相視,卻看到眼前一片白晃晃的光,從窗欞間射進來,哪裏有拓跋城的身影。

    幻想。

    思之太切,居然癔想他會來看自己。

    一場夢幻過後,司馬清右臂痛楚不減反增,手臂似有小蟻在咬。

    “殿下,這是用了代王給您用了生肌藥,有重生皮膚功效,很癢是因為在愈合,你千萬別抓,要不會留下疤痕。”

    小琪提醒道。

    重生。

    皮囊再好,命卻迴不來了。

    羊獻容死,晉皇聽聞病又重了幾分。

    到底曾是司馬氏家的皇後,讓人生出幾分憐憫之心。

    反觀王導一眾文臣,倒無半點同情。

    好像她死得太遲,太慢,也太不是時候。

    好像帶給大晉大半江山傾覆的過錯,都是這個被人五廢六立,連自己說不權力都被剝奪的女人所致。

    在昭明殿內,百官說起宮外的巨變時,但凡提及與羊獻容的內容,都用“賤婦”兩個字,加以鄙視。

    仿佛這樣能讓文人們在氣節上,踩在這種“女人”的醜事上,增了不少光。

    曹銃站在一大群人身後,默默不語。

    直到皇上出現,才悄然走到一邊,將藏於袖中之物送到曹公公的手裏。

    “這什麽?”曹公公準備打開。

    司馬睿側目道:“拿來。”

    曹公公呈送到司馬睿跟前:“皇上,要不要奴才先打開瞧瞧。”

    司馬睿冷瞥,聲音沉悶的道:“司馬家的東西,難道要先讓王家人看?”

    曹公公臉上立即變色,忙退開一邊。

    司馬睿掀開木盒看了一眼後,手按在盒蓋上,臉上肌肉微微發抖,等了這麽久,終於等到了。

    他眼底幾不可見的欣慰之色,徐徐掃過司馬清的臉,餘光所見群臣都視他無物時,心口起伏了數次,心底帶著一絲複雜的情緒,道,““給我磨墨。”

    執筆,筆尖遊走在錦軸之上。

    幾個字,就將一個人的命運完全扭轉。

    做完這些,殿下居然無人知道。

    他們都圍在王導的身邊,說著劉曜、劉為等人的消息。

    已經病得快死的皇上,顯然已不能再給他們帶來他們想要的東西。

    “臨海公主到。”曹公公在喧嘩聲中,高聲唱喝,以圖蓋過雜言碎語。

    不巧,司馬清立在殿外足足三柱□□夫,應該聽到的都聽到了,不應該聽到的也聽到了。

    入殿,聲音未收。

    立於殿中,聲音轉為無視的鄙視。

    似乎羊獻容給大晉蒙上的灰塵,此時被一身白服孝裝的司馬清又給帶了進來。

    “大膽,天子麵前居然著孝服,大不敬!”

    一旁言官大罵。

    “我在宮中焚香誦經,本是要換的,但太子宮裏來的人說,事急從權。”

    司馬清淡淡的迴道。

    她未提及羊獻容已死,自己隻是在戴孝,龍椅上的司馬睿卻清楚得很。

    他擺了擺手,向王導道:“宣旨吧。”

    王導愣了一下,“不知皇上要宣什麽旨?”

    司馬睿強打精神道:“念。”

    一向脾氣好的皇帝,今天病中發威了。

    王導沒有頂撞,而是看向一旁立著的太子。

    司馬紹向他使了個眼色。

    稍安勿躁。

    王導展開錦軸,眼神接觸到字的一刻,眼珠都快瞪出眶。

    “……”

    殿中群臣聲音被掐滅,龍椅上司馬睿目光閃閃,殿內寂靜無聲,莫名的沉悶之氣在君臣之間流動著。

    一手掌著朝中大小事務,給司馬氏當家了十幾載的自信,在不知不覺中養成的強勢與控製欲,讓朝堂裏充滿著無王不利的氣氛。

    然,握著聖旨的手,此時卻在微微發顫。

    字麵的內容,並非多麽驚世駭俗,但卻生生的將他們所言的事,給堵迴到他們的嘴裏。

    “王相可是難當此任?”司馬睿語氣威儀,“朕可以親自念。”

    “不敢。”王導麵色鐵青。

    遂開口道:“晉靈帝嫡女司馬清,進獻皇室玉璽,有功,建康之危,沉謀有斷,封臨海長公主,食五千戶,立另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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