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敢問陛下。”衛陟喑沉的嗓音在大殿中迴蕩,“陛下是否覺得, 齊王殿下與外亂息息相關?”

    華儀眯了眯眼, 朱唇淡啟, “自然。”

    “臣屢次交涉, 步履維艱。齊王既已封王, 若甘願臣服於陛下, 何不讓他親赴邊境嘩變之地, 或交出親筆手書, 先罪己,後撫百姓?”衛陟頓了頓, 繼續道:“齊王若不肯,那其忠心也當別論, 陛下還需三思而行。”

    這個處理方法, 她也想到過,文武百官也想到過。

    文武百官不提, 一是拿捏不定女帝對沉玉的態度,二是……他身為成懿太子的遺孤,女帝不好拿捏,他們這些臣子又怎麽敢?

    可衛陟居然直言不諱。

    他這不僅僅是在商量對策了, 而是在逼女帝表態。

    華儀擱於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緊,咯吱有聲。

    她的眼神透出冷意, 衛陟久不聞上方迴答, 抬眼瞬間便和她的目光鏗然相撞。

    簡直膽大包天!

    她若讓沉玉做此事, 後人又該怎麽說?

    本就帝位不正, 往輕了說便是她專權,往重了說便是她獨斷專行,貪念權勢,冷血無情,迫害正統!

    一個被變相軟禁在宮殿中的親王,屈服對他有利,這樣,天下人都覺得受害者是他,他們大可以借題發揮,詬病當權者,自己站在最高處冷眼旁觀。

    以她的秉性,縱使再不堪,也絕不容忍被天下人如此誣陷詬病!

    華儀冷漠道:“衛卿,三思而行,這句話朕送還給你。凡事想清楚了再奏。”

    “臣想得很清楚。”衛陟不慌不忙地答道:“臣不敢妄自揣測聖心,也不知道陛下心中聖裁,臣如今隻認為,陛下身為明君,應盡快安定社稷,而非畏懼人言。是非功過,後人口誅筆伐又如何?陛下自歸政之始,推行新政、懲治貪汙、肅清朝堂、開修河道,哪一樁不是利國利民之策?陛下若不願,臣自當為陛下效忠,入定坤宮勸說齊王!”

    “你放肆!”華儀霍然起身,抄起案上之筆,狠狠擲了下去。

    那筆砸到衛陟的發冠,又啪得掉落在地,旁觀官員心頭驚駭莫名,紛紛跪了下來。

    衛陟保持著那個姿勢不動,心中刺痛。

    她為了那個男人,就這樣不顧帝王的威儀與擔當,讓人寒心嗎?

    當年女帝為了天下人宵衣旰食,她的聰慧和高瞻遠矚讓天下人驚歎,可就因為一個男人……

    華儀僵然而立,心底酸漲微怒。

    她深深地看著衛陟,閉了閉眼,下令道:“衛將軍這些日子糊塗了,來人,把衛大將軍帶迴府中,讓太醫好好給他治治!治不好,便不用再入朝見朕了!”

    此話一出,華湛第一個抬頭出聲道:“皇姐息怒!”

    衛陟心底大震,竟不知她居然極端至此,竟是要將自己軟禁封口。

    他為她做了這麽多,也比不過那人三番四次地傷害她……

    他嘴唇抿成一線,眼神漸黯,麵上棱角越發冷硬。

    心底鋪天蓋地的都是寒意。

    罷了。

    他本就隻適合在沙場上廝殺,開疆拓土,保護百姓,心底這唯一一絲柔軟的心腸,本就不該有。

    她是君主,她愛誰,那人縱有千萬罪過,都可瞬息抵消。

    而他,不過是因為君臣倫理,綱常法紀。

    衛陟狠狠地咬了下後牙槽,低頭冷靜道:“臣謝恩。”

    說罷,也無須侍衛上前強迫他走,自己已快速起身,轉身而去,再也不曾迴頭。

    華湛偏頭看著衛陟的背影,又抬頭看了看華儀陰晦的臉色,心底巨顫。

    他埋下頭,強迫自己不去多想,終究還是忍不住,在早朝散了之後,便去求見女帝。

    彼時華儀剛召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入殿議事,將汴陵郡王在外晾了大半個時辰後,才傳郡王入殿。

    華湛拂去身上沾染的風雪,推開殿門進去,便見兩位大人都跪在地上,一人臉色難看至極,一人低眉不語。

    華湛走到他們身邊,俯身大拜,“臣弟參見陛下。”

    華儀坐在上首,冷淡道:“起罷。”

    華湛雙手冷得僵硬,撐著冰涼的地磚慢慢起身,抬眼看著華儀,見她臉色並不比之前早朝之時好看多少,當即心下一沉。

    華儀問道:“找朕何事?”

    華湛低頭道:“臣想請皇姐開恩。”

    華儀垂眼看他半晌,對那兩位大臣道:“你們都下去罷。”

    大理寺卿慢慢起身,刑部尚書歎了口氣,目光與華湛輕輕擦過,埋頭出去了。

    待到殿中無人,華湛才開口道:“皇姐方才又對兩位大人發脾氣了嗎?”

    “刑部尚書與你近日往來甚密,你是想為他求情,還是衛陟?”

    “……是衛將軍。”華湛垂眼道:“衛將軍對皇姐忠心耿耿,他雖今日在朝會上與皇姐意見相左,出言不諱,犯了皇姐忌諱。可臣弟和皇姐都是知道的,衛將軍隻是出於一番好意……”

    華儀道:“阿湛,朕在做什麽,朕心裏知道,無須你提醒。”

    華湛低頭稱是,隻好噤聲不言。

    華儀看他半晌,慢慢走下台階,慢慢往內殿走去,親自倒了杯熱茶,又走出來遞給他,溫聲道:“外麵天冷,喝點茶吧。”

    華湛接過茶杯,輕聲道:“謝皇姐。”

    他小心翼翼地捧著茶,低頭就要這麽喝。

    華儀又道:“坐下喝,杵在這兒像什麽樣子?”

    華湛心頭惶惶,不知如何是好,隻好坐到一邊去,垂下眼小口喝茶。

    剛喝一口,下唇就被燙到了,他飛快地擱下茶杯,抬袖掩住唇,神色頗為痛苦。

    華儀看他醜態,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伸出一根手指點他額頭,笑道:“怎麽越來越笨了?”

    華湛被她點中眉心,頗有些委屈地抬頭,見華儀麵上笑靨展露,不由得愣愣喚道:“皇姐。”

    這一聲,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複雜之感。

    華儀知他何意,又伸手點了點他的額頭,歎道:“每次發生什麽,就屬你最為風風火火的,朕如今隻要聽是你求見,就知道你又要替朕操心了。”

    華湛眼神清澈,小聲嘀咕道:“皇姐聰明絕世,可是臣弟看不出那麽多彎彎繞繞,每次除了擔心,似乎也一無用處。”

    華儀無奈道:“朕心裏的打算,現在還不能告訴你。阿湛,你擔心那麽多人,有沒有想過自己日後如何打算的?”

    華湛一愣,想了想,搖頭道:“臣弟沒有想過……”

    “日後好好做你的閑散郡王?”

    “不,臣弟想為皇姐分憂。”

    “何為分憂?”

    華儀淡淡看著他,眼神通徹,仿佛要一眼望入他心裏去。

    華湛心底微亂,不由得起身道:“皇姐需要什麽,臣弟便去做什麽……”

    她笑了一聲,伸手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坐迴去,自己坐到他身邊的另一把太師椅上,攏了攏袖,道:“你自己也不清楚,就跟朕從前一樣,朕剛剛繼位時,也想著:皇叔讓朕做什麽,天下人需要什麽,朕便去做什麽。可後來方知曉……”她輕笑一聲,搖了搖頭,“朕想要的根本不是這些。”

    華湛垂眼,看著瓷杯上的嫋嫋輕霧,道:“臣弟隻想讓自己在乎的人高興,皇姐如今是不高興,對嗎?”

    “是。”華儀承認不諱,偏頭看著他,“朕不是個合格的帝王,朕要責難自己的親叔叔,防備自己的心上人,冷血對待自己的下屬。”

    華湛的唿吸陡然沉重起來,他死死盯著那杯茶,又問道:“所以,臣弟是不是讓皇姐失望了?”

    華儀淡淡看著他,沒有說話。

    他還年輕,當初鮮活肆意頑劣討喜,後來被她莫名責難,曆經被人下毒,親眼目睹一場宮變,短短大半年,他已經沉穩了太多。

    也難為他到了如今,還是親近她這個姐姐,還執拗地堅守著這一絲微薄的親情。

    他並不讓她失望,甚至可以說,讓她感到欣慰。

    華湛久久得不到迴答,又低聲問道:“皇姐打算如何處置兩位皇叔呢?”

    “成親王革除京中一切職務,朕護他安度晚年,但子嗣後代不可輕易入朝為官。”華儀絲毫不曾避諱,淡淡道:“平南王降為郡王,收迴其子嗣世襲罔替之權,無詔再不得入京。”

    華湛微驚,很快便反應過來,點頭道:“這樣,時間一久,他們用陰私手段取得的後世榮耀蕩然無存,謀算多年,終究一無所獲……也算是給成懿太子一個交代。”

    可是,那些旁觀的權臣世家們,又在想什麽呢?

    兩棵大樹轟然倒塌,此時又該誰出麵來,趁機攬權?

    華湛靜了靜,忽然起身,默不作聲地跪在華儀身前。

    華儀挑眉,道:“這是何意?”

    “臣弟已將近十六,可以娶妻納妾了。”華湛低聲道:“皇姐當初說,待到臣弟弱冠之時,便升臣弟為親王。如今臣弟想娶妻,皇姐可以……提前兌現承諾嗎?”

    空氣有一瞬間的安靜。

    華儀慢慢斂了笑意,看著他道:“你可想清楚了?”

    這個關頭升為親王,便意味著他想要取代之前二王,站在風頭浪尖之處,麵臨朝中亂象。

    齊王尚居定坤宮。

    人心惶惶,群臣無首,在他們眼底,女帝也不再是一個可以托付生死榮辱的君王。

    前有豺狼,後有虎豹,華湛這個親王,或許做不了多久。

    華湛下拜,堅定道:“臣弟想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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