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玉點頭,道:“我幼時曾在南方待過幾年, 家逢變故, 很小便入了宮, 在宮裏長大。”

    華铖想不透沉玉為何輾轉來了京城, 而非進入平南王府為奴, 不過這些事情無關緊要, 不管當年如何, 現在站在這裏的沉玉, 已經可以翻雲覆雨。

    沉玉又說道:“這曲子並不好聽,吹法複雜, 會吹奏者不多,世子是如何聽得的?”

    華铖想了想, 搖頭道:“不記得了, 隻記得是很久以前,聽別人吹過……此曲晦澀, 尋常人的確是欣賞不來的,時隔多年,公子還在吹奏此曲,是有什麽牽掛嗎?”

    沉玉淡淡一笑, 卻不再言語。

    到底是別人私事,華铖有心討好沉玉, 也不想顯得過於唐突冒犯, 也不說話了。

    沉玉進屋沏茶, 須臾之後, 一盞乳香四溢的茶被放到庭院裏的桌上,沉玉拂去桌上落花,朝華铖道:“世子請坐。”

    華铖走過去坐下,低頭看茶,見咬盞幾近完美,氣味香甜,不禁笑道:“公子手藝極好。”

    “心靜,手穩。”沉玉坐到他對麵去,淡淡答道:“有此二者,何事不成?”

    華铖讚同地點頭,抬起茶盞抿了一口,驚訝道:“桂花做的?”

    “滿樹桂花,閑暇時打下來一些罷了。”沉玉搖動瓷盞,低眼笑道:“世子方才去見陛下,感覺可還順利?”

    華铖正覺得這桂花茶有一絲熟悉感,還未來得及細想,聽見此問,心頭一凜。

    他正要開口,又忽然止住了。

    麵前的人,究竟可不可信?

    他是女帝的心腹,若被女帝發現與他暗通款曲,他又會被如何懲治?

    這樣對他並無好處。唯一可以解釋的是,沉玉別有所求,所得好處可以蓋過這些隱患。

    沉玉將他的神情盡收眼底,也不著急,垂著眼慢慢喝著茶,眼底冷光閃爍。

    不相信又能如何?勢單力薄,也沒他選擇的餘地。

    可是沉玉此刻起了幾分興致,看他疑神疑鬼的,還是解釋道:“我母親是南方人,後來入宮為奴,貼身侍奉孝睿皇後。”

    華铖微微一驚。

    沉玉慢慢道:“孝睿皇後氣度非凡,母儀天下,外人見她如是。可我母親在生下我之後,便被皇後秘密處死了。”

    所以,是殺母之仇,母債女償。

    華铖端著茶的手微微一抖,看著沉玉不露一絲痕跡的笑容,這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這人的心思是有多可怕。

    蟄伏於女帝身邊,盡心侍奉,麵麵俱到,天下人都知女帝極為信任他,兩人甚至情愫暗生。

    殊不知他竟隱藏至此?

    沉玉喝茶潤喉,繼續道:“此事告訴你也無妨,如今你我二人當是一條船上的人,世子恐怕還不知道——女帝即將推行新政,邊防軍隊重新編製,你平南王手中兵力,也會隨之削減。”

    華铖霍然起身。

    他起身後,才發覺自己莽撞了,不自然地笑笑,慢慢重複道:“推行……新政?”

    這些年她大肆改革,修理河渠,如今又要推行新政?

    女帝是否有才已不是重點,隻是以她雷厲風行的手段,沒有一次讓有些官員和宗親不脫一層皮的。

    這迴要動兵權,下次是不是要直接削藩了?

    沉玉淡淡道:“她是個明君,自理政來極少犯錯,每次決策也極為果斷。可是,我是個自私的人,誰都可以高高在上,唯有她不可以。”

    畢竟是在宮裏,華铖低聲道:“公子所言,就不怕隔牆有耳?”

    “不怕。”沉玉掠起唇角,道:“我自有分寸。”

    華铖又是有幾分驚訝。

    還真是……迴迴都超乎想象。

    華铖定了定神,坐下道:“公子就那麽痛恨女帝嗎?”

    “痛恨?”仿佛聽到了什麽笑話,沉玉輕笑道:“我就是想報複,看她孤立無援,隻能對我討好求饒,隻是我一個人的。”

    華铖不料他這樣直白,不過有此話在前,一切關於沉玉的事也算說得通了,事情又多了幾分可信。

    華铖道:“公子現在可有打算?”

    “這得看殿下的誠意了。”沉玉笑道:“平南王府有什麽打算呢?”

    ……

    華儀迴宮睡了一覺,醒來後便披著大氅,在案前看今日呈上來的奏章。

    外麵下了小雨,沉玉撐著傘迴來時,正見華儀伏在案前,不曾抬頭。

    奏折堆積如山,華儀近來有新的打算,隨之而來便是一連串的問題。她看的認真,他便不打攪,也隻站在那裏靜靜等著。

    常公公見他來了,自己也識相地退了,偌大一個元泰殿,隻剩下這兩人獨處。

    氣氛安靜了很久,華儀才擱下筆,冷冷斥道:“廢物!”

    沉玉不作聲。

    華儀批奏折時,偶爾會見到幾個不太順心的東西,一般這種時候,讓女帝一個人罵著文武百官出出氣便好。

    華儀盯著手裏的奏折,實在心煩,擱下筆靠著椅背,揉了揉眉心。

    沉玉道:“怎麽了?”

    華儀臉色陰沉,道:“朕的朝中養了一群沒用的酒囊飯袋,整日屍位素餐,朕的新政還未頒布,便又出了事。”

    她說完,卻不見沉玉迴應。

    華儀愣了愣,這才想起來,前世她慣於與沉玉商討政事,因部分軍隊由他統籌,他行事果斷剛毅,如奏折上的那些事情便幾乎沒用出過,她對他放心了很多年,可是,這一世,沉玉沒有成為她手裏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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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用沉玉,卻嘔心瀝血,想讓天下在沒用他的情況下一如前世,可是……有些時候,這天下就是缺少那麽一個治世之才,與君主攜手並進。

    沉玉不好幹政,一句“怎麽了”也不過是關心華儀之語,若對政事發表看法,以華儀敏感心性,肯定不太好。

    華儀腦仁發脹,雙臂撐在桌麵上,撐住了額頭。

    許久,她才深深地歎了口氣,道:“沉玉,朕是不是委屈你了?”

    “何出此言?”

    華儀抬頭,道:“參知政事,入朝為官,你想是不想?”

    沉玉答道:“不想。”

    “嗯?”

    “入朝為官,怎比與你朝夕相處,日日耳鬢廝磨?”沉玉一頓,又淡淡笑道:“不過,儀兒若有難事,我自然願意為你效力。”

    華儀閉了閉眼,又睜開眼,起身走到他麵前,微微仰頭看著他。

    沉玉配合地彎腰低頭,十分遵守禮節,華儀咬牙忍了忍,又甩袖道:“罷了!”

    沉玉不言。

    華儀深深地看著他,伸手拉住他袖中的手,低聲道:“我還是不忍……看你吃苦。遠離的臣子總會離開帝王,我不想你離開我。”

    沉玉抬手撫了撫她的發,安慰道:“不離開。”

    她說:“我都有些不敢相信。”

    “陛下不是患得患失的人。”他的手掌順著鬢角摸到她的臉頰,道:“陛下隻是病了,精神不振,才難免胡思亂想。”

    她睜大眼,默默瞅著他。

    他在她臉頰上的手收起,捏了捏她的臉頰,笑道:“其實為了儀兒,吃點苦也值得。”

    “不。”她堅決道:“朕不能決定你的過去,但是一定得護好你的將來。”

    沉玉頓了頓,道:“其實,那些事情已經很遠了,我已經忘了。”

    華儀沉默著,許久才道:“是忘不掉吧。朕當年受的委屈與你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可是朕記到了今日。”

    這迴變成了沉玉沉默下來。

    華儀道:“朕與你說過的,幼年時,因為母親不喜歡朕,朕胡作非為,嬌縱任性,後來甚至是怨她的。”

    前世,因為華儀一心江山,沉玉為她做了一切,一腔愛意卻無可迴報,一次次被她忽視之後,他也生了怨。

    所以,她理解沉玉前世的不甘憤怒。

    所以,她才在重生後,想斬草除根永絕後患,卻發現自己根本就恨不起他來。

    他都活成了她的習慣。

    無論是前世的天下與權力,還是這世的衣食住行,細枝末節。

    離了他,她大概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華儀道:“我沒有跟你說過,我做過一場夢,夢裏,我讓你離開我去涉足朝堂,然後有一日,你穿著朝服站在我麵前,風度翩翩,氣度非凡。我看著你一日比一日強大,我以為我們會做千古君臣,可是後來,我意識到,一個帝王全身心地信任一個臣子,是沒有好下場的……至少我不是那個例外。”

    沉玉看著她,眸子微微眯了起來。

    華儀歎了一聲,迴了禦座,坐了許久,才道:“過來看看奏折。”

    沉玉抬腳走了過去,華儀將奏折全部拉開,拿朱筆點著一處,細細跟他講來。

    她說如今朝中局勢,百官職責,偶爾拿筆在紙上寫寫畫畫,並加以自己觀點。讓她欣慰的是,沉玉還是如前世一般,過目不忘,聰慧過人,讓她暗暗驚歎。

    華儀道:“朕還是不放你,但是朕許你參知政事。”

    “好。”沉玉點頭。

    “沉玉。”

    “嗯。”

    “不要放開我的手。”

    “永遠都不會放開。”

    沉玉低頭在華儀額頭上親了親,道:“有時候,我在想,要做到何種地步,才能讓你安心。”

    ※※※※※※※※※※※※※※※※※※※※

    怕你們被嚇到,這裏說一下,沉玉和華铖說的話未必是真的。

    殺母仇人這種梗是不存在的。

    今天還有一章,零點之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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