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乞巧,天子腳下,一片繁華景象。

    河邊姑娘們笑聲一片,衣袖甩起香風陣陣,花燈滿湖,人流熙攘,紅燈籠沿街懸起,將帝京照得亮如白晝。

    華儀一手提著蓮花燈,在人群中飛快地穿行,頭上發帶隨著風拂動。

    沉玉跟在她身後,目光緊緊追隨著那一抹紅色的身影。

    小姑娘一襲紅裙,黑發編成小髻,紅色發帶打成精巧的結,垂在腦後。

    她的眼睛又大又漂亮,眼尾上翹,眉心花鈿明滅,晃花了他的眼。

    華儀被人流推向遠處,揮著手朝他笑著,“沉玉,過來呀!”

    沉玉擠入人流,一步步走向她。

    她在原地等著,迫不及防被人一撞,往前摔去,卻被他眼疾手快地拉到懷裏。

    華儀低唿一聲,鼻尖驀地撞到他的胸膛,兩人踉蹌一步,他伸出手來環著她,護著她別被人碰到。

    華儀伸出一隻手來,揉了揉鼻尖,抬眼瞅他一眼,開心地笑了。

    “沉玉,我們去那邊玩。”她抓住他的衣袖,往河岸那邊擠去。

    沉玉注視著她,護著她小步挪去,直至來到寬敞的地方,華儀鬆開他的衣袖,笑著衝到河邊,蹲下身子攪了攪湖水。

    她看看身邊的姑娘們,也學著她們,把蓮花燈放在湖麵上,然後對沉玉招手。

    沉玉走過來,華儀笑道:“沉玉,你許個願吧。”

    沉玉哭笑不得,道:“該陛……小姐許願。”

    華儀瞪他一眼,轉過身雙手合十,認認真真地許起願來。

    燈光打在她的側臉上,依稀可見一層淡淡的絨毛。

    未施粉黛,秀與天成。

    沉玉隻看她,所有人都成了背景。

    華儀忽然睜開眼,抬頭衝他笑道:“你猜我許了什麽?”

    他立刻收迴灼熱的視線,溫柔地笑道:“小姐的願望應該很多。”

    她點頭,認真道:“確實很多。”卻又飛快地補充道:“但是我最大的願望是,我希望,年年歲歲,如今朝。”

    沉玉一頓,看著她的目光裏有著別的東西。

    華儀踮起腳尖,飛快地在他耳側道:“你守著我,我護著你,我們誰也不要離開誰。”

    少年靜立在原地,這一迴,他開口答道:“好。”

    花燈飄遠,湖上千萬燈火中,華儀覺得這是最亮的一個。

    所以,上天是不是也聽到了呢?

    沉玉走上石橋,自高而下地看著在河邊蕩著腳的華儀。

    河岸裏都是漂亮的姑娘,可是她卻是最顯眼的一個。

    沉玉垂袖而立,容顏清冷,孰不知也成了他人眼中的風景。

    那些姑娘們拿著鮮花香囊走來,紛紛往他身上投,眼波盈盈,意欲給他暗示。

    沉玉不喜被人靠近,頻頻後退讓開,那些姑娘們卻不肯輕易放過,他左她們左,他右她們右。

    少年有些惱了,橋下時刻盯著他的華儀也惱了,她一拍水麵,大喊:“沉玉沉玉沉玉……沉玉!”惹得旁人紛紛看過來

    沉玉不知她怎麽了,忙奔下橋去,小姑娘一把跳起,揪住他的領子,就要往別處拖,“你太招眼了,別給我惹事!”

    沉玉:“……”

    華儀拖著比她高了一大截的少年郎,拖得氣喘籲籲,頗為滑稽,她迴頭時,便見沉玉瞅著她笑,兩眼裏盈滿星光。

    華儀喝道:“沉玉!”

    沉玉:“在。”

    華儀:“你牽著我走。”

    沉玉:“……”他躊躇了一下,伸出手來,抓住了她的手。

    華儀悄悄地翹了翹唇角,沉玉迴頭看過來,華儀幹咳一聲,偏過了頭去。

    華儀拖著他去了酒樓,七夕佳節,人滿為患,華儀蠻不講理地甩了整整一袋銀子,硬生生逼著掌櫃的單獨開辟了一個隔間。

    華儀拎著酒壇,仰頭骨碌碌地灌下烈酒,卻總是被他半道奪去酒壇,她又得搶迴來。

    沉玉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單手摟著酒壇,認真道:“小姐,喝酒傷身。”

    華儀才不管他,換來小二,暈乎乎道:“再……再給我來一壇酒……不對,來三壇,沉玉……我看你怎麽抱。”

    少年默默無語,在心中權衡了一下利弊,立即放下酒壇,一把扛起小姑娘。

    華儀在他肩上踢腳掙紮,不住地嚷:“放下!放放放放下!你放肆!朕……”

    大街上人來人往,指不定能碰見哪位禦史,沉玉在她說出後文之前將她放下,一把扯到懷裏,捂住她的嘴。

    華儀瞪著他,“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沉玉:“沉玉迴去認罪,陛下暫且忍著。”

    華儀被他連拖帶抱地弄上了馬車,她醉得厲害,一進馬車就歪倒在沉玉膝上,單手揪著他腰上的玉佩,不住地咕囔道:“你犯上作亂……”

    沉玉摸了摸她柔軟的頭發,忍笑道:“當不起這個詞。”

    馬車顛簸,她下巴擱在他膝上,硌得她難受,華儀不舒服地動了動,身子不使勁,從他身上滑了下來。

    華儀跪在地上,蒙蒙地抬頭,瞧了瞧他,又張臂要抱他。

    沉玉見女帝竟醉到跪他,忙彎腰要拉她起來,她順勢投入他溫暖的懷抱裏,被他半抱到身上。

    華儀摟住他的脖子,咯咯笑起來,“一個沉玉,兩個沉玉……”

    沉玉道:“隻有一個沉玉。”

    華儀抱緊他,蹭了蹭他的頸窩,輕哼道:“沉玉肖想朕十五年了。”

    沉玉確實肖想她,卻不知十五年從何說起,隻道她如今將滿十五,醉了說胡話。

    華儀眨了眨眼睛,吸了吸鼻子,又道:“你不是。”

    沉玉:“什麽?”

    華儀道:“沉玉說要給我送生辰禮,但是他卻給我送了三個美男,他報複我呢!”

    沉玉皺起眉,不知這話從何說起。

    華儀有了哭腔,拽著他的衣領,罵道:“你怎麽就不跟我好好說呢!覆水難收啊,我除了下毒,還能怎麽辦!”

    沉玉身子一僵,緩緩道:“陛下……說什麽?”

    華儀卻不理他,把頭靠在他胸前,不知嘟囔著什麽,他聽不清。

    他卻看她眼角的淚水越來越多,打濕了他胸前的衣襟。

    華儀嘟囔著——

    “沉玉,你打仗迴來了沒有啊?”

    “沉玉,你送朕的鸚鵡隻會叫‘沉玉’,你安的什麽居心?”

    “沉玉,他們彈劾你弄權。”

    “沉玉,你教我射箭。”

    “沉玉,對不起。”

    “……”

    華儀做了一場夢。

    她不知這是夢還是現實,她隻知自己坐在高高的禦座上,著帝王禮服,滿朝文武肅立於下方,下首,沉玉一襲官袍,風流清雅,是真正的當朝一品。

    兵部尚書正在低聲匯報前方軍情,他垂袖冷淡而立,細細傾聽,待那人說完,終於冷笑一聲,道:“季大人好本事,十萬大軍軍餉在後,竟能叫人半道截去,實在可笑!”

    兵部尚書撲通一聲跪地,抹著冷汗道:“臣,臣一時疏忽……請陛下降罪。”

    “降罪何用?”沉玉微抬下巴,嗓音如玉石敲擊,“大軍在前,百姓生死朝夕之間,降罪何用?何以救我朝千萬百姓!”

    沉玉將目光轉來,看向高高在上的她,一瞬間眸光淩厲如劍,連帶著眼角的那顆痣也顯得冷峭起來。

    畫麵一轉,她春日憊懶,慵懶地臥在他宅邸的花園裏,沉玉親自沏好了茶,推到她跟前,“陛下請用。”

    女帝輕嗅,眯著眼笑道:“手藝退步了。”

    他笑意清淡,朝她伸出右手,道:“拿劍多年,臣手上滿是粗繭,越發做不來這精巧活了。”

    女帝看著他布滿傷痕的手,微微一怔。

    她垂下眼,歎了一聲,竟是笑著拍了拍他的掌心,“朕欠你的。”

    “臣隻要看著陛下,就覺得滿足了。”沉玉緊盯著她,黑眸幽深,薄唇一翹,低聲道:“譬如現在這樣。”

    華儀輕嗔他一眼,半開玩笑道:“你好大膽子!”

    沉玉隨性一笑,通身凜冽寒氣蕩然無存,笑意如清風霽月,揉得人心頭發軟。

    “臣開玩笑而已。”

    臣開玩笑而已。

    可是,你連玩笑話都不是在騙我。

    華儀是哭著醒的。

    她醒的時候,正是半夜,沉玉坐在床頭,不知不覺也睡著了。

    華儀動了動,看清這是在自己的寢宮內,她側過身子,借著燭火,好好地看了看沉玉。

    少年沉玉,溫柔精致,翩然如玉,是她藏在皇宮裏最美好的東西。

    後來,風雪磨礪了他的柔軟,世俗硬化了他的背脊,他站在那,舉手投足是奪人性命,不必她多言,他就已經遮天蔽日。

    華儀不明白,為什麽偏偏重生的隻是她?

    為什麽沉玉沒有迴來呢?

    上一世的事情仿佛一場夢,他所做的一切都已經不複存在,在她眼前的這個世界上,沉玉不是那個將真心話說成是玩笑的沉玉。

    他沒有經曆過戰鼓廝殺,他沒有在她每一個生辰時寄信迴來,他沒有叱吒風雲。

    那些記憶,真的隻剩下她一個人記得了。

    華儀坐起,靜靜地看了他許久,隔著虛空細細描摹著他的輪廓。

    既然事先知曉,前世沉玉所受之苦,她便不會讓他再受一次。

    萬望他是最好的他,萬望眼前這個少年,最終得償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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