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又想,終於憶起當年初春南洋使節來訪,進貢了許多當地特有物產,當時宮裏人人見這果子生得醜陋又苦不堪言,便欲棄之。他想墨成寧喜研藥理,說不定能用苦瓜研究出什麽藥方,便討了些來,派人送去墨府。


    他看她小心翼翼掩藏渴望,敢情她是研究出了什麽名堂,這才問起苦瓜?


    荀非歉然道:「當年宮中人人不喜,皇上便命南洋使節不要再進貢苦瓜。」


    墨成寧歎道:「這樣啊……那這輩子豈不是再見不到苦瓜了?」那一餐味覺的饗宴她念茲在茲,不禁開始盤算起將李玦送迴大哥身邊後,是否該去南洋遊曆一番。


    「墨姑娘急用?」


    「啊,這種事怎能說是急用呢,雖然真的很美味。我記得當時有苦瓜什錦炒、鹹蛋苦瓜、炸苦瓜酥……」她目光瑩然,渾然忘我地扳著手指細數苦瓜美味。


    「……」她把藥材拿去吃?


    見她孩子氣的模樣,他失笑。「當真如此美味?」


    她用力點了點頭,充分展現對苦瓜的喜愛,笑道:「我當日還計劃將苦瓜種子種在五靈山上,最後沒成功,倒是認識了我大哥。」


    荀非疑道:「認識?方世凱和你並非親兄妹?」他原猜想方世凱姓墨,隻是曾經得罪沈家莊,因此化名方世凱,以利在江湖上行走。


    「不是,我們是義兄妹。」她不加思索答道。


    「你和一個大男人結伴行走大江南北?」他瞪大雙眼,猛然站起身。


    墨成寧被他的反應驚得呆了,他這是……


    她軟聲道:「她是我哥啊……」見荀非神情,一時語塞。偏頭想了下,便把和袁長桑如何相遇、如何結拜的事全盤托出,說到後來,連李玦的事也一並告訴了他。


    荀非緩了緩臉色,徐徐坐下,神色複雜地看著她。


    他沒有料到她會把事情全盤托出;她告訴他袁長桑的真實身分,這是……代表對他全然信任嗎?


    想到她這般信賴自己,荀非心下起了連自身都未察覺的惱意。


    他舒了口氣,起身快步至行囊旁,拿出一卷蠶絲製成的綾錦織品,拉開燙金卷軸,麵向墨成寧,朗聲道:「奉天誥命,皇帝製曰:『國不能一日無母,帝不可一日無後。然則皇儲妃病體未愈,後位無主,天下無母,故朕特敕太常寺少卿荀非,延請民間良醫方世凱兄妹出任禦醫之職,任期長短、薪餉等,從長計議。限五百日內迴宮呈報。」


    這時,餘平已帶三名隨從來到房門前,聽得荀非在宣讀聖旨,連忙一個個排排站好。


    荀非放下卷軸,語調無波:「墨姑娘非我大臨朝子民,有權拒絕皇上的詔書。」


    墨成寧未料他情緒轉變如此之劇,不解地呆坐床上。


    感受到房內的緊張,餘平有些後悔提早半刻鍾帶大福他們進來,卻又想聽墨成寧的答複。


    答應吧!這樣師哥就不用做石家的傀儡了,他心中暗暗慫恿。


    「不知墨姑娘考慮得如何?」荀非眸中精光陡射,直直盯著墨成寧蒼白的麵容。


    墨成寧緩緩掀動發白的唇瓣,荀非微地張嘴,想勸她別答應,話到嘴邊,想起荀家,又硬生生吞迴腹內。


    「我願意,但要在我替大哥辦完事之後。」墨成寧咬了咬下唇,若有所思。


    他頹然低聲道:「你願意啊……」,


    墨成寧舒眉淡然道:「荀公子救我一命,我理當做些什麽報答你,至少,不讓你在皇上麵前為難。」


    荀非眼神稍軟,啞聲道:「墨姑娘也曾救我一命,如今不過兩不相欠罷了。」


    她嫣然一笑,道:「能為荀公子做些什麽,我很歡喜。何況,倘若我答應,荀公子會助我找到李玦吧?」


    他聞言,嘴角不自覺地揚起,道:「這個自然。晚些給你挑一匹好馬。」


    這條路,就委屈你陪我一道走吧。


    墨成寧腦海中立即浮現威武高壯的烏騅馬,頭皮一陣發麻。


    她慌忙搖手道:「公子不必麻煩,我自家鄉帶來了一匹白馬,還在先前住的客棧那呢。」當年離開五靈山前往中原之前,她硬是求大哥讓她到瑤國北方市集帶了匹白馬,因她以為中原的馬都像荀非的烏騅馬那般高大;哪知到了大臨,才知道瑤國的馬並不比大臨的嬌小,純粹是那烏騅馬……發育過度了點。


    荀非倏然憶起她被烏騅幼駒嚇著的模樣,鳳眸笑意盎然,莞爾道:「墨姑娘確實是怕我那烏騅馬,我待會叫大福替你牽那匹白馬過來。」


    墨成寧悄悄欣賞著荀非發自內心的微笑,忽地想到了什麽,輕聲喚道:「荀公子。」


    聲音極細,站在門口的餘平等人隻見她動了動嘴,卻不知她說了什麽。


    荀非走近床邊,側耳道:「嗯?」


    她深吸一口氣,以著氣音說:「我不需要你應付,所以,可不可以別對我佯笑?」


    他一怔,她看出來了啊?


    荀非抬眼,隻見墨成寧目光左右飄忽,不敢瞧他。


    「墨姑娘,我答應你。」他附耳柔聲道。


    「呃,師哥,我們在這兒呢。」餘平尷尬提醒道。


    「餘平、大福、二福、小福,見過墨姑娘。」苟非喚他們過來。


    「墨姑娘,這是我師弟餘平,以及隨從三福兄弟,都可以信賴。」他介紹道。


    見他們躬身作揖,墨成寧急急要下床迴禮,卻被荀非攔住,隻得點頭致意。


    「我是墨成寧,成事不……罷了。」


    荀非失笑,她這自我介紹還沒改掉啊。


    「今後就有勞各位了。」


    餘平開懷笑道:「彼此、彼此。」


    你這傻姑娘,是我們有勞你啊。


    【第五章】


    壯。


    健壯。


    除了健壯,她空白的腦袋瓜中再也擠不出另個詞匯。


    「……九年不見,你真是長得健壯無比哪。」她杵在門旁,喃喃道。


    記得初見荀非時,它還是幼駒,當時它的個頭已經很高大,如今益發高大駿逸。她原本以為自己抽高了,理當不會再有當初的震撼驚懼,今日一見,沒來由的恐懼又鑽進腦海裏。


    墨成寧自家鄉帶來的白馬悶聲嚼著牧草。


    是她的錯覺吧,白馬似乎有點自卑?


    她好想捧著它的頭搖一搖,告訴它它才是正常的,是那家夥太巨大了!


    烏騅馬百般無聊地嚼著苜蓿,鼻孔猛然一張,似嗅到久違卻熟悉的氣味,黑眸一亮,見到主人的救命恩人,旋即親熱地蹭了過來。


    「別過來啊!」墨成寧倒抽一口氣,連退數步,卻撞進某人的懷裏。


    「呃,墨姑娘,你在賞馬?」


    墨成寧僵硬地轉頭。


    「……餘公子,對不住!」她趕忙抬腳要往前一步,觸及烏騅馬的晶眸,要跨出去的腳又遲疑了,嘴唇顫抖不已。


    餘平甚是困惑,見著不斷走近的烏騅馬,下意識用手穩住墨成寧肩頭,詫道:「師哥的烏騅馬一向性子冷啊,就連我也是和它混了很久才不被排斥。墨姑娘是用了什麽法子啊……」


    他一向不拘小節又粗線條,渾然沒注意到眼前姑娘身軀僵直。墨成寧發絲拂過他黝黑的麵龐,他不耐地揮開癢意,繼續思索著她的「馴馬術」。


    「咳……」不遠處,一男子略帶威脅地幹咳一聲。


    餘平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何謂眼神能殺人,不禁愣愣地看著自家師哥閑步走來。


    荀非撥開他的手,拉過兀自瞪著烏騅馬的墨成寧,笑道:「墨姑娘怕烏騅馬,索性別看了。」


    冤枉哪,師哥!師哥那神情分明是在說他趁人之危。


    墨成寧用力眨眨眼,這馬兒似乎在衝著她笑?


    她奇道:「荀公子,你都讓它吃什……啊!」烏騅馬蹭過身,黑晶般大眼頻頻示好,眼見就要舔上墨成寧,一隻手臂替她格開了它。


    「待會兒要出門,去補充些體力吧。」荀非拍拍馬頭,將它牽迴馬廄。


    「墨姑娘,咱們進去商量要如何找迷蝶派門人的下落。」


    「師哥,你有法子啦?」餘平興奮道。他這師哥就是足智多謀,凡事輪不到他來動腦,害他覺得自己腦袋越來越不靈光。


    見墨成寧進屋了,荀非睨了他一眼,嘴角彎起。


    「這次怕是要讓你扮黑臉,請你多擔待啦,師弟。」他笑得彬彬有禮。


    ……嗚,千萬不要得罪師哥,太可怕了。


    他連忙跟上去,拍手叫好:「好啊,黑臉好!瞧我,本來就臉黑。師哥!師哥你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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