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淵洲的天氣本應由暖轉寒,但在北淵大海鋪設起新的陸地之後,溫度又迴到秋時的和暖。此時初陽照耀,蒸騰起的山霧泛著金黃顏色。


    兩座丘陵之間,一塊寬闊平整的土地上,身上隨意綁著布帶,像個世俗江湖人的年輕人,手中握著長劍,站得筆直。他緩緩睜開眼睛,一雙濃墨般的劍眉下,明亮而清澈的眼眸,平靜從容。


    約定的時辰到了,不遠處有一少年被人帶著落了地,帶他來的那人沒有停留的意思,轉身化作流光飛走,隻留下那少年獨自應戰。


    一身灰衣的少年緩緩走來,腳步沉重,每一步都走得穩當。


    年輕人掛上微笑,有心與他交流一番,多打探些消息,他抱拳躬身行禮,“扶月山,林月。”


    那少年與其相隔十數丈站定,嘴巴微張,胸口緩慢起伏,一唿一吸都刻意做得綿長。其十四五歲的年紀,身材偏瘦,昂首間,透著一股少年意氣,稍顯稚嫩的臉上,表情肅穆,似乎很看重這一場比試。


    少年灰色衣裳的袖口、褲腿收緊,同樣有著綁帶,不過規整許多,他也是抱拳,沉聲說道:“一境武夫,宋謙。”


    林月笑意不減,“別忙開打,先聊聊怎麽樣?”


    少年垂下雙手,微蹙眉頭,有些不耐煩,“話少說些,拳下見真章。”


    一身潦草裝扮的林月,並沒有在意對方的迴話,沒有擺出架勢,說明還有得談。他將長劍插在身前地上,雙手壓在上麵,自顧自說起話來,“我看我們都是被先推出來試水的‘出頭鳥’,也算同病相憐,沒必要一來就喊打喊殺……我們這邊沒有武夫一說,可否講講?還有這個一境,可是始境?”


    少年聽到“出頭鳥”時,下意識地握了握拳頭,顯然是說到心坎上了。


    不過少年並不準備多說,“武夫就是武夫,話都在拳頭上。”


    林月的目光一直在對方身上,一些細微的動作他都看得仔細,其握拳的舉動,是默認了“出頭鳥”的說法。他眼睛一轉,笑著說道:“我是一名……劍客,對,劍客,始境,不瞞你說,基本功稀鬆平常,練劍不過三兩年,你下手輕些,我怕死。”


    灰衣少年眉頭皺得更緊了,提高了音量,“怎的這麽多廢話,你那兒沒人盯著你?能讓你絮絮叨叨跟個娘們一樣。”


    話中有話,林月聽出來了,這是有人盯著,不方便多說。


    “那就開始吧,請賜教。”林月臉上依舊有著笑意,話卻說得認真。


    灰衣少年雙手握拳,深吸了一口氣,左腳伸出一步,下沉腰身,一手拳心向內,擺在胸前一尺,一手拳心向上置於腰間。雙眼平視前方,生出一股中正拳意。


    林月看在眼裏,這一動作與拳師的拳架相似,不過多出了些不一樣的東西。他伸手拔劍,一聲龍吟後,插在地上的長劍,隻留下劍鞘。


    雙方都動了,執劍的年輕人右手拖著雪白長劍,大步奔去。


    灰衣少年稍晚一步,在原地扭動腰身,跨出右腳,直接打出一記直拳,沒有過多動作,拳下生風。


    本以為靠著入境的戰力,可以輕鬆取勝的林月,接近後看到這一拳,便改變了想法。


    這一拳有著氣機鎖定,使他動作被拉慢了一倍。


    林月用盡力氣才稍微側過身,隨即揮手橫砍。


    灰衣少年的左手變拳為掌,在林月長劍接近的瞬間迅速按下,右手再出一拳。


    林月被對方氣機再次鎖定,眼見長劍被按落了地,他不慌不忙,以右腳為圓心,使身體轉了半圈,讓手中長劍在左邊腰身,隨即口中默念一聲:“匯溪,集劍。”


    其右手作拔劍出鞘狀,斜拉出劍。


    對方直拳擦過胸膛,他感到一股火辣辣的疼痛。


    不過他的這一劍也是砍到了對方身上,傷口從腹部延伸至胸口。


    灰衣少年咬住牙,硬憋住這口氣不換。


    林月輕點腳尖,與其拉開半丈遠,手中長劍直刺而出,速度快過對方反應,刺進其腰身後,又瞬間拔出,後退至數丈開外。


    《劍一決》的第一劍有兩招,兩招都命中了對方。


    灰衣少年左腰挨了一劍,腰身跨了下來,其眉頭緊蹙,大喊一聲,終於換了一口氣。他捏緊拳頭,主動向林月靠近,依舊是拳架下的直白一拳。


    他有著不能輸的理由,而且武夫一道,就是要迎難而上!


    林月定睛一看,這一拳至少提升了一半的威力,不敢托大,沉氣傾身,緊握長劍,隨即一步躍出,整個身體騰起與長劍化作一線。


    他也用最基礎的招式,直刺而去。


    一劍刺進對方胸口,一拳打在自己左肩。


    林月倒飛出去數丈,還是穩穩站定,但左肩垮了下去。


    名叫宋謙的灰衣少年,吐出一口鮮紅血液,身上的傷口也浸出紅色,染出傷口形狀。


    林月不作停留,再次出劍。


    不料近身的瞬間,卻平地出現一個身影,隨意伸出兩指,夾住了劍尖。


    定睛一看,是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其肌膚微黑,五官端正,身著簡單的黑色衣衫,整個人卻透著威風凜凜。


    林月微皺眉頭,再次用力,不見長劍移動半分,隨即往迴抽劍,這下對方鬆開了手指。


    “怎麽?打不過還能叫人?”


    他望了眼已經懸停至扶月山上空的巨劍,又把目光看向剛剛出現的中年男子,言辭中略有怒氣,“那我也喊人了。”


    中年男子臉色淡然,緩緩開口,“不必如此,隻是想和你做個交易。”


    聽到此話,林月立馬換了表情,微微一笑,“做交易啊,可以,我這人也喜歡和人做交易,商商量量的多好……不知前輩要做什麽交易?”


    一身黑衣的中年男子,往一側走了兩步,偏頭看了眼臉色不怎麽好的宋謙,“我想保他一命,作為交換,我欠你一個人情。”


    林月笑道:“好說好說,我跟他並無仇怨……就是不知前輩是哪位?這個人情值不值一條人命?”


    男子扯了扯嘴角,眼神玩昧,“我名為落玄,是落葉洲大靖南嶽正神,你說這個人情值不值一條人命?”


    林月麵露苦笑,迴頭看了眼落葉洲方向,又盯向中年男子,“前輩啊,不怕你笑話,我真不知道你這所謂的南嶽正神是什麽分量,要不然仔細說說?你應該也知道,我隻是個普通人,接觸不到這些的。”


    名為落玄的高大男子,有些詫異,似乎很奇怪對方不清楚一尊山嶽正神,到底是個什麽樣的身份。他緩緩開口,“這麽說吧,如果你能活著出現在落葉洲,我就能保你,不管對方是何人。”


    這麽大的口氣!


    林月做出驚訝表情,隨後露著清澈眼神,微笑請教,“前輩,能不能說說落葉洲的情況?假如您所說的不假,我還真想躲到落葉州去。”


    落玄瞥了他一眼,側過身將目光又投向臨淵洲方向,微微一笑,“如果我沒有猜錯,下三洲應該是沒了上六洲的記載……你別急著否定,你能被推出來作為話事人,想來不是什麽簡單的角色,隻是不知道為何修為如此差。從昨日和今日,你與搬山人的對話,再到現在和我說的這些話,不難猜測你很想知道自己的對手是些什麽人。”


    心中泛起漣漪的林月,保持著臉部表情不變。


    落玄再次瞥了他一眼,繼續開口:“我可以告訴你一些東西,而且不算在這個交易之內,不過作為情報的交換,我需要知道你為何能穩住心境。”


    林月睜大了眼睛,以為對方發覺了自己的小天地,但他還是裝傻充愣,“不知前輩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落玄嗬嗬一笑,把頭轉向宋謙,“看到他的樣子了嗎?”


    “然後呢?”林月瞥向灰衣年輕人,除了臉色不太好,眼神略顯無神之外,並無其他異樣。


    “我身為南嶽正神,若是不刻意收住氣勢,一般人在我麵前抬不起頭來,就是他這副模樣。”


    林月這才發現周圍確實有些不對勁,總有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氣息,在往自己身上施壓。


    他裝作輕鬆,謊話張口就來,“唉,我還以為是什麽玄妙的事情,不就是威壓嘛,告訴前輩也無妨。”他抬頭看向那柄高懸的石峰巨劍,噘了噘嘴,“前輩看到那柄劍了嗎?它那威壓應該不小吧,其日夜懸在我的頭上,就差和它睡在一起了,麵對強者的氣勢,我可以說是習慣了。”


    落玄掃了一眼扶月山的上空,微微點頭。早在昨日巨劍出現的那一刻,他就探察過了,意識不敢靠近,但他可以肯定這一劍下來,能把自己鎮守的南嶽削平。


    “我挑著講,落葉洲是上六洲地界最小的一個洲,大靖在數百年前一統山河,攝封五尊山嶽正神,一尊河神,以及數百位附屬的山神水神。現有大小宗門數十個,修為最高的,在九、十之間。”


    林月聽後又疑又驚,疑惑的是他所說的大靖,到底是單獨的世俗王朝,還是山上人的傀儡,以及所謂的山河正神;驚訝的是落葉洲竟然還是最小的一個洲。


    正準備追問時,餘光瞥見宋謙在慢慢直起腰身,眼睛逐漸恢複清明,片刻之後,恢複了尋常模樣。


    一身灰衣被染紅了幾處的宋謙,身上傷勢不知在什麽時候被止住了,他望向自己旁邊的身影,驚訝地抱拳行禮,“見過落山神。”


    落玄盯向他露出讚賞神色,“不錯,我沒有看走眼。”隨即又注視著林月,笑問道:“如何?情報夠了沒?”


    林月收迴在宋謙身上的目光,扯起嘴角迴答道:“還有一兩處疑惑,望前輩解惑。”


    “說。”


    “您所說的大靖,是個世俗王朝?為何可以占據一洲之地?還有便是這境界,前輩可否細說一遍?我怕兩邊境界有差別,打起來有一方吃虧啊。”


    剛迴過神的宋謙,目光在自己的對手,以及落玄身上來迴,不明所以,為何打著打著把南嶽山神給招來了,還和和氣氣地閑聊起來。


    雖有疑惑,但他不敢插話,在這尊落葉洲修為最高的正神麵前,開口要萬分小心。


    落玄一邊看著林月,一邊用餘光注意著宋謙,思量片刻之後,他微微一笑說道:“大靖自然是你所謂的世俗王朝,至於境界,我隻能給你說有十一境。”


    說罷,他不管林月如何驚訝,又對著宋謙開口:“你家師父可是想找個山頭?”


    林月強行按住心中對於“有十一境”的震驚,側耳聽起兩人的對話。


    宋謙聽後身體微顫,咬著牙仰頭注視眼前的南嶽山神,從嘴裏憋出一個“是”字。


    落玄的臉色不像之前與林月對話那般有笑意,而是嚴肅,“若是你家師父願意讓你來開宗,我就可以給個山頭,而且不用出一分錢。”


    不管宋謙如何老練,說到底還是個十四五的少年,臉上藏不住心中所想,他眼神閃動,嘴巴張了幾次,終於說出一句:“我會轉告師父的。”


    他來到這裏的原因,就是以出戰來換取落葉洲贏了之後,在下三洲的一座山頭。


    落玄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身望向林月,“交易可算成了?”


    林月抬眼笑道:“成了,人情什麽的前輩不要放在心上,以後若是有機會,我到了落葉洲,有吃酒的地方就行。”


    他又對灰衣少年抱拳,“恭喜宋兄弟。”


    宋謙對於他的稱兄道弟極不習慣,但見他與這尊大神似乎達成了什麽交易,南嶽正神的麵子還是要給的,於是勉強抱拳迴禮。


    林月忽然想到了什麽,“對了前輩,可否告知那位董什麽,等我一天時間再繼續?”他露出苦相,“這邊隻有我一個人應戰,每天最多就一場,不然得耗死啊。”


    他有意試試對方態度,看落葉洲此次的動作是不是由一個人做主,若不是鐵板一塊,分成多個陣營,那就有更多做文章的地方。


    落玄微微點頭,竟然答應了。他丟下一句“出劍不差”,便帶著少年離開了。


    林月左右打量一圈之後,放鬆下來,吐出一口濁氣,將手中長劍插在地上,咬著牙伸手摸向左肩。


    被宋謙結結實實打了一拳,肩膀已是脫臼,而且還有火辣的疼痛感。


    他深唿吸一口,轉身盤坐在地,一邊嚐試吸收靈氣,一邊等著,看對方還派不派人來。


    半個時辰之後,不見有人影,吸收靈氣也嚐試無果,他便拖著肩膀,緩緩向來時的方向走去,不忘把長劍歸鞘,一並帶走。


    此時朱曦還是偏在東方,還有些稀薄霧氣從地下升起,年輕人行走緩慢,消失在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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