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月山,林月坐在自己院子大門的門檻,臉色憂愁。


    此時天色已晚,本欲睡上一覺的他,卻心神不寧,幹脆就不睡了,坐在門檻上發呆。


    一人高的青石院牆,圍出院中一兩棵小樹,隻伸出三兩枝丫,在牆外輕輕搖擺。


    門上匾額寫著“臨月修行”四字,門下坐著白袍年輕人,遙望門前寬闊地麵的空無一物。


    其心中那股強烈的預感還是沒有消失,這是他心神不寧的主要原因。難道妖國大妖殺過來,還不算什麽劫難?那什麽才算?還是要危及自身時,預感才會消失?


    對於這事,他毫無辦法,猜不透其中玄妙。


    扶月山依舊清風習習,隻是天氣開始轉涼了,風中帶著些冷意。


    一陣破空聲由遠及近,林月跨出幾步循聲看去,一道流光分外耀眼,直奔扶月山而來。


    “林月!”


    一艘輕舟停在扶月山上空,稍作停留,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之後,又朝他飛來。


    “大師兄?”林月皺眉看著輕舟落地。


    這還是自家師兄第一次直唿自己的名字,也是第一次看見他黑著一張臉。


    “師兄,發生了什麽嗎?”他走近問道,瞥見輕舟所躺之人後,他滿臉震驚,半張著嘴巴,幾乎說不出話來,“這……”


    躺著的鄭言一的腰身沒了半邊,血肉模糊中可見白骨,全身是血,隻有微弱氣息。


    陸子敬滿臉陰沉,先是抱起鄭言一下了輕舟,直接朝院中走去,“先生受傷嚴重,房間在哪?”


    林月在這一聲詢問中,迴過神來,急忙走到前麵引路,眼睛不時瞟向陸子敬懷中,“發生了什麽?”


    他走在前頭,引路至院中左手邊的房前,一把推開房門,單手扶著,又問:“師兄,到底發生了什麽?”


    陸子敬進房前,瞥了他一眼,簡短說道:“與大妖出劍,被大妖傷了。”


    此時院中又現出一道身影,是那摘星。方才陸子敬沉默時,就是在傳音與他。


    幾人進得房中,陸子敬放下鄭言一,讓出位置給摘星,他與林月圍在床邊,幾句講完事情經過。


    “有結境大妖,在老觀主樓台飛劍之後,先生第一個應戰,出了三劍,然後受傷成了這樣。”


    林月的目光停留在床上,眼睛睜得老大,“先生……如何了?”


    他問的是摘星。


    摘星在床沿一坐下後,就釋放出大量靈氣,一邊將鄭言一包裹,一邊探查其身體情況。


    “保得住命。”他迴答道。


    兩位學生都稍稍鬆了口氣。


    陸子敬低著眉眼,沉聲問:“能否恢複?”


    摘星拿出一個瓷瓶,在血肉模糊處,倒下瓶口,用食指輕輕敲擊,均勻灑出一些白色粉末。一邊緩緩開口迴答:“殘留大妖術法,需要一點點去除,但問題應該也不大。你們讓開些,我坐著用靈氣剔除,期間需要集中心思。”


    說罷,林月和師兄直接退出了房間,留下摘星安靜治傷。


    兩人走到院門外,林月率先開口,“那頭大妖呢?”


    陸子敬朝院中望了一眼,收迴目光後,看向自家師弟,“在先生出完第三劍後,被封峋觀觀主偷襲,傷了要害,逃迴深淵斷橋對麵了。”


    他稍作停頓,繼續說道:“我要返迴參戰,先生就麻煩師弟照顧了。”


    “我也去!”林月壓低聲音,毫無猶豫地迴答道。


    陸子敬斂容搖頭,“去的都是虛境,不然沒什麽用處……陰陽家布了陣法,可抵擋住結境以下的變異精怪,若是再有結境大妖,得靠頂尖的幾人出手,不然都是送死。”


    “可我想去。”


    “師弟好好守著扶月山,若是潰敗,必然會有一部分變異精怪,會朝扶月山方向來,到時候同樣得加入戰鬥。”


    林月沒再說話,在氣自己的境界拿不出手。


    陸子敬稍作安慰,“師弟,不必如此,依我看,遲早都有出手的那天,不急於一時……”此句安慰有些悲觀。


    “師弟,我走了,照顧好先生。”陸子敬又說了一句之後,直接踏空而去。


    留下林月在原地,望著他的方向發愣。


    ……


    接下來的一天一夜,林月都守在院門口,等著摘星出來。


    期間扶月山其他人都有來過,他幾句講完事情後,便坐著思考。


    他想了許多事情,主要都是關於自己境界的。


    雖身懷道意,但時間太短,沒能成長起來,但現在深淵斷橋的情況,差的就是時間。他知道妖國有好幾頭結境大妖,遲早都要來,到時候,靠著那陣法和幾位山巔之人,注定擋不住。


    妖國高了一個境界,就要壓九洲一頭。


    他之前有過一次自問自答,得到的結果,是境界並非一定要高,在心湖破碎,又凝聚為心丹之後,這個結論越發有了佐證。


    現在的戰力,可比實境,一半是之前因為身懷道意,以及自己的武學想法,一半是因為心丹,其中靈氣帶著道意,帶著自己的意誌,質量很高。


    要想更快速地提升戰力,或在心丹上用力。


    此時又是深夜,他盤坐起來,開始內觀心丹。


    幽暗空間內,心丹有節奏地泛著幽幽白光,似在唿吸一般。他將意識向其靠攏,緩緩進入其中,此時的心丹有了很大的變化,不光是體積,其內部竟然多了色彩,而且分別在上下呈現出形狀。


    “山河……紅光世界?”他在意識中發出疑問。


    在心丹內,其上麵半部分似他在虛白世界證明,看過幾次的倒懸山河,也是紅色。而下麵半部分,則是與之相同的形狀,不過是正常顏色,而且端端正正。


    兩個不同的山河似乎在慢慢朝中間靠攏,速度很慢,不注意就會忽略掉。


    “這是在融合?”他再次發問。


    可惜這裏的疑問,沒有他人解答,隻得自己摸索。


    他有意識地想加快它們的融合,一有了這個念頭,兩座山河相融的速度,果然快了些。


    “有用!”


    隨著兩方靠近,心丹泛出的顏色也在不斷變化,一會兒白色,一會兒紅色,那似唿吸一樣的節奏,也快了許多。


    林月集中心思,心無旁騖,就想這一件事情。


    兩座微縮的山河越來越近,其中最高的山已經相互接觸,上方紅色接觸的地方,在一瞬間,變得透明,像是完全融合了。


    整個心丹都抖動起來,兩座山河地動山搖,林月感受到此番動靜,震耳欲聾。


    心丹的顏色變換越來越快,其中兩相融合的山河終於快要完成。


    “轟!”


    似有開天辟地的聲響在心丹內響起,林月看見山河隻剩一下一座,看起來真真實實,此時正在慢慢下沉。


    山河下沉時,其上方呈現出天藍顏色,現在心丹內部在林月看來,就是一方完整的小天地。


    終於,山川河流沉到了心丹最底部,然後像是生了根一般,與心丹交錯連接,穩定不動了。


    上方是天藍蒼穹,下山是山河大地。


    似新開辟的天地。


    林月一直像是個旁觀者,目睹這番開天辟地的發生,正欲仔細打量下方,一股無形力量將他的意識撕扯,頓時,他隻覺腦袋被千萬隻螞蟻啃食,每一處感知都被火焰燒灼,他忍不住想要退出心丹。


    在這疼痛難忍的撕扯之中,他發現自己的意識,似乎正在融入心丹的天地,於是他準備繼續忍著。


    院門下,他的表情扭曲異常,全身都在發抖,在涼風中,他卻大汗淋漓。


    在心丹內,他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對自我的感知,隻有燒灼的疼痛,他不知道痛苦已經持續多長時間,他的意識不斷出現在心丹各處,隻覺得這方天地像是地獄,處處有著折磨他的手段。


    這種痛苦,比起他的任何一次受傷,都來的強烈,但他要忍著,失去的感知恢複了一點,這一點的念頭,讓他發著狠勁,決心扛過這番撕扯。


    無形的力量好似對他恢複的一點感知,十分不滿,越加瘋狂地撕扯他的意識。


    “這是要同化我?”他在意識模糊中發問。


    “啊!”他發出無聲吼叫,“我偏不從!”


    雙方進入僵持,林月的痛苦更甚之前。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感知的疼痛依舊清晰,忽然間,無形之力消散了,那種痛苦也隨之消失,他的意識感受到一股清明,從未有過的通透。


    緊接而來的,是海量的信息襲來,一股腦衝進意識之中,他隻覺得像是在看著光陰長河,閃過的是拔地而起的山嶽,衝刷流淌的溪河,滾落的巨石,生長的草木……


    最後,他變成了這方天地,每一處發生著什麽,他都能清晰地感知到。嫩芽破土時,溪水潺潺聲,每一片樹葉的搖晃,流雲劃過天空,日出於東方海中,月落在西邊朦朧……


    這方天地很小,又很大,小到隻在心丹之中,大到能容納山川河流。


    他還保留著自己的認知,他知道自己是誰。


    也知道了之前那股無形的力量,相當於天地的原始意誌,它想要讓自己徹底融入這方天地,然後變成天地的道意,變成不仁不義,無欲無求的狀態。


    但他勝了,成了這方天地有著自我意識的道意。


    “若是今日沒有內觀心丹,這方小天地融合時,我恐怕會觸不及防……”他有些慶幸。


    ……


    心丹小天地的一條小河邊,林月的意識化作自己的身形,其臉色明亮,充滿著好奇。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看來我有了一方天地了啊……”


    環望一周,綠樹成蔭,河水清清,他深吸一口氣,感覺唿吸都順暢許多。


    “靈氣與我調用心丹的靈氣一樣……”他自言自語,隨意行走在樹林間,東看西望,如踏春孩童。


    突然間,他消失在原地,再出現時,已在一座高山之上。


    俯瞰景色,山清水秀。


    “這裏雖小,不過方圓萬裏,但從光陰中看,也是經過萬億年的演化……這太過驚世駭俗,都不敢相信能撿到這種便宜。”


    他的記憶中有著這方天地的曆史,那是孕育在一片混沌中的一塊石頭,經年累月,越來越大,然後化作陰陽兩端,沉寂在幽暗之中。至於如何出現在他的心丹之中的,卻是沒有“記載”。


    “對了,要試試能不能將意識脫離出心丹。”


    說罷,他的身影消失不見,其意識緩緩遠離這方天地,變成了之前的內觀狀態。


    “可以。”


    他退出內觀,緩緩睜開眼睛,其眼神變得通透明亮,如一嬰兒般清澈。


    “嗯?”他有些意外,因為現在他還是能感知到心丹內的天地,這種感覺就像同時有兩個自己,一個是臨月書院院長,一個是小天地的道意。


    “醒了?”


    有人疑問了一聲。


    他左右扭頭看了一圈,是顧清姈幾人。


    “你們圍著我作什麽?”


    “做什麽?”迴答他的是顧清姈,“你在這兒坐了兩個多月了,你說圍著你做什麽?”


    小白竟然哭兮兮地靠了過來,“之前看你的樣子,以為醒不來了……”柳歲安亦是如此。


    “等我理一理……”他依舊盤坐著,眉眼低了一瞬,就抬頭說道:“竟然耽擱了兩個月……”


    林月站起身來,臉上有淡淡笑意,對著幾人行了一禮,“諸位辛苦了,入定不知時間,耽擱了許多事情吧?”


    其心境通透,一下就想明白了許多事情。兩個月的時間,書院應該開了山門,能順利開山門,那麽深淵斷橋應是依舊僵持著,而圍在自己身邊的扶月山幾人,恐怕也是換著守了兩個月。


    顧清姈怔怔看著林月,覺得他像是變了一個人,對此有同樣感受的是如雪,她看到的更多,自家先生從行為舉止上,就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自然之感,然後是心境,之前能看透,現在卻又看不透了。


    此時是清晨,有朦朧薄霧。


    林月禮畢之後,垂手站立在院門前,一身白袍隨風擺動,秋風蕭瑟,但年輕人卻似生著春風。


    “小先生,近日都發生了些什麽?”他輕聲問詢道。


    顧清姈迴過神來,簡短地迴答道:“扶月山開了山門,竟也來了不少人,留下幾個在山內,幾十人在山外,深淵斷橋的戰事僵持著,其他結境大妖還未出現……”


    林月輕輕點頭,“我去拜拜祖師堂,補上禮。”


    說完便朝山間小徑走去,似漫步。


    幾人像是都被他所感染,彼此相視一眼後,不徐不疾地跟著他去往祖師堂。


    ……


    林月的變化有些突然,就連他自己都這麽覺得,但有著小天地的“曆史”在腦中,他又覺得這十分正常。許多事情不是要準備好,才會出現,有些東西或許是在突然之間出現,然後就成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比如天降禍端,落下終身殘疾,比如偶得機緣,可以一飛衝天。


    總之,在一個人的一生中,意外不會少,有好有壞。一方天地也是。


    這是他的明悟,是忍著長時間撕扯靈魂般的痛苦之後,得來的收獲。


    年輕人行走在石板小徑上,看看山中草木,看看腳下小路,和幾人閑聊。


    此時的林月再來看自身處境,想法開闊了許多。


    這番是心境,而他的心境,是一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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