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白袍的林月,在扶月山山後斷崖一連淋了幾日的雨,借此修行,短短幾日,其境界便向著禦境中期靠攏。


    在頭一天,聽摘星講完這場雨後的事兒,不過幾個轉瞬之間,他就想通了,那句“我於低處,載世人登高”根本不用去管它,他無心去接,最終就不會落在他的頭上,任它落在何處。


    他還有閑暇心思去考量摘星所說的“竭澤而漁”,並不十分準確,應是“孤注一擲”。


    不管如何,林月都要等著細雨過後的大雨,看看到時候是何模樣,再來作細致打算。


    九洲的這場雨,也落在了北淵大海,此時的海麵有點點漣漪,是北淵大海難得的動靜。


    同樣是臨月書院服飾的如雪,款款走來,站在自家先生身後,行禮說道:“先生,雨要停了。”


    年輕的先生緩緩睜開雙眼,起身麵對自家大弟子,疑惑問道:“你有感知?”


    如雪點了點頭。


    他知道自己的大弟子有不一樣的感知方法,好久之前就問過了,她說得不是很清楚,歸結於直覺一般。此時見她點頭,也不作過多糾結,而是忽然問道她,自己這個先生做得怎麽樣。


    身如白雪,神如白雪的如雪,稍微愣神,便微笑著迴答,“我第一次做弟子,覺得先生做得不錯。”


    聽到這話的林月並沒有展開笑顏,而是皺眉,“可是我並未教過你什麽……是有教過一些,比如讀書識字、煉氣法決,這些我認為隻是很尋常的事情,是我應該做的,並不能算作傳道受業……”


    如雪雙手抱在腹前,氣若幽蘭,輕聲開口:“已經很多了,讀書識字對於我來說,相當於第一次見天地,第一次見自己,這很多的。而且先生也知道,我看著先生,也是在學。”


    她獨特的認知、感受方式——直觀經驗,而不加入自身感覺。在與林月以及其他人生活過一段時間後,如雪越發像一個人了,有越來越強烈的主觀意識。


    但成為一個人,成為了一個複雜的人是有代價的,種種主觀臆斷、片麵的知識,經年累月下來,形成以自我為中心的主觀認知,這些認知裏充斥著欲望、部分真相。但如雪似乎沒有這些問題,她能清晰地把自己獨特的認知以及形成的自我分隔開,互不影響,甚至相輔相成。


    她所說的“看著先生,也是在學”,便是直觀著林月,不僅是言行舉止,還有心境活動。


    林月把嘴角微微揚起,又問道:“我不去接尚先生的那句話,是不是很沒有兼濟之心?做先生的,沒能給弟子做個榜樣,還是有些差勁的。”


    如雪難得沒有直接迴答自家先生的問題,而是說起了他的心境,“我看先生自論道會以來,心思亂了許多,是因為尚先生的事情影響到心境了嗎?”


    林月愣了一下,緩緩搖頭,隨即轉身麵向了海麵,垂手看海。如雪上前一步,與他並肩而立。


    “不隻是尚先生的事情……”他停了下來,偏頭問了一句:“若是你以後發現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是被人設計好的,你會如何想?怎麽做?”


    林月忽然想知道自家弟子,會如何應對此類事情。


    “無所謂。”如雪立馬就作了迴答。


    林月表情詫異,“為什麽?”


    “自己走過的路,自己記著呢,接著還要繼續走下去。”


    林月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點頭。


    北淵大海的漣漪漸漸少了,細雨變得稀疏,不過片刻,就完全停了。


    異象要來了,先生與學生都是抬頭看天。


    翻滾了幾日的烏雲,此時竟然平靜下來,有著褶皺的雲層,慢慢被什麽東西抹平,蒼穹變成一整塊灰黑色天幕。


    壓抑,這是此時九洲所有人共同的一個感受。


    摘星從藏書樓中閃出,在山頂仰望。


    接著,天幕像是在緩緩降落,離地麵越來越近,仔細看去,是雨,整齊如一的雨滴,處於同一個平麵,降落下來。


    雨滴的速度越來越快,其下方形成了一層,類似劍氣的半透明屏障,這層屏障隨著雨滴落下,慢慢匯集成一柱,似支撐天地的柱子。


    其所指的方向,正是扶月山。


    林月的白色衣袍窸窣作響,眼看著這根天柱在自己頭上形成,眼中盡是驚懼。


    無論如何都要落在自己身上嗎?就算自己無心接下,就算自己此時還是反感,都還是要落在自己身上嗎?


    他胸口起伏,對此毫無辦法,心中升起憤怒,這強人所難的玩意兒,完全不顧個人意願。


    瞥了眼身旁的大弟子,他大聲說道:“如雪,你躲開些。”


    如雪聽後照做,退開數十丈。


    天柱離地麵越來越近,在接近扶月山山頂的時候,林月發現那和扶月山一般粗的天柱,竟然還在變細,不過瞬間,就變成了一杆長槍一般,而其所指,竟然不是自己!而是如雪!


    林月的瞳孔瞬間睜大,從乾坤袋中拿出長劍,一步朝如雪上空躍去,隻是晚了一步,那變細的天柱,已經落在了如雪身上。


    隻見如雪似被千金壓頂,瞬間噴出一口血來,接著癱軟在地。


    長得看不到頭的天柱,還在繼續落下,如長槍刺下。


    林月落在如雪身邊,俯身查看她的情況,其雙眼還是睜開的,但是失了神。


    他的眼睛逐漸出現血絲,怒目圓睜,牙齒咬得越來越緊。


    “啊!”


    隻聽他大喝一聲,瞬間暴起,與天柱落下的方向相反,手中長劍直指蒼穹,此時的他全身泛起亮光,整個人似乎都化作為一柄雪白長劍,逆流而上。


    天柱繼續降下,壓在林月身上,使他慢了下來。


    “賊老天!”林月破口大罵,將體內心丹靈氣全部調出,匯集在長劍之上。


    他再次大喊,“逆流!直劍!”


    這一聲之後,整座扶月山的靈氣都在朝他匯集,長劍迸發出耀眼光芒,與天柱抗衡。


    山頂的摘星,也被這一劍給震住了,如此與天鬥法,他是從未見過。


    半空中,一道巨型劍氣衝天而上,直至雲霄,天柱竟然四散開來。


    林月已經衝到他這一躍的最高點,正緩緩下落。


    寂靜,天地在此刻失去了聲音。


    林月都能清晰聽見自己的心跳。


    “叮!”


    一道如鏡麵破碎的聲音響起。


    天柱似成了碎片,散落在天地,與大雨一同灑向九洲。


    林月落在了地上,俯身抱起如雪,朝小院走去,任雨傾盆。


    “沒事兒了,沒事兒了……”他低頭小聲地重複著這一句,眼眉間憤怒變成了柔和目光。


    如雪全身癱軟,一頭青絲垂落,眼睛卻是睜得老大,失神望向天空,幾點紅色在胸前白袍,似墨點在紙上暈開。


    不多時,一陣轟隆聲響起,聲響越來越大,最後,震耳欲聾,響徹天地。


    整個天地開始搖晃起來,似一個憤怒異常的人的起伏胸口。


    林月幾乎要站不穩,但他沒有停下腳步,繼續朝前走去。


    天地間的轟隆聲逐漸變小,到最後,成了一聲輕微的悲鳴。


    九洲恢複了原樣,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摘星嘖嘖兩聲,迴了藏書樓去,他沒想到一句話引發的天地異象,能達到如此地步,當年在自己小洞天內,沒能看到尚九思的法天象地,今日看這落下的場景,可想當年。


    他沒有擔心如雪,因為他知道此番危及不到性命,相反,還算是機緣。他隻是不明白林月為何要阻止,而且還讓他給成功了一半。


    ……


    林月把自家弟子輕放於她的床上,探查之下,卻沒發現任何傷勢。


    房間素雅,隻有床,書案以及椅子,窗外大雨如注。


    如雪的眼神逐漸恢複清明,其眼簾之下,多了層淡淡的黑色,幾乎看不出來。


    她看向低頭注視著自己的先生,唇角揚起,小聲說道:“看來隻落了一半在我身上,沒事兒的,並無不適。”


    林月隻是沉默地笑了笑。


    他想不通為什麽會落在如雪身上,難道是因為她特殊的體質,或者特殊的來曆?天地強行把這句話,落在她身上,說明她比自己更合適……


    林月眨了眨眼睛,終於開口,“好好休息,之後再來考慮該怎麽做。”


    如雪卻是一邊起身坐在床沿,一邊迴答說:“並沒有什麽壞處,我剛才探查了修為,突破到實境了。”


    說完她溫柔笑著,盯著自家先生繼續說道:“之前所說的那些負麵影響,我沒有看到,似乎全都被抹除掉了,被什麽抹除的我不知道,我隻能感覺到,或者說看到。”


    林月的眉頭稍作放鬆,他大概理解了如雪如此抽象的話,“意思是全成了機緣?”


    如雪點了點頭。


    林月這才展開了眉眼,隨即又輕輕歎了一口氣,“那我不該阻止的……”說實話,他心中一直想給扶月山的每個人,爭取到屬於他們自己的機緣。這次送上門來的,卻因為自己被憤怒衝昏了頭,讓自家弟子錯失一半的機緣,他有些自責。


    “也許正因為先生擋了些,才能全部變成機緣。”如雪說出了一個不一樣的思路。


    林月一愣,隨即微微一笑,“看來先生不如弟子了,意氣用事不說,見識也還是短淺些。”


    如雪搖頭,真誠說道:“我覺得先生的反應,才是一個人應該有的……先生,你坐著,我給你講講我發現的一些事情”


    林月眉毛一挑,說了聲好,迴頭瞥了一眼書案桌椅,順手提起椅子,麵對如雪坐好,靜待下文。


    她稍作思考之後,娓娓道來:“跟著先生以來,我看了不少的人,在論道會前,我看到的他們,雖心思不同,各有好壞,總之,大同小異。在先生和尚先生撕破臉皮時,我在先生身上看到了他們沒有的東西,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多了什麽,但在發生今日的事情時,我才恍然大悟,先生身上多的,是一個人該有的東西,極致。如何解釋呢……”


    如雪伸出一根手指,在麵前用靈氣劃了兩條橫線,“如果說這兩條線,是九洲其他的人心境波動範圍……”


    林月看著這兩條“線”,頗為詫異,因為他自己也曾劃過,為鄭言一講解那時的疑惑。在他思量之際,如雪又在兩條線上下,各劃了一條。


    “那麽先生的心境波動,就更大些,不是說心境不穩,而是能到更高處,也能到更低處……先生敢向天地出劍,我想也是這番原因。”


    “你的意思是其他人,不像人?”


    如雪點頭,“是的,其他人像是被強行規定在這個範圍內,沒修心的,心境低不過這條線,修心的,高不到哪裏去。”


    林月微微一笑,這話張至誠說過,自己也說過,隻是三人視角不同,說法也不同。


    “我的先生曾經說過,這個天地,或者九洲,不真實,差了‘死’一麵;和家掌教張至誠也和我說過,他覺得九洲的人,不像人;我在論道會之前也有了這些發現和疑惑,今日你又說了九洲人的心境高低,被限製了……我猜想,這和道意有關……”


    如雪目不轉睛注視著自家先生,等著說出他的猜想。


    林月緩緩開口,“九洲道意,或者說天地,或許隻是個殘次品,差了所謂的陰。你能看出我的心境高低範圍,我猜你的心境,應是和我一樣。”


    如雪點頭,確認了他的猜測,以此也說出自己的推論,“這或許就是武學路徑斷了的原因。”


    林月正欲接著開口,院中傳來人落地的聲音,他轉頭看去,是顧清姈和小白。


    兩人進屋後,分別瞧了瞧兩師徒,顧清姈開口問道:“落在誰的身上了?”


    林月朝如雪微微頷首,臉上有著淺淺笑意。


    顧清姈又將如雪仔細探查一番,“實境了?可有什麽不適之處?”


    如雪逐一迴答說:“到了實境,並無不適之處。”


    “好唉!”小白一掃擔憂之色,歡唿一聲。


    “因禍得福。”林月解釋道:“全成了機緣。”


    “你呢?”顧清姈又向他問道:“還有為什麽要出劍呢?”


    小白也是同樣的疑惑。


    林月先是與自家弟子對視一眼,然後支支吾吾迴答道:“我沒事……當時覺得老天強人所難,氣不過……”


    顧清姈沒好氣地笑了出來,“說白了,這句話利大於弊,沒必要如此的……不過我支持你的決定,就是有些不理解罷了……”


    兩師徒同時掛上微笑,讓剛來的兩人摸不著頭腦。


    此中原因,或許隻能在他們師徒之間,才能說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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