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桑長龍的最高峰,順仙山,在九洲也是一處風水寶地,隻是與扶月山一樣,少有宗門敢打這裏的主意,原因不明。有傳聞說順仙山還有一位修為極高的大妖;也有說其上有禁製,有去無迴;還有說其為九洲最高,極難守住。


    各家也都是聰明人,對於一個拿不準的地方,就看和家怎麽做,和家沒在順仙山建造和觀,那自家也不去。這也就便宜了諸多散修與少數精怪,他們在麵對天材地寶時,或者修行之所時,沒有過多顧慮,隻要不危及性命,住在順仙山甚至是件美事。


    所以九洲最高峰就成了散修們的聚集地,有人做過大致統計,在順仙山的散修與精怪,估摸著有幾百人,多是些實境以下的,也有極少數因為各種原因,脫離了宗門的實境虛境。


    在這裏,有著不一樣的修行江湖,拉幫結派的不少,但打打殺殺終究還是少數,對於散修來說,是處不可多得的修行聖地。


    順仙山被散修們分為三部分,其一是山下稍微平緩之地,有幾個尋常村落,靠種養、打獵為生;其二是山腰,是散修們的修行之地;最後是山頂,無人涉足,原因同樣不明。


    ……


    被譽為當世學問最高的尚九思尚先生,修行之地也在順仙山,不過是在一個小鎮之中,一邊當著教書先生,一邊做著學問。


    小鎮名為積石鎮,在山腳平緩處,沿著順仙山最大的溪水兩側,有著百來戶人家,多是石木建築。有小橋流水,樹木成蔭,有孩童嬉鬧,雖為小鎮,不乏人煙。


    鳥鳴山幽,起落於小鎮與山坡樹林,林中也有些小動物,覓食嬉戲,好不自在,在一處小小斷崖前,還能看見一隻灰白狐狸,曬著太陽。


    尚九思居住的地方,是在小鎮邊緣的山坡上,沿著鎮中大路出了小鎮後,再經過一截蜿蜒的石板路,就可看見藏在大樹下的院門。


    時近日中,院內還有朗朗讀書聲,與樹下風聲相映成趣。


    院牆低矮,可一眼看見正屋裏坐著的孩童,正搖搖晃晃讀著書。


    尚九思坐在先生的位置,臉色平靜地望著十來個學生,他看起來又蒼老了許多,眼睛渾濁。


    學子齊聲朗讀,“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一句念罷,尚九思微微一笑,緩緩開口:“今日到此為止,迴家去吧。”其嗓音盡是暮氣。


    十幾名學生起身行禮,稱唿一聲“先生”之後,歡歡喜喜出了正屋,各迴各家。


    目送之後,尚九思把目光放在身前桌上,隻是一本普通書籍,他重頭翻了一遍,最後合上書本,眼睛失神。其唯一的弟子顏曹,眉眼低垂,從門外走進,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口稱先生。


    尚九思迴過神來,抬頭望了他一眼,扯起嘴角勉強一笑,似乎這個細微的動作,都十分費力。


    “坐著吧。”


    顏曹於是在堂中最前排落座,身姿端正。


    “你跟著我已有兩百年了,未把書留給你,可有怨言?”尚九思一句話說得十分緩慢。


    顏曹搖頭,“學生自知不適合傳承先生衣缽。”


    尚九思長長地深唿吸一口,時間好像都變得漫長。


    門外朱曦朝西偏斜,在雲層中時隱時現,在屋中痕跡清晰可見。


    “沒有不適合,是我選擇賭一賭,委屈你了。”


    顏曹似乎對此並不在意,沉默著搖頭。


    尚九思緩緩抬頭,把目光投向門外,此時陽光大盛,在地麵留下一柱暖光,幾張低矮書桌上映著窗上雕花。


    尚九思的雙眼稍微有了些光亮,他開口講起了自己的過去,語速緩慢。


    “我就出生在積石鎮,幼時家境不好不壞,得了私塾先生教導,便有了去守天洲求學之心,去時父母尚在,歸來時,雙親皆亡……”


    他換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剛出小鎮時,我躊躇滿誌,亦興奮不已,背著書箱,書箱裏隻有一件衣服,幾張大餅,其他的全是書。開頭幾天走得十分順暢,日出趕路,日落讀書,讀至深夜篝火燃盡,那番日月,想起來也還是爛漫。”


    顏曹微微低下頭,仔細聽著。


    “可在幹糧吃完後,我就看了難,不能果腹,讀書也沒了心思,隻想著能碰上些野果,喝些溪水。一兩日饑餓之後,我到了一個村子,幫著那裏的人給小孩取名,換了幾頓飯吃,還用半箱書換了半箱幹糧……剛出村子那天,我就看見濃煙四起,折返一看,那個村子遭了強盜,大部分人都死了,我幫著剩餘的人,埋了死人。幹糧也就在那幾日吃完了。”


    尚九思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哀傷,似乎這些久遠的記憶,還能使他動容。


    “之後,我悄悄離開了,心情沉重,完全沒了讀書的心思,當日夜晚,餓得不行,就找了個山洞歇息,一覺睡到天色發亮,餓醒了……睜開眼看到的確實一隻狐狸,拖著四條尾巴,那時候,在積石鎮就有著種種傳聞,說有仙人與精怪,不少人還見過,我雖然意外,但也不覺得奇怪……那隻狐狸有些修為,知道我食不果腹,給我找來許多果子。之後跟了我一路,我給它念書聽,它給我找尋食物,走了半年,到了守天洲地界,它就離開了,總之再未見過。”


    顏曹抬起眼皮瞄了自家先生一眼,沒想到他還有這種,能寫進坊間雜集的經曆,心下也是略有感歎。


    尚九思沒有停下的意思,繼續說道:“從守天洲北方南下,哀鴻遍野,遇見的城鎮村落,賣兒賣女者不在少數,我花了一年的時間,才走到了問道書院。先是在半山腰求學,後因學業不錯,被選上了山,得以一邊修行,一邊讀書……”


    在守天洲北方的這一段路,花費一年時間,應該就是自家先生要做學問的起因,隻是其一句話帶過,不願多講,顏曹也就沒有追問。


    “接下來的幾十年,我修到了禦境,書也讀了不少。看著修為進展無望,就被安排進了侍讀殿,幫助修撰曆史、典籍。又過了幾十年,我想安心讀書了,於是借遠遊,迴了家,那時積石鎮算是換了一茬人,我家的祖屋也被燒毀,想來也是被綠林強盜光顧過……我就請人單獨修在了此處。那時的順仙山的習武之人,也不好過,多有廝殺……之後的事你也知曉……”


    他唿出一道鼻息,又吸了口氣,“我在說出那句‘我於低處,載世人登高’時,雖是真心,但本是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言,不料天地當了真,助我顯出法天象地,那個短短的瞬間,我看到了一些可怕的事情,讓我不得不為自己的那句話負責,當然,是心甘情願……於是,讓你收集九洲各家典籍,與世俗曆史,沉心修撰……”


    尚九思忽然轉了話題:“扶我去院子裏坐坐,還能趕上今天的太陽。”


    顏曹楞了一下,深唿吸一口,起身扶著自家先生朝院子走去。


    尚九思拒絕了凳子,直接盤坐在地上,身形佝僂,雙手放在腹部,白袍蓋地。顏曹也跟著坐在旁邊。


    此時的陽光正好在雲層間隙,耀眼異常,尚九思微微抬起頭,感受著灑下的溫度。其視線之中,似乎涵蓋天地。


    雲層漸漸變了色,慢慢遮蔽住了陽光,天色暗了下來。


    尚九思忽然開口:“小時候、你來了之後,在院子讀書的時間,都很多,很多……”


    他的目光忽然失去了支撐,失去了光亮,一股不可阻擋的力量,使他垂下了頭顱,再也沒能抬起來。


    一個讀書人,與世長辭。


    雨毫無征兆地落下,雨線長長,綿綿不息。


    旁邊的顏曹,最後喊了聲先生,隨後閉上了雙眼,任由雨絲滴落在眼下。


    在山林斷崖的灰白狐狸,猛然站起了身子,低頭注視著山下院子,最後在雨中垂首。


    成崎觀的樓觀台樓頂,老觀主關清抬頭望著星辰墜落,其眼眸被墜落時的尾焰照亮,然後熄滅。他撤掉星夜,站起身麵朝西邊站定,伸出一隻手,接著雨滴。


    鎮山書院傳道殿,閉目入定的鄭言一,被強行中斷,他走出殿外,望向天空,在雨中沉默許久。藏書樓的鹿老,現身在其身旁,與他一起沉默著注視越發翻滾的烏雲。


    六合觀塔樓頂,細雨飄搖,打濕木樓。張至誠麵朝北方站定,緊閉雙眼,再睜開眼睛時,眼神卻是篤定,停留一陣後,他坐迴了塔樓中央處,收好了棋盤,閉目養神。


    問道書院禮殿前站滿了人,皆是在雨中哀悼,此時不管是掌教、院長、殿主、執事,不管是習武之人,還是普通學子,都是低頭,在雨中站定不動。


    臨淵洲的盡空老法師在塔下盤坐,站起身朝南方微微鞠躬,口念一聲佛號。林中樹木被雨點輕輕搖晃,雨,其實下得寂靜。


    遠在九洲最南端的天劍洲,此時也是罕見地下起了雨,往迴趕路的鎮山書院三名弟子,在天劍洲與長風洲的交界處停留,三人在山頂彼此相視一眼,都是歎了一口氣,然後繼續北上。


    澄和書院,在茶室與許墨君閑談的陸子敬,看著忽然下起的細雨,長長地唿出一口氣,與對坐的澄和書院院長一起低頭默哀。茶香還繚繞在屋中,隻是少了許多味道。


    還有許多小門小派,隻要有虛境修為的,都察覺到了不對,大致一想,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不禁沉默,垂首片刻,以此致敬這位當世學問最高,貢獻不小的讀書人。


    九洲的風氣,大概就是有了尚九思這類人,幾千年,才會慢慢變得好了些,明麵上的打打殺殺少了,利人利己的事兒,願意做的多了。


    扶月山山門前,剛剛看完山下外門建築的林月,此時滿臉疑惑,剛才明明是個大晴天,為何突然下起了雨……


    摘星突然現身,抬頭望了一眼天上,緩緩開口:“你們說的那位讀書人,應該是仙逝了。”


    林月詫異地瞥了他一眼,問道:“這如何看得出?”


    摘星伸手接了幾點雨絲,有些感歎,“雨中有著稀疏道意,不是尋常雨滴,潤澤萬物啊,但似乎是竭澤而漁罷了……烏雲滾動,還有大雨,那時,就是所說的那句落下之時……”


    再次感到驚訝的林月,也伸出一隻手,仔細感受後,確實有些許道意流轉。


    “竭澤而漁是什麽意思?”他偏頭問道。


    “你之前所說的那位空桑前輩,與道意大戰一場之後,讓其沉寂……這一場雨是這幾萬年來,道意的沉澱,那一句話算是激活了這些道意,承載之人身死,就化作細雨,潤澤九洲。我猜測這場雨過後,道意會越加不顯,然後等著九洲生靈反哺。”


    “原來如此……”


    摘星忽然提醒道:“那句話落下時,定會引發天地異象,妖國那邊的大妖定會察覺,看來大戰快開始了……這山門還開不開?”


    林月低頭想了想,隨即盯著天空,眼神篤定,“開!來不來人都無所謂,扶月山必須立起來。”


    摘星點了點頭,投去讚許目光。在他心裏,其實沒有把妖國大妖的事放在心上,因為其生活在大量精怪與人族混居的時代,打心底是對精怪沒有多少防備的,就算林月說過他們喪失了理智,不還有大妖能保留一些麽。


    林月繼續仰頭看雨,心中對尚九思的恨意又淡了一些,但此時他沒有過多在意這個事情,他在想這場雨後的事。


    ……


    九洲在這一天,下了同一場雨,各地虛境以下的習武之人,也慢慢發覺這場雨,有些不對勁。在其中修行,竟比起平日快了幾倍,天地間的靈氣似乎也有了增長……


    就連普通人,都發現土地打濕過後,多了些說不出的變化。


    綿綿細雨,持續數日,潤澤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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