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濟絕對同意皇上這句話,因為詩依確是非常的與眾不同。

    “然後她就在眾人的圍觀中起舞。你不知道,當時那場麵多麽壯觀,附近能跑過來的都跑過來觀看,城頭、路邊、樓上、甚至於屋頂都站滿了人,小到還未敢離遠家門的孩,老到駐著拐杖的老爺爺老太太,全都擠過來看,更不用說那些年輕的人了。我敢說在那一刻,朱雀門的交通全部癱瘓了。”皇上在談起這件事時,當真就像評書院裏的快嘴評書先生,吊足了聽眾的胃口,還沒將下文說出來。

    “然後呢?”程濟關注道。

    “然後,她跳舞了。那麽多人的一個場合,她卻一點都不怕生。她的舞卻和她的人不同。人是落落大方、行事果敢勇毅的人,舞卻是輕盈飄逸、優美含蓄的舞。說實在的,她的舞技算不得完美,行家一看就知道她一定沒有接受過專業的舞蹈培訓。不過就算是接受過專業培訓的舞蹈員也未必能像她一樣,將一支舞跳得那麽投入、那麽認真、那麽一網情深。她就像一隻生於荒山、舞於田野、懷有初戀情結的一隻小蜻蜓,將盛夏傍晚的溫柔傳遞給每一位觀眾。一舞下來,四下裏誠可謂掌聲如雷,就連那些向來不喜於此道、拘泥保守的老臣也忍不住鼓掌叫好。”皇上歎道,“我也被她舞姿裏傳遞的那一種原生態溫柔感動了,在那一時間裏,我突然對農家的田園風光充滿了向往,向往那種像蜻蜓一樣自由自在、陶然自樂的隱居生活。可我畢竟是皇族子孫,生活在權力與威嚴的夾縫中無處可逃。 我希望能將她帶進宮去,讓我每在應付宮廷勾心鬥角得疲倦時,可以重溫一下那一隻自由的‘蜻蜓’。可是她告訴我,她之所以會當街為我獻上一舞,是因為有求於我。原來她無辜的父母親和哥哥受‘藍玉案’牽連,無端端被問成‘協從謀逆罪’,下在獄中,擇日處決。求天天不靈、告官官不理,無奈,她隻好出此下策。希望通過當街獻舞,謀得進宮向皇上陳情請願的機會。她的孝心、愛心一如她的膽色和舞姿般,使我心生震憾,並且深為慚愧。想我堂堂一個皇族正統子孫,眼看大明的黎民無辜受害卻不敢站出來說話。反是她一個民間女子,竟有如此襟懷。相比起來,我豈能不為之汗顏。”

    皇上最終對此事作總結道:“我雖然很想身邊能有她這樣一個好姑娘,但我終究沒有讓她進宮,畢竟宮庭那種地方太複雜了,不適合她這種直性子女孩子。更何況進宮也並非出自她本心的意願。我最後婉言拒絕了她進宮請願的要求。告訴她,關於她家的事情,我會親自過問,請她放心。於是乎,這才有了我為‘藍玉案’直言進諫,請求太祖寬刑減罰的事。說到底,是她的犧牲精神,激起了我為民請願的勇氣。沒有她,就沒有我的那次請願,沒有那次請願,也許至今我還是一個自卑的、不敢說話的皇太孫。”

    程濟理解——像朱允文這樣年少言輕的皇太孫,如果沒有群臣擁戴,是很難當上儲君的。畢竟宮廷內明爭暗鬥,情況複雜,沒有一點勢力是很難站得住腳的,更別說要在勾心鬥角的廷爭中取勝了。這個皇太孫敢於言當時群臣所不敢言,為民請命。這一點在他的政治生涯中,十分重要,也許正是因為那一次他不惜怒犯龍顏的為民請願,所以才贏得這麽多臣子忠誠的擁戴。

    “也許是太祖真的自覺用刑過苛,太傷天地和氣。對我那一次進諫,他竟然慷而慨之的接受了。”皇上長舒了一口氣道,“很幸運,我終於沒有辜負那位姑娘的期待。自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但她已成為鞭策我在政治生涯中勇往直前的永動力。我很感謝她。”

    “那,這畫???”程濟聽得皇上這樣說,一顆心沉了下去——難道關於詩依下落的線索就這樣斷了!!!!!!他真不甘心。

    “噢,這畫是我後來根據夢中所見畫的。”皇上道,“這也是我要跟你說的——本來,伊人已杳,難得再見那‘蜻蜓’,但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卻發現我可以隨時夢見她,而且夢境如真似幻,更加美妙。”

    程濟聽得精神一振,道:“是怎麽樣一個偶然機會?”

    “左督都府。下夢齋。”皇上道:“隻要我造訪左督都府,在府裏的下夢齋睡覺,就能夢見這位姑娘。”

    “為什麽?”程濟訝然問道。天地下竟還有這種奇事。

    “我也說不清楚是什麽原因。不過左督都徐增壽卻有自己的一番解釋,他說,以前府上為收留一位遊方女尼姑建了這小齋,這位女尼接受徐家供俸,最後在小齋中悟得正果,得升菩薩道。得道那天,女尼為感激徐家便在小齋中發下宏願,隻要有佛緣的人進入此齋睡覺,菩薩都會降夢給他,讓他在夢裏見到心中最想見的事物。”皇上道:“我不知徐增壽此話是真是假,但在那兒,夢裏我確能遂心如意,見到想見的人。很多人都不明白我為何經常造訪左督都府,其實我去那兒就是為了睡一睡,夢一夢。哈。正因為這下夢齋的特殊效果,所以我才想到換個療養環境,或許能對皇後的病情起到一定有利影響。”

    程濟心中孤疑,覺得皇上能在下夢齋時常夢見詩依,其中必有蹊蹺,絕非菩薩降夢那麽簡單。無論如何,既然有了那麽一條線索,他下決心一定追查下去,看看那督都府的下夢齋究竟藏有什麽密秘。

    這時梁公公又進來報道:“皇上,禦神醫孫先生已來了,正在天後宮門外候旨。”

    皇上向程濟投去征詢的目光。

    程濟道:“皇上,我看皇後貴體欠安,你還是多陪陪她。我自個兒到外麵去找禦神醫了解情況吧。”

    皇上點頭同意。程濟將畫軸卷好,遞還皇上。徑自走了出去。在天後宮門外看見了一臉寧靜的禦神醫孫懸壺。也許是因為醫者天職,整日就是與那些傷重病重的人打交道,於是乎看清了天使的翅膀,對生不再感到神秘;也看慣了死神的麵目,對死不再有什麽恐懼,勘破了生死大關,對人世間諸事,都能以一顆平常心度之。所以他能心靜如止水。讓人第一眼望見他時,就產生一個意念:靜。

    禦神醫孫懸壺心靜,可是程濟的心頭卻很難平靜得下來。因為眼前這個人——搶走、偷走、拐走,也許隻是輕輕的喚走了詩依。可是無論如何,他使他失去了心中的至愛、夢裏的溫柔:詩依。孰可忍,是不可忍。雖說時光飛逝,往事已杳。可是看見這個人,程濟還是抑不住心頭一陣激動。

    “程兄,別來無恙否?”禦神醫孫懸壺笑著道。

    “放心,我有病,一定找你。”程濟心頭怪怪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算是迴敬。其實在他第一次入京,還沒有找到韋詩依時,就已認識禦神醫孫懸壺了。那時他與冉青寒同為國子監最出色的學生,老師方孝孺,待他們如同己出,因材施教,常常在課餘時間給他們二人補習。在生活上更是細心照顧。因為二人的家境都不太好,所以逢年過節的,他們兩人都會被老師方孝孺接到府上吃飯。方孝孺生有一女,名方春棉,長得溫柔嫻靜,冰膚麗質,又有家教學養,琴棋書畫,無有不通,能歌養舞自不在話下。幾乎所有女人的優點都能在這位姑娘身上被找到。然而就是這樣一位美麗的姑娘卻一直病著,害了一種叫做“憂鬱”的病症。因為憂鬱,這位姑娘的身體很不安,有時食欲不震,有時發燒感冒,有時汗虛氣弱,總之免疫力極低,一點小小的風寒對她來說,卻好比一次殘酷的摧殘。為了這位大家閨秀的身體健康,當時在太醫院任職的孫懸壺便常來方孝孺家裏給方春棉治病。所以他這才與孫懸殼有了接觸的機會。兩人年紀相仿,又是青年俊秀中的佼佼者,惺惺惜惺惺,一見如故。也因為這個緣故,後來孫懸壺結婚的時候,才給他下了請柬。隻是終因韋詩依的緣故,原本對孫懸壺還頗有好感的他,現在還是有些難於接受眼前這個孫懸壺。

    “皇上傳我過來。”禦神醫孫懸壺道,“程兄可知是所為何事?”“是因為皇後生病的事。”程濟道,“皇上心憂皇後病體欠安,叫我過來看一下。是我請皇上傳你過來,了解情況的。我們還是邊走邊聊吧。”

    “好的。”禦神醫孫懸壺答應著,隨程濟一起走離天後宮,“程兄想必見過皇後了吧,對她的病,有什麽高見呢!”

    “夢魘纏身,精神恍惚,多半是為邪氣所侵。兼之心憂國事,氣鬱於中,所以病情日重,所見之幻象便愈發的恐怖起來。”程濟皺著眉頭道,“孫先生以為如何?”

    “沒想到,程兄身為督軍,對病理一事,卻有這樣的見地。難得難得。”孫懸壺訝然道。

    “班門弄斧,讓禦神醫見笑了。”程濟迴禮道。

    孫懸壺慎道:“如皇後這般的病情,醫術上並不曾載有過,孫某以前也並未碰到,所以至今都未能拿出一個有效的方子來。說來實在有慚愧得緊。我也認為,程兄所說無差,皇後三番五次好沒來由的夢見肚子裏懷的是一隻饕餮,唯有以邪氣所侵作解釋外,別無病理可循。而且,孫某認為,皇後之所以為邪氣所侵,緊要處在於她懷了身孕。如果沒有身孕,想來也不會為夢魘所困。”

    “噢。”程濟訝然道:“願聞其詳。”

    孫懸壺道:“其實不隻是皇後夢懷饕餮。據悉,近來在這南京城裏,很多孕婦都為夢靨所困。最突出的要數近來發生的那些孕婦自殺案件了。”

    “孕婦自殺?”程濟首次聽到這事,心裏一驚,道:“怎麽迴事?”

    “本來,這種事,我是從不過問的。隻是因為其中一個自殺的孕婦恰好是我的病人,所以才注意到。她也是懷孕了才開始作惡夢的。他對我說,她所夢的也是一隻饕餮,那隻饕餮在她肚子裏慢慢長大,到了晚上就會鑽出來,擇人而食,首先吃的是她的丈夫,然後吃她的父母親、兒子、兄弟、叔嫂,總之夢裏所見血淋淋,她所關愛的人沒一個能逃過饕餮的獵殺。我曾經試嚐通過藥石、心理暗示、精神撫慰等方法,將其病證解除。然而徒勞無功。後來有一天她來告訴我,那隻夢裏的饕餮在夢裏吃完了她所有的族人,現在開始吃她了。第二天,她便死了。是因為恐懼過度、精神崩潰,在自己的房子裏割脈自盡的。我無能為力。後來陸續有孕婦慘死,有的自焚,有的跳樓,有的上吊。經過現場調查、追蹤了解,這些死者在生前都曾被夢魘所困,幾乎所夢的都是饕餮,隻是夢裏饕餮的活動各有不同,有的是夢見饕饕將自己辛苦儲存的金銀珠寶吃掉,有的是夢見自己傾注心血繪成的傑作被吃掉,有的是夢見自己的美好迴憶被吃掉。總之不一而同,大家都被這隻夢裏的饕餮殘害得精神崩潰。”孫懸壺緩然道:“現在,這種流行於孕婦中間的夢魘已營造出一種恐怖的心理暗示,在京城民眾中蔓延。市井有歌‘魔王大張嘴,饕餮食龍髓。不倡正道美,英雄壯誌餒。’多半便是由這種‘公眾恐懼症’造成的。”孫懸壺繼續說道,“皇後為惡夢所困並不是個別病例。我相信,這麽多的孕婦同夢饕餮,必有一個合理的解釋。但至今為止我還是無法找到病源所在,斬愧啊。”

    程濟越聽越心驚,他沒想到皇後這病竟是一個普遍現象。如今正值國家多事之秋,這種“公眾恐懼症’如果大範圍在京中蔓延,勢必影響到民眾的愛國情結、護國情誌,也勢必給京師保衛戰帶來極為不利的影響。

    程濟深知這是一個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但如何解決問題,他眼下卻茫無頭緒,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強自放鬆心情,向孫懸壺道:“看來,要找出這個病源所在,還須從長計議啊。孫先生有什麽建議沒有。”

    孫懸壺無奈的搖搖頭。這問題已超出他能力所能解決的範圍,他也束手無策。

    “對了。”程濟忽然向孫懸壺道:“幾年過去了,你找到她了嗎?”

    “她?”孫懸壺一時沒迴過神來,未知所指的道,“你指的她,是誰?”

    聽到孫懸壺這句話,程濟心裏忽然湧起千層巨浪。——孫懸壺怎麽可以這樣問,怎麽可以不明白他說的‘她’是誰?難道這些年來,孫懸壺都沒將她失蹤的事掛在心上?她在芸芸眾生中,選了孫懸壺作夫君。可是在孫懸壺的心中,她又占了幾多比重呢?孫懸壺難道不為她的音訊杳無而擔憂?難道不為她的以身相許而感激於心?難道不曾為她的悲苦命運而深深感傷憐惜?孫懸壺怎麽可以如此無情無義,不知道他所指的“她”是誰呢?——程濟的情緒一下子波動起來,而他的心卻一下子冷下去。

    醫生要治病,首先要學的便是基本功:望聞聽切。孫懸壺是太醫院的首席醫師,對“望聞聽切”再擅長不過,此時他“望”著程濟,能清楚看到程濟臉色的變化。那種變化,對於孫懸壺來說,是驚心的。因為他不知自己哪裏得罪了這位督軍,致使對方忽然間臉色轉寒、眸子中還湧動出層層殺意。也許是為程濟身上激發出來的濃烈殺氣所逼,他竟不自覺的退了兩步。

    看得孫懸壺一臉驚惶的退了兩步,程濟才幡然意識到自己太過激動,一念之差幾乎便要殺了眼前這個人,而原因不過是為了對方的一句話。心下暗叫慚愧,忙收斂精氣,收拾精神,勉強和聲道:“我說的是韋詩依。”

    聽到“韋詩依”這個名字,孫懸壺臉上的驚惶之色盡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之色,怔怔的道:“我還是沒有她的消息。五年三個月零二十一天了,她一直沒有捎來一個音訊。”

    ——詩依失蹤已五年三個月零二十一天了,孫懸壺竟能將日子記算得那麽清楚,任誰都不難想見這些年他是如何數著日子度日的。程濟忽然為自己方才幾乎一念之差將對方殺掉而生出歉意。同時心中隱隱的作痛著——也許正是孫懸壺用情至深的緣故,自己才失去了詩依。

    “多情自苦空餘恨,哪堪癡心仔細量。”罷了,還是不要多想了。程濟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拋開諸般雜念,隻覺心中空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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