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誠不願來京師;誠不願走進那間裝點得喜氣四溢的房子;誠不願看輕風吹來時,紅蓋頭被掀落露出來的那張熟悉的臉。那熟悉而美麗的麵容在此之前,已不知在他夢中重溫了多少次、溫柔了多少次。他為了再見她,不惜一切代價,跋涉千山萬水,於芸芸眾生中去苦苦尋覓。可是,再見時,再見時隻是一麵,一麵之見,她就讓他受了致命一傷。程濟不知自己後來是怎麽樣從那間喜氣四溢的房子裏出來的,也不知自己是如何逃離京城這個傷心之地的。

    他用了整整一年時間去流浪,去接觸很多很多的朋友,去做很多很多的事。也許別人用一生的時間都沒法做完的事,他在那一年裏,全部做完了。白天忙、晚上忙,不給自己放假,不給心靈一個迴憶過去的空間,將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做事上,忘掉過去,忽略將來,隻思考、著手眼下的事。可是努力忘記的反而更刻骨銘心,一意的逃避終是無處可逃。一年過去了,他仍然想著她,這思念雖然十分傷情,可是其濃烈程度隻增不減。他最終還是忍不住再度入京。直到入京一打聽,方知事情還有曲折。她就像早上的露珠一樣,陽光一來,就蒸發不見了。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詩依你在哪裏?你在哪裏呢?為什麽所有關心你的人都不知你的下落?你獨自一人麵對的究竟是怎樣一個境遇?你過得還好嗎?

    程濟想著想著,一時竟不自覺的癡了,眼裏隨著泛起了淚花。

    “程督軍,你怎麽了?”皇上這樣問道。

    程濟驀然一醒,曉得自己因為一時感觸以致失態了。忙道:“臣,沒事。臣在想,皇後怎麽會做這樣一個惡夢。照理說,夢是生活的影子,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再平常不過。可是一個人怎能同一個夢做了好幾迴呢?請問皇後,你的夢境每一次都是一樣的嗎?”

    皇後輕拭淚水,搖頭道:“不一樣的,雖說每夢必見那隻饕餮,可是還是不一樣的。我第一次夢見它時,它還是混沌未開時,血肉模糊,形體未固定下來的一個胎兒。隻是那時我已開始感到害怕了。後來隨著日子的推進,它在夢裏,漸漸成形,開始蠕動,它的形象越來越清楚,有時就算是醒著的時候,我也能清楚的感覺到它在我身體裏活動。到現在它已完全是一隻可怕的惡獸了,每一入睡,我都會夢見它正張著血盆大嘴,大口大口的撕咬生吞我大明的黎民百姓,鮮血淋淋。還有這大明的江山,它也一口一口的咬下,生吞了下去。”皇後說到後來已泣不成聲。

    皇上和程濟越聽越心驚。——這是多麽恐怖的一個夢魘啊。值此國家多事之秋,江山社稷危如壘卵,是否這夢魘,也是一個不祥的征兆。兩個男人都沉默了。社稷安危,國士揪心。更何況,他們還是國士中對社稷安危體驗最深、受直接影響最大的高層領導人。這個夢魘,同樣深深的觸動了他們心底那根崩緊的神經。

    這時,負責天後宮日常起居用度的太監梁成梁公公走進來,向皇上躬身道:“皇上,大皇子與二皇子過來探望娘娘了。”

    這太監梁公公與司禮監提督太監劉元海不同。劉元海那種人最擅長的便是為官圓滑之道,得勢時完全可以忘恩負義的猖狂,不得勢時便會像狗一樣搖尾乞憐,在他而言,為了權名、利益,朋友、親人、良心、靈魂等等沒有什麽東西是不可以出賣的,也許正因為這樣的巧事鑽營,所以他才能在明爭暗鬥異常激烈的宮庭中打敗對手,竊居高位,成為太監的頭頭。但梁公公和劉元海是不一樣的,盡管他梳洗打扮得很整齊,但臉上斑駁的皺紋還是顯露了他在過去的歲月裏曾經經曆過很多風風雨雨,他今年才不過四十多歲,但如果你看到了他那雙飽經滄桑,已然看穿看淡看透世態人情冷暖的雙眼,你就會覺他的心理年齡已遠遠高出他的生理年齡,以致於你第一眼看到他時便覺得這是一個老人,一個很老很老了的老人。和這樣的老人在一起,你會覺得安靜安全,因為他值得你信任,他無意去爭名,也無心去奪利,他服侍於你,隻因你是他的主子,他是你的仆人。他是你的忠實仆人,也像慈祥的、甘願為子女付出他一切的老父親。

    就在梁公公說話剛結束,轉身退出去的時候,門外跑進來一個臉色紅潤、眼睛明亮、樣子長得活潑可愛的小孩子,這小孩子就是朱允文七歲的大兒子朱文奎。朱文奎一見朱允文在,便乖乖跪下道:“孩兒給父皇請安了。”與此同時,門外又進來一個中年婦女,中年婦女長得高大而健壯,最突出的是她樸素衣裝下墳起的乳房,那乳房一定飽滿、溫潤,讓人第一印象就想到以甘甜乳汁將自己喂大的媽媽。事實上,這位婦女就是兩個皇兒的奶娘,她來自尋常百姓家,像尋常百姓家的女人一樣,沒有自己的名字。因為她姓冉,所以大家都叫她冉娘。冉娘懷裏抱著還未懂事、一臉稚色、才一歲餘的二皇兒朱文檢,向皇上跪下恭聲道:“奴婢代二皇兒給皇上請安。”

    皇上朱允文忙道:“冉姨,不要多禮,快起來。”說著便要去扶冉娘。

    冉娘熟知眼前這個皇帝向來不擺什麽架子,對下人又十分的體恤。可是鑒於有程濟這個“外人”在場,還是不便亂了尊卑禮數的急忙道:“奴婢身分卑微,不敢勞皇上玉駕。”皇上怔了一怔,終於還是理解的收手道:“那你們都起身吧。”說著過去抱起朱文奎,滿心歡喜的道:“讓父皇看看奎兒是不是又重了一些,哈哈。”

    朱文奎顯然習慣了父親的一舉一動,雙手用力按著朱允文的肩膀高興的嚷道:“看我重不重?是不是比上次重了!嘻嘻。”

    “哇,好重啊!父皇快抱不動奎兒了!”朱允文手左手中食二指輕挾著朱文奎的鼻子尖尖逗趣道。

    朱文奎卻一臉委屈的告狀道:“父皇說我變重了。可是冉娘每次抱我都說我一點都沒長大。”

    冉娘不禁笑罵道:“讓你吃飯喝湯,你卻耍賴撒潑,一味鬧著要玩,身體能長到哪兒去!”

    “看看看,冉娘又在說我了。”朱文奎一臉調皮的在朱允文懷裏撒潑。眾人聽了他這稚氣的孩子話,心頭不自覺的放鬆了許多,不禁笑開來。

    朱允文笑著向朱文奎道:“該吃飯的時候不吃飯,該喝湯的時候不喝湯,這可不是乖孩子噢!奎兒要聽冉娘的話,那才會快快長大,做一個百姓愛戴的君王噢!”

    朱文奎看到朱允文站到了冉娘那一邊,潑氣不由得泄了一半,但還是不依不饒的道:“我才不做君王呢,做君王就像父皇這樣,天天為國事憂愁苦惱。我才不要呢。我要做一個大將軍,將來上陣殺敵,保護我的國家不受敵人的欺負。”

    大家都覺得這孩子說得有些過分了。冉娘更是板著臉向朱文奎斥道:“小孩子家,不要亂說話。”

    朱文奎被冉娘虎厲色一斥,心中害怕,不敢再放肆,縮進父親的懷裏。

    朱允文卻和顏悅色的輕撫著朱文奎的頭向冉娘道:“不礙事的,小孩子話,就由他說去吧,童言無忌嘛。”隨著又轉顧懷中的朱文奎道:“奎兒想當大將軍也好。做大將軍,戍守邊疆,保衛家國,此乃大丈夫所敢為也。不過要做大將軍,就必須通兵法,精計謀,還要有一身的好武功,像眼前這位程叔叔一樣才可以噢。”朱允文說著還指了指站在一側的程濟。

    朱文奎疑惑的望了望程濟,忍不住向程濟道:“你真是通兵法,懂計謀,又有一身好武功的大將軍嗎?”

    程濟正不知如何迴答這位大皇子似是稚氣又十分認真的問話。朱允文已代為迴答道:“是啊,他就是大將軍了。父皇保衛家國就靠他了。”

    朱文奎聽了這話後,眼中忍不住流露出崇拜之色。

    朱允文放下朱文奎,又看了看抱在冉娘懷裏的小皇兒,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白白嫩嫩的小臉蛋,道:“你們一起過去看看你們的母後吧!”

    不知是否因為觸景生情。看到皇上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父愛,使得程濟一念間想到自己養父養母。像眾多的父母親一樣,他們含辛茹苦將他這個養子養大成人,教他學武、教他習文、教他如何做一個受人尊敬的好人。然而長大成人的這個養子,至今非但沒能向兩位老人進過一絲孝道,而且還不知他們到底身在何方,生活過得好不好?程濟心頭情難自已湧起一陣傷感。這讓他想起今早在省躬殿時,錦衣衛指揮使孫渺渺講的一個消息——左都督府抓住了兩個一執藍刀一執綠刀的明教元老級人物“金仆玉婢”——養父名程金,養母張玉,所用的兵器也是一藍一綠二刀。而他們教授自己的輕功“移形換影”又是明教不傳之秘。莫非這“金仆玉婢”真就是自己的養父母?無論如何,程濟決定在此兒的事情一了後,就去看個究竟。

    看著愛妻勉力伸出手來愛撫此時已在床邊的大兒子和二兒子。朱允文心中掠過一陣酸楚。似乎不願再打擾他們母子間愛的交流。他向程濟道:“我們還是出去談吧。”程濟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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