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奈打開嶄新日記本，在第一頁寫下：
於纖纖，普通的女孩，自幼生長於孤兒院。沒有父母不要緊，她擁有疼愛她的天使阿姨，還擁有感情要好的青梅竹馬。於纖纖總是笑著麵對每一天。然而，某一天開始，她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徹底地消失了。
“瑪雅私立藝術學院校門的清晨，從來都是豪華名車展覽時間啊！”那位年輕而矯健的保安姐姐又躲在一棵樹後給男朋友打電話了，今天她的話題道出瑪雅私立藝術學院亮麗風景之一：清晨校門前。
“你問我有哪些名車？那你聽著吧：產自美國的chevrole（雪弗萊）、產自英國的rollsroyce（勞斯萊斯）、產自德國的mercedes-enz（戴姆勒-奔馳）、產自意大利的ferrari（法拉利）、產自法國的renaul（雷諾）、產自瑞典的volvo（沃爾沃）、產自……校長來了！啊！那個女孩？噢！董事長唯一的女兒平安迴來了！”保安姐姐“啪”下電話，立正站崗。
瑪雅私立藝術學院，單看清晨校門前的名車匯聚，便可知這是專門為貴族少爺小姐們而設的學校。
坐在銀色轎車裏的顧嘉零，稍稍整理一下並不淩亂的瀑布長發與深藍色裙擺，然後拿起書包跨出車門。
“歡迎迴來！嘉零小姐。”校長帶領老師親自迎接顧嘉零。如保安姐姐所說，顧嘉零是這所學院創始人唯一的女兒，即下任董事長。
顧嘉零抬頭，望向高聳的校門，微微一笑，說：“我迴來了。”
一群或優雅或高貴的少女圍近她身旁，七嘴八舌地說：“嘉零，歡迎迴來啊！”“嘉零，身體還好嗎？”“哇塞！是嘉零啊！天啊，你完整無缺地迴來了！”
顧嘉零一一報以微笑。她的確完整無缺地迴來了，從三個月前那場車禍裏徹底走了出來。
眾人走進學校後，保安姐姐又再給她的男朋友打電話，她說：“太神奇了！三個月前，我目擊車禍現場，親眼看到七零八落的顧嘉零小姐被抬上救護車。你知道嗎，是七零八落啊！她被撞得七零八落，左手與右腳從身體上分離出來！醫生當時還宣布她死亡呢！”電話那端卻傳來不以為然的聲音：“神奇什麽啊！現在醫學發達嘛！”
醫學發達得能夠讓人死而複生嗎？
顧嘉零坐迴自己的座位，座位幹幹淨淨的，看來長達三個月時間裏都有同學為她打掃。望向四周，是同學們關切的笑臉，轉頭望向窗外，草木如常鬱鬱蔥蔥。
活著真好。顧嘉零如此想著。
“各位安靜！今天為大家介紹一位新同學。”班導師在台上拍了拍手掌。
聞言，各位或優雅或高貴的少女們以及紳士的少年們紛紛返迴自己座位，正襟危坐，等待引見。班導師轉頭說：“請進。”
一個少女蹦跳了進來，她的確是用蹦跳的，很調皮可愛的動作。轉校生束著兩條馬尾辮，書包不是提在手裏，而是反手放在肩上，皮膚白得如同多年不見陽光，粉撲臉龐上眨閃著一雙大眼睛。青春活沷得不像話。
少女彎起雙眼一笑，作自我介紹：“我是於纖纖，請多指教！”
“好可愛！”不知道從誰人發出這聲讚賞開始，鼓掌聲響起。
的確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啊。顧嘉零也是這樣想的。兩分鍾以後，於纖纖成為了她的同桌，這是於纖纖提出的要求，顧嘉零向班導師點點頭，沒有異議。
於纖纖坐下第一句便是：“嘻！顧嘉零同學，我們曾經見過麵呢！”
“是嗎？在哪裏？”
“暫時不告訴你，嗬嗬。”
顧嘉零不再追問，她也感到於纖纖麵善，很像某一個女孩，隻是那一個女孩不叫於纖纖，而且那一個女孩也不可能站在她麵前。那一個女孩於五年前確切被宣布腦死亡，即成為植物人。
第二節課是音樂課，顧嘉零與於纖纖並肩而行，前往音樂室。
路經校園噴水池時，於纖纖指向一塊位於一個小亭內的黑板問：“那裏，是留言板嗎？”
“是啊！”顧嘉零輕輕笑了，“那裏是本校的特色之一：自由留言板。戀愛告白啦、朋友道歉啦、仇敵挑戰啦、秘密會話啦，都可以寫在上麵。我本人非常喜歡這塊留言板，時常上前去看。”
“那麽，我們去看吧！”於纖纖拉著顧嘉零衝上前去。
平日的留言板總是寫滿五花八門的東西，今天的留言板卻被擦得幹幹淨淨，正中有一則留言：“還給我！把我的身體還給我！我的臉我的手我的腳我的心髒我的血液……一切一切，還給我！”
這則留言不是用白粉筆寫的，而是用紅色液體寫的。
“還給我！把我的身體還給我！我的臉我的手我的腳我的心髒我的血液……一切一切，還給我！”
這句話在顧嘉零耳邊來迴盤旋著，她用手撐住前額，整個人靠在窗邊，說：“纖纖，請不要再念了！”從剛才開始，於纖纖感到那則留言有趣，便說要背下來，她邊走邊念，念了不下二十遍。
“唷！嘉零，你說這則留言是寫給誰的呢？”
“那隻是一個惡作劇罷了！”顧嘉零感到頭很痛。
“會不會是寫給嘉零你呢？”於纖纖湊近，直逼顧嘉零鼻尖，“另一個你寫給你的——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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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嘉零雙手抱頭，順著牆壁緩緩滑落，灰塵染上了深藍色裙擺。
“顧嘉零。還給我！把我的身體還給我！……”於纖纖繼續念，玩得意猶未盡的樣子。
顧嘉零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醫務室，某人的手指正插在她的頭發裏，撫摸那一道手術留下的劃過整個後腦勺的傷疤。這隻手的主人是於纖纖。
看到顧嘉零睜開雙眼，於纖纖觸電般收迴自己的手，一臉抱歉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剛剛動完頭部手術，不能受任何驚嚇。”
顧嘉零輕籲了一口氣，想要再次閉上眼睛卻又不敢閉上眼睛，她剛才又做了那一個夢，夢裏，自己的心髒與頭腦正在吵架，爭奪這個身體的控製權。這個夢實在太離奇了。這個夢開始於什麽時候呢？記憶裏，它開始於自己從醫院死裏逃生之後。
奇怪，於纖纖為何知道自己動了頭部手術？
醫生與家人曾經告訴自己：“你非常幸運，在那場車禍裏隻撞傷了頭部。”那場車禍是非常嚴重的，管家與司機，以及對方車輛人員，都當場死亡，自己居然隻撞傷頭部，實在幸運得不像現實。
顧嘉零每每麵對鏡子的時候，總覺得自己與以前有點不一樣，但左照右照卻看不出到底有什麽不一樣。對了，有一點與以前真的不一樣，在前額右邊，出現一個十字型的傷疤，此傷疤已經非常顯淡，想必是多年前形成的。顧嘉零實在迴憶不起來，自己多年前什麽時候弄傷過前額，而且多年來不知道此傷疤的存在。
“萬歲！”於纖纖在教室裏高唿，因為顧嘉零答應與她周日一起上街去。這些時間裏，兩人相處得頗為投契，她們不知道，身邊同學私下議論紛紛，同學們覺得於纖纖熱情過度，她接近顧嘉零，仿佛帶著某種目的而來。
兩個少女牽手走在大街上，她們首先逛了服飾城，於纖纖為顧嘉零挑選好幾套衣服，顧嘉零試穿，居然全部合身，服務生也驚訝了。於纖纖不經意地說：“理所當然的，因為我對那一個身體非常熟悉。”
接近午間的時候，於纖纖說：“有點餓了，嘉零，你要吃麥當勞還是肯德基？”
顧嘉零脫口而出：“肯德基炸雞！喜歡那個。呃……”她馬上捂住自己的嘴，她奇怪自己的反應，要知道她從小不喜歡油炸食物。
於纖纖用眼角瞄瞄她，彎起一抹不易覺察的冷笑：“好吧，去吃肯德基炸雞。‘我’從來都喜歡吃。”
兩人並肩走進一間肯德基，正在尋找座位的時候，居然聽到一個驚訝的聲音大喊：“於纖纖！”兩人循聲望去，看到一個男生“刷”地站起來，緊接著衝了過來，雙手緊抓著其中一個少女的雙臂。
顧嘉零目瞪口呆，眼前這個帥氣的男生居然抓著自己的雙臂，激動地一口氣說著：“纖纖！終於再見到你了！我迴到孤兒院去探望大家，聽說你失蹤了！這三個月來，你到底去了什麽地方？”
顧嘉零轉頭，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朋友——於纖纖，希望能得到什麽解釋，但於纖纖同樣目瞪口呆。不！正確來說，於纖纖的反應是震驚。
男生發現顧嘉零的疑惑了，他說：“纖纖，怎麽了，你不記得我？我是程逸楚。”
顧嘉零掙脫他的手，說：“呃，對不起，你認錯人了吧，我叫顧嘉零。”
“是的，她叫顧嘉零！”於纖纖恢複常態，她捉起顧嘉零的手，衝出肯德基攔截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行駛中，顧嘉零打破沉默：“纖纖，那個叫程逸楚的男生居然對著我喊你的名字。”
“不知道呢。”於纖纖簡短迴答，她低著頭，顧嘉零無法看到她的表情。
程逸楚，居然在這種情況下遇上你，但你不知道，真正的“於纖纖”已經不存在於世上。於纖纖心裏如此說著，眼角滑落一滴淚水。
洗澡後，顧嘉零一邊拭擦頭發一邊走近鏡子，水蒸氣讓鏡子顯得模糊不清。顧嘉零伸手往鏡麵上抺了抺，鏡子馬上清楚映著她的身影，前額上的十字型傷疤若隱若現。顧嘉零看著傷疤，放下毛巾陷入沉思。
近來的怪事太多了。
程逸楚，那個激動著的男生，顧嘉零感到自己對他有一種熟悉感，或者說，那是一種名為“重要”的感覺，如同相識已久並且彼此重要的人，這個熟悉感不是存在於頭腦裏，而是存在於心髒裏。
於纖纖，轉校而來的她曾經說過兩人在以前便見過麵。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於纖纖的臉，也非常有熟悉感，應該是自己幼年時便認識的人。
“於纖纖到底是什麽人呢？”顧嘉零一邊想一邊返迴自己的房間吹頭發，她決定明天返校查於纖纖的入學資料。
當天晚上，顧嘉零又再做了那一個夢：自己的心髒與頭腦爭奪這個身體的控製權。而且，夢裏出現一個麵目模糊的女孩，對自己說：“還給我！把我的身體還給我！我的臉我的手我的腳我的心髒我的血液……一切一切，還給我！”
驚醒，滿身冷汗！
那次車禍以後，直至自己從醫院中醒來，這段時間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顧嘉零猜想自己已經踏進瘋狂邊緣。
第二天，顧嘉零躲開於纖纖，前往資料室查了於纖纖的入學資料，很是大吃一驚。於纖纖居然是方叔叔介紹入學。方叔叔，名方天恆，是顧嘉零爸爸也就是這所學院董事長的朋友。方天恆主攻醫學，他有一個女兒名叫方若奈。方若奈與顧嘉零同年，在五年前因一場事故導致腦部死亡，成為植物人。
想起來了！於纖纖曾說以前與自己見過麵。自己也覺得於纖纖的樣子像一個人。
於纖纖與方若奈長著同樣的臉！難道……
“我便是方若奈。”於纖纖坐在座位裏，抬頭迴答顧嘉零，“正確來說，我的這具身體的名字叫做方若奈。這具身體從植物人變為正常人了。”
顧嘉零略為睜大雙眼，她感到方若奈迴答的時候，眼神裏存在著諷刺。
顧嘉零詢問：“可不可以詳細解釋一下。”她的話語很輕，是征求的語氣。
方若奈把課本往桌麵重重一敲，說：“有機會再解釋吧！因為有人找你！他現在就在教室門口。”
站在教室門口的人是程逸楚，那天衝著顧嘉零喊“於纖纖”的男生。方若奈走向教室門口，與程逸楚擦肩而過。程逸楚沒有把目光投向方若奈，因為他不認識她，找的人更不是她。
顧嘉零把談話地點搬到校園梧桐樹下，她說：“我的確不是於纖纖。但也請問，於纖纖到底是誰人？”
“你怎麽可能不是於纖纖？”程逸楚相信自己的判斷，他伸出手，撥開顧嘉零前額的劉海，“看！這道十字傷疤便是證據。我們五歲的時候一起在孤兒院後園玩耍，我不小心推倒你，令你前額撞上磚塊，留下這道傷疤。”
“於纖纖是孤兒？”
“是。我們都是孤兒。後來我被現在的養父母收養，於纖纖你則執意留在孤兒院，說要在長大後照顧其他孤兒。”
顧嘉零轉身就走，她說：“對不起，容貌相似是常有之事，相同的傷疤也僅純屬巧合。”
程逸楚在身後喊：“明天開始，我便是這個學院的學生。我曾經答應於纖纖，不管發生什麽事，都會一直守護在她身邊。”
“隨便你吧。”
現在的顧嘉零徹底混亂了，她不想再作任何猜測，她隻想要返迴教室拉著方若奈詢問一切。顧嘉零相信，一切謎底掌握在自稱為“於纖纖”的方若奈手裏。
然而，方若奈從學校裏消失了。
學校噴水池旁的留言板再次被拭擦幹淨，正中留下兩則紅色留言：
“顧嘉零，你早已經死亡了，死亡於三個月前的車禍裏。”
“程逸楚，你不必再尋找，於纖纖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上。”
方若奈獨自一人徘徊在一間廢棄實驗室裏，一會兒用腳踢踢破損的儀器，一會兒伸手在玻璃堆裏無聊翻尋。黃昏時間，夕陽從門口處照射進來，帶進一道長長的人的影子，方若奈站起來迴過頭去，她稍為不滿地說：“太慢了！我明明已經向管家透露行蹤，你怎麽還要找那麽久！”她的語氣與表情，仿佛正在埋怨約好時間卻遲到的朋友。其實兩人並沒有相約見麵，方若奈故意留下自己的行蹤線索讓對方追尋而來，她知道對方一定會尋找她的。
對方站在門檻前，非常認真地說：“因為，我想要知道一切，但卻害怕著一切。”
“最終你還是到來了，還算有膽色，顧嘉零。”
顧嘉零稍遲疑一下，踏進門檻，問第一個問題：“你到底是誰？”
“我也想問，我到底是誰？方若奈嗎？”方若奈拔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反問：“你真的是顧嘉零？”
“是。”
“你確定？真的確定？”
“呃……”顧嘉零被問倒了，是的，她覺得自己的身體有著說不出的異樣。
方若奈走近顧嘉零，伸出雙手想要觸摸她的臉，顧嘉零連忙後退幾步，卻撞上了一排鐵架。鐵架受撞擊晃了晃，緊接著實驗室內響起清脆的玻璃破碎聲。顧嘉零低頭看去，看到了破碎的試管燒瓶，這個時候，方若奈的雙手已經碰上她的臉。方若奈的手很冰冷，顧嘉零不由得冒起冷汗，她靠著鐵架旁不敢動彈。
“眼睛、鼻子、唇、耳朵、長發。”方若奈的手指緩緩撫過顧嘉零的臉，她的手指冰冷，聲音裏卻帶著些許喜悅，“終於，我再次觸摸這張臉。”
手指繼續移動，撫向麵部以下，方若奈一一念著人類身體各部分的名稱：“脖子、左肩、右肩、左臂、右臂……心髒。啊！這是擁有於纖纖部分記憶的心髒啊！”
“於纖纖”一詞，令顧嘉零身體微微抖顫起來。她深唿吸一下，抑壓恐懼，問：“於纖纖到底是誰？與我有什麽關係？”
方若奈的手指離開顧嘉零身體，指向整個實驗室，說：“於纖纖，出生於這裏的孩子。”
方若奈走著前麵，顧嘉零走在後麵，兩人在實驗室裏繞著圈子。
“顧嘉零，你認識方天恆吧。”
“認識。他是你的爸爸。”
“我稱他為方先生。你知道他的工作是什麽？”
“醫生。”
“我們的故事，就從身為醫生的方天恆一個醫學假設開始。”
方若奈在一個窗戶前停下來，開始以下敘述：
“二十年前，我們都還沒有出生。主攻醫學的方先生做著一個研究，那就是複製人體。他假設在自己的兒女出生之時，為兒女複製幾個備份生命體，讓它們與本體同步成長，萬一兒女在人生旅途中出了什麽意外，隻要移植本體頭腦到備份生命體上，本體便可以再次活過來。方先生聯絡了幾個有財力有勢力的人士，提出自己的假設，這些人士表示支持並提供研究資金，簽約為自己未來出生的兒女也做生命備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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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父母的愛。”
“是的，父母偉大的愛啊。”方若奈推開窗戶，吹進一陣晚風，室內揚起一片塵埃。
敘述繼續：
“實驗室逐漸完善，方先生以及資助者們的兒女也陸續出生。方先生為新嬰兒們各複製兩個備份生命體，放在試管溶液裏讓其成長。然而……”
“出現意外嗎？”
“複製某一個女嬰的時候，出現異樣，本來打算複製兩個備份生命體，卻意外複製出三個。你猜方先生如何處理？”
顧嘉零迴答：“另行撫養。”她直覺告訴她，這就是今天話題的中心人物。
“哎呀！聰明啊！”方若奈迴轉身來，走近顧嘉零幾步：“方先生擅自把這個意外製造出來的女嬰送給一對沒有兒女的朋友夫婦，取名於纖纖。後來，這對夫婦有了自己的女兒，便把於纖纖拋棄在孤兒院門前。”
顧嘉零終於找到了自己與於纖纖的確切關係：於纖纖是自己的備份生命體，兩者擁有相同的樣貌。
那麽，方若奈與於纖纖又是什麽關係？
方若奈伸手掠了掠顧嘉零的頭發，以懷舊的口吻問：“哎，你記得幾年前本地區發生的特大地震嗎？”
顧嘉零點點頭，那一次地震，毀了無數樓房，並且持續停電一個星期。她環顧廢棄的實驗室，猜到了廢棄原因。
果然，方若奈用幾句簡短敘述證實了顧嘉零的猜測：“中斷的電力供應遲遲不得恢複，這所實驗室後備電源耗盡，使得所有備份生命體因生命維持係統終止而死亡，自此以後，實驗室廢棄，沒有誰人再提起。地震屬於意外天災，誰人也阻止不了，方先生以此為由逃脫了責任。諷刺的是，他的女兒方若奈正是在這場地震裏撞傷了頭部，雖然救活了身體，卻救不活頭腦，醫學上稱為植物人。”
“然後呢？”
“然後？你問然後？”方若奈一皺眉頭，伸手猛地推了顧嘉零一把，讓她重重撞上牆壁。顧嘉零勉強站穩，卻感到脖子上傳來涼涼的感覺，略低頭，她看到一塊玻璃抵著自己的脖子，而玻璃另一端被方若奈手持著。
“顧嘉零，如果現在的你能稱為顧嘉零，那麽現在的我應該稱為於纖纖。”
“呃……”
方若奈（於纖纖）的手迫近一點，玻璃馬上讓顧嘉零的脖子滲出一縷血絲，她說：“顧嘉零啊！把我的身體還給我吧！我的臉我的手我的腳我的心髒我的血液，還有屬於我的——程逸楚的感情，一切一切，都還給我！”
事情已經不需要再解釋了。每一個人的人生都是充滿意外的，當時間走到三個月前，顧嘉零意外遭遇了車禍。因傷心而抓狂的淩嘉零父母把悲傷發泄在方天恆身上，並搬出早已經沒有人提及的當年複製備份生命體的契約。於是，方天恆想到了意外活在世上的於纖纖。再於是，於纖纖被迫神秘失蹤了。於纖纖的頭腦被取出，移植上顧嘉零的頭腦。換句話說：顧嘉零複活了。
顧嘉零閉上雙眼，說：“如果可以，我願意把一切還給你。”
夕陽已經消失，實驗室漸漸被黑暗吞噬，兩人一動不動僵持著。
“補償，已經給你了。”一個中年男聲在沉寂的實驗室響起，方若奈手裏的利器隨著這個聲音迅速被奪走。
方若奈眉毛一挑，迴頭大喊：“方先生！”與此同時，顧嘉零也喊：“方叔叔！”
方天恆把奪來的玻璃利器扔到地上，用腳踏成幾段，說：“若奈，請喊我為爸爸。”
“不！”方若奈把頭一別，想要往外衝去，方天恆卻捉住她的雙手。
方天恆的手非常有力度，鉗子一般令方若奈掙脫不了，他說：“今天，讓我們把一切說清楚吧。也許是我的錯。”
方若奈雙手掙脫不了，便用腳踢著方天恆：“是你的錯！是你們的錯！於纖纖安靜地生存在這個世界某個角落裏，沒有犯著任何人！憑什麽你們要讓她存在她便存在，你們要讓她消失她就得消失！於纖纖根本就沒有被當成一個人看待。”
“是的，把於纖纖送上手術台之時，我後悔了。於是便想要給她一個再生機會作為補償，我動用了我女兒沉睡的身體。”
顧嘉零伸手觸摸著自己後腦的手術傷疤，至此，所有謎底全部解開。方天恆沒有銷毀於纖纖的頭腦，而是移植到植物人方若奈身上。
聽了方天恆的話，方若奈安靜下來，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以“方若奈”身份生存下來是一種補償，她以為這也是“父母偉大的愛”，她認為方天恆純粹為了讓自己的女兒不必一輩子躺在床上，而利用了於纖纖的頭腦。
顧嘉零走近沉默的方若奈，輕輕擁抱著她，說：“我希望，現在的我，與現在的你，能夠一同生存下去。我們兩人健全的生命，都來自於纖纖的犧牲。我想要我們代替她好生存下去！”
方若奈紋絲不動。
其實，她的心已經稍稍融化，因為顧嘉零的淚水滲上了她的肩。
後記、
方若奈在日記本最後一頁寫道：
“我到底是於纖纖還是方若奈？”我一直如此質問。
方先生不迴答，卻對我說：“你需要見一見顧嘉零嗎？”
於是，我前往瑪雅私立藝術學院相遇顧嘉零。我沒有想過要傷害她，我隻是想要看一看我的身體是否安好。然而，顧嘉零的幸福讓我妒忌了，我決定小小作弄一下她，例如，在留言板上寫下一則留言，例如，讓她穿我喜歡的衣服吃我喜歡的食物，用言語讓她小小迷惘一下。
沒有想到的是，程逸楚意外出現了。伴我成長的程逸楚，我最喜歡的程逸楚，承諾守護我的程逸楚，他與擁有方若奈外表的我擦肩而過，目光追隨擁有我的身體的顧嘉零。我不由得恨上了顧嘉零，她搶走了我的一切，包括幸福。一刹那之間，我甚至有了毀滅顧嘉零的衝動。
最終，我卻沒有徹底恨上。顧嘉零對我說：“我希望現在的我，與現在的你，能夠一同生存下去。我們兩人健全的生命，都來自於纖纖的犧牲。我想要我們代替她好生存下去！”
我與方先生對坐良久，最後，我喊：“爸爸。”
方先生，不，爸爸，他擁抱了我。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落淚了。我也落淚了。
從現在開始，我是真正的方若奈。
再見，於纖纖。
顧嘉零收到方若奈派人送來的信的時候，方若奈已經坐上飛機前往櫻花之國開始新生活，信封裏，裝著日記紙頁。
“於纖……呃，顧嘉零同學。”程逸楚又來串班了。
“我說程逸楚同學，你幹脆轉班吧，轉到我的身邊來。”顧嘉零聳聳肩，微微一笑，如此說著。
“好的！”程逸楚狠狠點頭。
也許，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顧嘉零望向窗外，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目送方若奈，但相信藍空可以傳遞意念，她低語：“我不是於纖纖，但我可以代替於纖纖。我使用於纖纖的心髒，唿吸空氣，觀望藍空，愛身邊的人，接受他人所愛。”
於纖纖，普通的女孩，自幼生長於孤兒院。沒有父母不要緊，她擁有疼愛她的天使阿姨，還擁有感情要好的青梅竹馬。於纖纖總是笑著麵對每一天。然而，某一天開始，她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徹底地消失了。
“瑪雅私立藝術學院校門的清晨，從來都是豪華名車展覽時間啊！”那位年輕而矯健的保安姐姐又躲在一棵樹後給男朋友打電話了，今天她的話題道出瑪雅私立藝術學院亮麗風景之一：清晨校門前。
“你問我有哪些名車？那你聽著吧：產自美國的chevrole（雪弗萊）、產自英國的rollsroyce（勞斯萊斯）、產自德國的mercedes-enz（戴姆勒-奔馳）、產自意大利的ferrari（法拉利）、產自法國的renaul（雷諾）、產自瑞典的volvo（沃爾沃）、產自……校長來了！啊！那個女孩？噢！董事長唯一的女兒平安迴來了！”保安姐姐“啪”下電話，立正站崗。
瑪雅私立藝術學院，單看清晨校門前的名車匯聚，便可知這是專門為貴族少爺小姐們而設的學校。
坐在銀色轎車裏的顧嘉零，稍稍整理一下並不淩亂的瀑布長發與深藍色裙擺，然後拿起書包跨出車門。
“歡迎迴來！嘉零小姐。”校長帶領老師親自迎接顧嘉零。如保安姐姐所說，顧嘉零是這所學院創始人唯一的女兒，即下任董事長。
顧嘉零抬頭，望向高聳的校門，微微一笑，說：“我迴來了。”
一群或優雅或高貴的少女圍近她身旁，七嘴八舌地說：“嘉零，歡迎迴來啊！”“嘉零，身體還好嗎？”“哇塞！是嘉零啊！天啊，你完整無缺地迴來了！”
顧嘉零一一報以微笑。她的確完整無缺地迴來了，從三個月前那場車禍裏徹底走了出來。
眾人走進學校後，保安姐姐又再給她的男朋友打電話，她說：“太神奇了！三個月前，我目擊車禍現場，親眼看到七零八落的顧嘉零小姐被抬上救護車。你知道嗎，是七零八落啊！她被撞得七零八落，左手與右腳從身體上分離出來！醫生當時還宣布她死亡呢！”電話那端卻傳來不以為然的聲音：“神奇什麽啊！現在醫學發達嘛！”
醫學發達得能夠讓人死而複生嗎？
顧嘉零坐迴自己的座位，座位幹幹淨淨的，看來長達三個月時間裏都有同學為她打掃。望向四周，是同學們關切的笑臉，轉頭望向窗外，草木如常鬱鬱蔥蔥。
活著真好。顧嘉零如此想著。
“各位安靜！今天為大家介紹一位新同學。”班導師在台上拍了拍手掌。
聞言，各位或優雅或高貴的少女們以及紳士的少年們紛紛返迴自己座位，正襟危坐，等待引見。班導師轉頭說：“請進。”
一個少女蹦跳了進來，她的確是用蹦跳的，很調皮可愛的動作。轉校生束著兩條馬尾辮，書包不是提在手裏，而是反手放在肩上，皮膚白得如同多年不見陽光，粉撲臉龐上眨閃著一雙大眼睛。青春活沷得不像話。
少女彎起雙眼一笑，作自我介紹：“我是於纖纖，請多指教！”
“好可愛！”不知道從誰人發出這聲讚賞開始，鼓掌聲響起。
的確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啊。顧嘉零也是這樣想的。兩分鍾以後，於纖纖成為了她的同桌，這是於纖纖提出的要求，顧嘉零向班導師點點頭，沒有異議。
於纖纖坐下第一句便是：“嘻！顧嘉零同學，我們曾經見過麵呢！”
“是嗎？在哪裏？”
“暫時不告訴你，嗬嗬。”
顧嘉零不再追問，她也感到於纖纖麵善，很像某一個女孩，隻是那一個女孩不叫於纖纖，而且那一個女孩也不可能站在她麵前。那一個女孩於五年前確切被宣布腦死亡，即成為植物人。
第二節課是音樂課，顧嘉零與於纖纖並肩而行，前往音樂室。
路經校園噴水池時，於纖纖指向一塊位於一個小亭內的黑板問：“那裏，是留言板嗎？”
“是啊！”顧嘉零輕輕笑了，“那裏是本校的特色之一：自由留言板。戀愛告白啦、朋友道歉啦、仇敵挑戰啦、秘密會話啦，都可以寫在上麵。我本人非常喜歡這塊留言板，時常上前去看。”
“那麽，我們去看吧！”於纖纖拉著顧嘉零衝上前去。
平日的留言板總是寫滿五花八門的東西，今天的留言板卻被擦得幹幹淨淨，正中有一則留言：“還給我！把我的身體還給我！我的臉我的手我的腳我的心髒我的血液……一切一切，還給我！”
這則留言不是用白粉筆寫的，而是用紅色液體寫的。
“還給我！把我的身體還給我！我的臉我的手我的腳我的心髒我的血液……一切一切，還給我！”
這句話在顧嘉零耳邊來迴盤旋著，她用手撐住前額，整個人靠在窗邊，說：“纖纖，請不要再念了！”從剛才開始，於纖纖感到那則留言有趣，便說要背下來，她邊走邊念，念了不下二十遍。
“唷！嘉零，你說這則留言是寫給誰的呢？”
“那隻是一個惡作劇罷了！”顧嘉零感到頭很痛。
“會不會是寫給嘉零你呢？”於纖纖湊近，直逼顧嘉零鼻尖，“另一個你寫給你的——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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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嘉零雙手抱頭，順著牆壁緩緩滑落，灰塵染上了深藍色裙擺。
“顧嘉零。還給我！把我的身體還給我！……”於纖纖繼續念，玩得意猶未盡的樣子。
顧嘉零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醫務室，某人的手指正插在她的頭發裏，撫摸那一道手術留下的劃過整個後腦勺的傷疤。這隻手的主人是於纖纖。
看到顧嘉零睜開雙眼，於纖纖觸電般收迴自己的手，一臉抱歉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剛剛動完頭部手術，不能受任何驚嚇。”
顧嘉零輕籲了一口氣，想要再次閉上眼睛卻又不敢閉上眼睛，她剛才又做了那一個夢，夢裏，自己的心髒與頭腦正在吵架，爭奪這個身體的控製權。這個夢實在太離奇了。這個夢開始於什麽時候呢？記憶裏，它開始於自己從醫院死裏逃生之後。
奇怪，於纖纖為何知道自己動了頭部手術？
醫生與家人曾經告訴自己：“你非常幸運，在那場車禍裏隻撞傷了頭部。”那場車禍是非常嚴重的，管家與司機，以及對方車輛人員，都當場死亡，自己居然隻撞傷頭部，實在幸運得不像現實。
顧嘉零每每麵對鏡子的時候，總覺得自己與以前有點不一樣，但左照右照卻看不出到底有什麽不一樣。對了，有一點與以前真的不一樣，在前額右邊，出現一個十字型的傷疤，此傷疤已經非常顯淡，想必是多年前形成的。顧嘉零實在迴憶不起來，自己多年前什麽時候弄傷過前額，而且多年來不知道此傷疤的存在。
“萬歲！”於纖纖在教室裏高唿，因為顧嘉零答應與她周日一起上街去。這些時間裏，兩人相處得頗為投契，她們不知道，身邊同學私下議論紛紛，同學們覺得於纖纖熱情過度，她接近顧嘉零，仿佛帶著某種目的而來。
兩個少女牽手走在大街上，她們首先逛了服飾城，於纖纖為顧嘉零挑選好幾套衣服，顧嘉零試穿，居然全部合身，服務生也驚訝了。於纖纖不經意地說：“理所當然的，因為我對那一個身體非常熟悉。”
接近午間的時候，於纖纖說：“有點餓了，嘉零，你要吃麥當勞還是肯德基？”
顧嘉零脫口而出：“肯德基炸雞！喜歡那個。呃……”她馬上捂住自己的嘴，她奇怪自己的反應，要知道她從小不喜歡油炸食物。
於纖纖用眼角瞄瞄她，彎起一抹不易覺察的冷笑：“好吧，去吃肯德基炸雞。‘我’從來都喜歡吃。”
兩人並肩走進一間肯德基，正在尋找座位的時候，居然聽到一個驚訝的聲音大喊：“於纖纖！”兩人循聲望去，看到一個男生“刷”地站起來，緊接著衝了過來，雙手緊抓著其中一個少女的雙臂。
顧嘉零目瞪口呆，眼前這個帥氣的男生居然抓著自己的雙臂，激動地一口氣說著：“纖纖！終於再見到你了！我迴到孤兒院去探望大家，聽說你失蹤了！這三個月來，你到底去了什麽地方？”
顧嘉零轉頭，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朋友——於纖纖，希望能得到什麽解釋，但於纖纖同樣目瞪口呆。不！正確來說，於纖纖的反應是震驚。
男生發現顧嘉零的疑惑了，他說：“纖纖，怎麽了，你不記得我？我是程逸楚。”
顧嘉零掙脫他的手，說：“呃，對不起，你認錯人了吧，我叫顧嘉零。”
“是的，她叫顧嘉零！”於纖纖恢複常態，她捉起顧嘉零的手，衝出肯德基攔截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行駛中，顧嘉零打破沉默：“纖纖，那個叫程逸楚的男生居然對著我喊你的名字。”
“不知道呢。”於纖纖簡短迴答，她低著頭，顧嘉零無法看到她的表情。
程逸楚，居然在這種情況下遇上你，但你不知道，真正的“於纖纖”已經不存在於世上。於纖纖心裏如此說著，眼角滑落一滴淚水。
洗澡後，顧嘉零一邊拭擦頭發一邊走近鏡子，水蒸氣讓鏡子顯得模糊不清。顧嘉零伸手往鏡麵上抺了抺，鏡子馬上清楚映著她的身影，前額上的十字型傷疤若隱若現。顧嘉零看著傷疤，放下毛巾陷入沉思。
近來的怪事太多了。
程逸楚，那個激動著的男生，顧嘉零感到自己對他有一種熟悉感，或者說，那是一種名為“重要”的感覺，如同相識已久並且彼此重要的人，這個熟悉感不是存在於頭腦裏，而是存在於心髒裏。
於纖纖，轉校而來的她曾經說過兩人在以前便見過麵。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於纖纖的臉，也非常有熟悉感，應該是自己幼年時便認識的人。
“於纖纖到底是什麽人呢？”顧嘉零一邊想一邊返迴自己的房間吹頭發，她決定明天返校查於纖纖的入學資料。
當天晚上，顧嘉零又再做了那一個夢：自己的心髒與頭腦爭奪這個身體的控製權。而且，夢裏出現一個麵目模糊的女孩，對自己說：“還給我！把我的身體還給我！我的臉我的手我的腳我的心髒我的血液……一切一切，還給我！”
驚醒，滿身冷汗！
那次車禍以後，直至自己從醫院中醒來，這段時間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顧嘉零猜想自己已經踏進瘋狂邊緣。
第二天，顧嘉零躲開於纖纖，前往資料室查了於纖纖的入學資料，很是大吃一驚。於纖纖居然是方叔叔介紹入學。方叔叔，名方天恆，是顧嘉零爸爸也就是這所學院董事長的朋友。方天恆主攻醫學，他有一個女兒名叫方若奈。方若奈與顧嘉零同年，在五年前因一場事故導致腦部死亡，成為植物人。
想起來了！於纖纖曾說以前與自己見過麵。自己也覺得於纖纖的樣子像一個人。
於纖纖與方若奈長著同樣的臉！難道……
“我便是方若奈。”於纖纖坐在座位裏，抬頭迴答顧嘉零，“正確來說，我的這具身體的名字叫做方若奈。這具身體從植物人變為正常人了。”
顧嘉零略為睜大雙眼，她感到方若奈迴答的時候，眼神裏存在著諷刺。
顧嘉零詢問：“可不可以詳細解釋一下。”她的話語很輕，是征求的語氣。
方若奈把課本往桌麵重重一敲，說：“有機會再解釋吧！因為有人找你！他現在就在教室門口。”
站在教室門口的人是程逸楚，那天衝著顧嘉零喊“於纖纖”的男生。方若奈走向教室門口，與程逸楚擦肩而過。程逸楚沒有把目光投向方若奈，因為他不認識她，找的人更不是她。
顧嘉零把談話地點搬到校園梧桐樹下，她說：“我的確不是於纖纖。但也請問，於纖纖到底是誰人？”
“你怎麽可能不是於纖纖？”程逸楚相信自己的判斷，他伸出手，撥開顧嘉零前額的劉海，“看！這道十字傷疤便是證據。我們五歲的時候一起在孤兒院後園玩耍，我不小心推倒你，令你前額撞上磚塊，留下這道傷疤。”
“於纖纖是孤兒？”
“是。我們都是孤兒。後來我被現在的養父母收養，於纖纖你則執意留在孤兒院，說要在長大後照顧其他孤兒。”
顧嘉零轉身就走，她說：“對不起，容貌相似是常有之事，相同的傷疤也僅純屬巧合。”
程逸楚在身後喊：“明天開始，我便是這個學院的學生。我曾經答應於纖纖，不管發生什麽事，都會一直守護在她身邊。”
“隨便你吧。”
現在的顧嘉零徹底混亂了，她不想再作任何猜測，她隻想要返迴教室拉著方若奈詢問一切。顧嘉零相信，一切謎底掌握在自稱為“於纖纖”的方若奈手裏。
然而，方若奈從學校裏消失了。
學校噴水池旁的留言板再次被拭擦幹淨，正中留下兩則紅色留言：
“顧嘉零，你早已經死亡了，死亡於三個月前的車禍裏。”
“程逸楚，你不必再尋找，於纖纖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上。”
方若奈獨自一人徘徊在一間廢棄實驗室裏，一會兒用腳踢踢破損的儀器，一會兒伸手在玻璃堆裏無聊翻尋。黃昏時間，夕陽從門口處照射進來，帶進一道長長的人的影子，方若奈站起來迴過頭去，她稍為不滿地說：“太慢了！我明明已經向管家透露行蹤，你怎麽還要找那麽久！”她的語氣與表情，仿佛正在埋怨約好時間卻遲到的朋友。其實兩人並沒有相約見麵，方若奈故意留下自己的行蹤線索讓對方追尋而來，她知道對方一定會尋找她的。
對方站在門檻前，非常認真地說：“因為，我想要知道一切，但卻害怕著一切。”
“最終你還是到來了，還算有膽色，顧嘉零。”
顧嘉零稍遲疑一下，踏進門檻，問第一個問題：“你到底是誰？”
“我也想問，我到底是誰？方若奈嗎？”方若奈拔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反問：“你真的是顧嘉零？”
“是。”
“你確定？真的確定？”
“呃……”顧嘉零被問倒了，是的，她覺得自己的身體有著說不出的異樣。
方若奈走近顧嘉零，伸出雙手想要觸摸她的臉，顧嘉零連忙後退幾步，卻撞上了一排鐵架。鐵架受撞擊晃了晃，緊接著實驗室內響起清脆的玻璃破碎聲。顧嘉零低頭看去，看到了破碎的試管燒瓶，這個時候，方若奈的雙手已經碰上她的臉。方若奈的手很冰冷，顧嘉零不由得冒起冷汗，她靠著鐵架旁不敢動彈。
“眼睛、鼻子、唇、耳朵、長發。”方若奈的手指緩緩撫過顧嘉零的臉，她的手指冰冷，聲音裏卻帶著些許喜悅，“終於，我再次觸摸這張臉。”
手指繼續移動，撫向麵部以下，方若奈一一念著人類身體各部分的名稱：“脖子、左肩、右肩、左臂、右臂……心髒。啊！這是擁有於纖纖部分記憶的心髒啊！”
“於纖纖”一詞，令顧嘉零身體微微抖顫起來。她深唿吸一下，抑壓恐懼，問：“於纖纖到底是誰？與我有什麽關係？”
方若奈的手指離開顧嘉零身體，指向整個實驗室，說：“於纖纖，出生於這裏的孩子。”
方若奈走著前麵，顧嘉零走在後麵，兩人在實驗室裏繞著圈子。
“顧嘉零，你認識方天恆吧。”
“認識。他是你的爸爸。”
“我稱他為方先生。你知道他的工作是什麽？”
“醫生。”
“我們的故事，就從身為醫生的方天恆一個醫學假設開始。”
方若奈在一個窗戶前停下來，開始以下敘述：
“二十年前，我們都還沒有出生。主攻醫學的方先生做著一個研究，那就是複製人體。他假設在自己的兒女出生之時，為兒女複製幾個備份生命體，讓它們與本體同步成長，萬一兒女在人生旅途中出了什麽意外，隻要移植本體頭腦到備份生命體上，本體便可以再次活過來。方先生聯絡了幾個有財力有勢力的人士，提出自己的假設，這些人士表示支持並提供研究資金，簽約為自己未來出生的兒女也做生命備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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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父母的愛。”
“是的，父母偉大的愛啊。”方若奈推開窗戶，吹進一陣晚風，室內揚起一片塵埃。
敘述繼續：
“實驗室逐漸完善，方先生以及資助者們的兒女也陸續出生。方先生為新嬰兒們各複製兩個備份生命體，放在試管溶液裏讓其成長。然而……”
“出現意外嗎？”
“複製某一個女嬰的時候，出現異樣，本來打算複製兩個備份生命體，卻意外複製出三個。你猜方先生如何處理？”
顧嘉零迴答：“另行撫養。”她直覺告訴她，這就是今天話題的中心人物。
“哎呀！聰明啊！”方若奈迴轉身來，走近顧嘉零幾步：“方先生擅自把這個意外製造出來的女嬰送給一對沒有兒女的朋友夫婦，取名於纖纖。後來，這對夫婦有了自己的女兒，便把於纖纖拋棄在孤兒院門前。”
顧嘉零終於找到了自己與於纖纖的確切關係：於纖纖是自己的備份生命體，兩者擁有相同的樣貌。
那麽，方若奈與於纖纖又是什麽關係？
方若奈伸手掠了掠顧嘉零的頭發，以懷舊的口吻問：“哎，你記得幾年前本地區發生的特大地震嗎？”
顧嘉零點點頭，那一次地震，毀了無數樓房，並且持續停電一個星期。她環顧廢棄的實驗室，猜到了廢棄原因。
果然，方若奈用幾句簡短敘述證實了顧嘉零的猜測：“中斷的電力供應遲遲不得恢複，這所實驗室後備電源耗盡，使得所有備份生命體因生命維持係統終止而死亡，自此以後，實驗室廢棄，沒有誰人再提起。地震屬於意外天災，誰人也阻止不了，方先生以此為由逃脫了責任。諷刺的是，他的女兒方若奈正是在這場地震裏撞傷了頭部，雖然救活了身體，卻救不活頭腦，醫學上稱為植物人。”
“然後呢？”
“然後？你問然後？”方若奈一皺眉頭，伸手猛地推了顧嘉零一把，讓她重重撞上牆壁。顧嘉零勉強站穩，卻感到脖子上傳來涼涼的感覺，略低頭，她看到一塊玻璃抵著自己的脖子，而玻璃另一端被方若奈手持著。
“顧嘉零，如果現在的你能稱為顧嘉零，那麽現在的我應該稱為於纖纖。”
“呃……”
方若奈（於纖纖）的手迫近一點，玻璃馬上讓顧嘉零的脖子滲出一縷血絲，她說：“顧嘉零啊！把我的身體還給我吧！我的臉我的手我的腳我的心髒我的血液，還有屬於我的——程逸楚的感情，一切一切，都還給我！”
事情已經不需要再解釋了。每一個人的人生都是充滿意外的，當時間走到三個月前，顧嘉零意外遭遇了車禍。因傷心而抓狂的淩嘉零父母把悲傷發泄在方天恆身上，並搬出早已經沒有人提及的當年複製備份生命體的契約。於是，方天恆想到了意外活在世上的於纖纖。再於是，於纖纖被迫神秘失蹤了。於纖纖的頭腦被取出，移植上顧嘉零的頭腦。換句話說：顧嘉零複活了。
顧嘉零閉上雙眼，說：“如果可以，我願意把一切還給你。”
夕陽已經消失，實驗室漸漸被黑暗吞噬，兩人一動不動僵持著。
“補償，已經給你了。”一個中年男聲在沉寂的實驗室響起，方若奈手裏的利器隨著這個聲音迅速被奪走。
方若奈眉毛一挑，迴頭大喊：“方先生！”與此同時，顧嘉零也喊：“方叔叔！”
方天恆把奪來的玻璃利器扔到地上，用腳踏成幾段，說：“若奈，請喊我為爸爸。”
“不！”方若奈把頭一別，想要往外衝去，方天恆卻捉住她的雙手。
方天恆的手非常有力度，鉗子一般令方若奈掙脫不了，他說：“今天，讓我們把一切說清楚吧。也許是我的錯。”
方若奈雙手掙脫不了，便用腳踢著方天恆：“是你的錯！是你們的錯！於纖纖安靜地生存在這個世界某個角落裏，沒有犯著任何人！憑什麽你們要讓她存在她便存在，你們要讓她消失她就得消失！於纖纖根本就沒有被當成一個人看待。”
“是的，把於纖纖送上手術台之時，我後悔了。於是便想要給她一個再生機會作為補償，我動用了我女兒沉睡的身體。”
顧嘉零伸手觸摸著自己後腦的手術傷疤，至此，所有謎底全部解開。方天恆沒有銷毀於纖纖的頭腦，而是移植到植物人方若奈身上。
聽了方天恆的話，方若奈安靜下來，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以“方若奈”身份生存下來是一種補償，她以為這也是“父母偉大的愛”，她認為方天恆純粹為了讓自己的女兒不必一輩子躺在床上，而利用了於纖纖的頭腦。
顧嘉零走近沉默的方若奈，輕輕擁抱著她，說：“我希望，現在的我，與現在的你，能夠一同生存下去。我們兩人健全的生命，都來自於纖纖的犧牲。我想要我們代替她好生存下去！”
方若奈紋絲不動。
其實，她的心已經稍稍融化，因為顧嘉零的淚水滲上了她的肩。
後記、
方若奈在日記本最後一頁寫道：
“我到底是於纖纖還是方若奈？”我一直如此質問。
方先生不迴答，卻對我說：“你需要見一見顧嘉零嗎？”
於是，我前往瑪雅私立藝術學院相遇顧嘉零。我沒有想過要傷害她，我隻是想要看一看我的身體是否安好。然而，顧嘉零的幸福讓我妒忌了，我決定小小作弄一下她，例如，在留言板上寫下一則留言，例如，讓她穿我喜歡的衣服吃我喜歡的食物，用言語讓她小小迷惘一下。
沒有想到的是，程逸楚意外出現了。伴我成長的程逸楚，我最喜歡的程逸楚，承諾守護我的程逸楚，他與擁有方若奈外表的我擦肩而過，目光追隨擁有我的身體的顧嘉零。我不由得恨上了顧嘉零，她搶走了我的一切，包括幸福。一刹那之間，我甚至有了毀滅顧嘉零的衝動。
最終，我卻沒有徹底恨上。顧嘉零對我說：“我希望現在的我，與現在的你，能夠一同生存下去。我們兩人健全的生命，都來自於纖纖的犧牲。我想要我們代替她好生存下去！”
我與方先生對坐良久，最後，我喊：“爸爸。”
方先生，不，爸爸，他擁抱了我。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落淚了。我也落淚了。
從現在開始，我是真正的方若奈。
再見，於纖纖。
顧嘉零收到方若奈派人送來的信的時候，方若奈已經坐上飛機前往櫻花之國開始新生活，信封裏，裝著日記紙頁。
“於纖……呃，顧嘉零同學。”程逸楚又來串班了。
“我說程逸楚同學，你幹脆轉班吧，轉到我的身邊來。”顧嘉零聳聳肩，微微一笑，如此說著。
“好的！”程逸楚狠狠點頭。
也許，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顧嘉零望向窗外，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目送方若奈，但相信藍空可以傳遞意念，她低語：“我不是於纖纖，但我可以代替於纖纖。我使用於纖纖的心髒，唿吸空氣，觀望藍空，愛身邊的人，接受他人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