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濤映日光,碎金點門楣。


    和九州其他的大江大河比起來,淮江並不算洶湧,也算不得有多危險,加之身處九州內地,漁產豐富,又安全得多,所以漁家要比沿海多得多。


    但入了秋,有田地的漁家要忙著耕種收獲,所以這些時日的漁歌少了些嘹亮的和聲,多了些生疏的叫喊。


    秋收農忙,漁獲理應隨著季節的更迭而減少,但不知怎麽的,近日的收獲竟要比往常多得多,一日的所捕竟比得上半月之數,不少漁家在農忙後,也會趁著空閑多撒上幾網,想著在入冬前多攢一份收獲,過冬就多一份心安。


    漁網在打碎了江麵的寧靜,漁歌喚醒了夏日殘存的慵懶。辛勤勞作的人們並沒有發現,在他們為了生機而努力的時候,一道倩影正從船底悄然遊過,左右避讓著他們的喜悅。


    他們更不會知道,昔日隻在古老歌謠傳唱中現身的淮江娘娘,此刻就在他們腳下的碧波中,用她無聲的溫柔,保佑著勤勞的人們一年的收成。


    小白輕擺兩條修長的腿,任由江水浸透她的衣裙,展現出玲瓏纖細的身子,如同白色的綾羅綢緞,在水中搖曳,左右隨流。魚群在她身邊同行,水流為她開路,她如同淮江的主人一般,暢通無阻,肆無忌憚。


    小白哼著歌,踏著輕盈的步伐,在水中點出一個又一個的水渦,駐足在一個水底深洞前。


    洞府洞府,很多時候隻是一個代稱,對於修士來說可以是一座山,一條江,一座宅邸,一片山脈……但對於小白來說,她的洞府就是一個洞。這不僅僅是她的洞府,還是她的家。


    昔日是她一個人的家,如今是她和莫秦蕭的家。


    洞府的大門是一道並不複雜的結界,但就是這個結界,攔住了三個仙人境,一個偽至高甚至一個至高境。雖然這其中結界的作用並不大,最主要的還是小白以死相逼,拿著一把風殘雪抵在了自己的咽喉,逼得他們幾個不敢硬闖。


    穿過結界,小白熟練地施展淨衣脫水的法術,隨後擦幹頭發,對著銅鏡重新梳妝一番,將自己最美好的姿態完完整整地展現了出來。


    哪怕鏡中的自己的已經完美到無以複加了,小白還覺不夠,昔日從施花雨和阿依古麗那裏得到的妝物被她零散地擺在麵前,挑選了良久,最終還是選定了一支桃紅的唇膏,細細地給自己抹上。


    潤如天上雪,透似琥珀光。


    “唇膏?還是叫口紅來著?也不知道花姐姐怎麽想的,能做出這樣的妝品,這可比唇紙什麽的好看多了,還方便。”


    對著鏡子自言自語了片刻,小白滿意地點了點頭,躡手躡腳地走向房間。


    小白的洞府並不大,滿打滿算也就四十見方,走過前廳便是臥室。在以前,臥室裏堆滿了小白到處收集來的寶貝,如眾星拱月般環繞著她的床榻。而現在,寶貝們都不見了,唯有那張床榻依舊橫在中央。


    莫秦蕭靜靜地躺在床榻上,唿吸平穩,麵色紅潤。


    可他已經睡了快兩個月了。


    這洞府當初她一個人住的時候還不覺得小,現在又搬進來一個,便有些捉襟見肘。不過小白並不在乎,再小也是和莫秦蕭在一起,她很安心,她樂意。


    小白脫掉了那一雙白雪綢花繡仙履,輕手輕腳地躺在莫秦蕭身邊,如依人小鳥般依偎在他的懷裏,輕輕握住那溫暖的手,逐漸平穩了唿吸。


    這樣的事她已經重複了兩個月了。


    從一開始的羞澀到現在的輕車熟路,小白已經把這件事當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看著莫秦蕭從未發生改變的側臉,感受著掌心不變的溫度,她的唿吸也逐漸舒緩了下來。


    “秦蕭,你什麽時候醒啊?”


    說著小白撐著腦袋,輕輕在他唇間點上一抹桃紅,然後慵懶地半躺在他的身上,愛意從雙目中滿溢而出,隨著她指尖的輕刻傳遞到他身上的每個角落。耳朵也緊緊貼著他的胸脯,在鏗鏘有力的節拍中,她逐漸閉上了雙眼。


    隻有這樣,她才能獲得一絲心安,才能從沒能救下他的自責中解脫出來,才能從那夜的淒慘中稍稍脫身。


    如果當時自己能再小心一點,如果自己能再謹慎一點,如果自己能再強一點,如果自己不再逞強的話,如果自己當時沒有拿著劍衝過去的話……


    一切會不會不一樣呢?那那晚自己醒來時,他是否又會像往常一樣,笑著說一句早安呢?


    所幸,當她依偎在秦蕭懷裏的時候,她可以不用想這些事情,她可以盡情享受自己這一份難得的安寧。


    “唿——嚕——”


    在安寧中她隨著秦蕭的唿吸,輕輕打起了鼾。香涎浸透了她的臉蛋,也潤濕了他的胸脯,透出了單薄衣衫下那遍布全身的血痕與傷疤。


    這一場安眠,從午後一直持續到了傍晚。


    每日如此。


    她太累了,以至於當那個被當做枕頭的人出現了有別於尋常的顫動,她都沒有發現。


    “……”


    睜眼,看見的便是她的睡顏。


    龜山的事變,雲烈的狠烈,龍櫻的絕殺,六道偉岸的身影,陰曹地府中的無休止的戰鬥,以及她的死……莫秦蕭好像做了一個夢,一個漫長到他有些分不清真假的夢。


    但隨著她酣睡的姿態毫無保留地呈現在自己的麵前,莫秦蕭告訴自己,那真的隻是一個夢,一個可以隨著時間拋擲腦後的夢。


    “夢……嗎?”


    感受著熟悉的氣息,秦蕭莫名地感到心安。他擔心驚擾小白,便以最慢的動作,輕柔地,緩緩地抬起了一隻手臂,拂過她的秀發,染上她的芬芳,舉到了自己的麵前。


    “真的是夢嗎?”


    記憶可能會騙人,但身體不會。


    莫秦蕭活動著手指,生疏而僵硬的感覺從指尖傳來,劇烈的疼痛伴隨著輕微的動作傳遍身體上下,卻又在經過軀幹時,被一股清涼感驅散。


    靈力如同波濤般在內奔騰,驅散著痛感,滌蕩著汙濁,並伴隨唿吸排出體外。一唿一吸間,狹窄的靈海便被靈力充盈,近乎源源不斷的力量湧入體內,修複著每一處創傷。


    “仙胎骨嗎?”莫秦蕭捂住胸口,喃喃道:“那一夜不是夢?可小白還活著?那我身上的傷是哪來的?我又是怎麽打敗龍櫻的?在這之後又發生了什麽?我怎麽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連珠炮般的問題占據了莫秦蕭的思維,可除了那一晚的慘烈,他什麽也想不起來。最後的記憶停留在龍櫻剝骨的那一刹,再往後的,便隻有零散的碎片,以及模糊的片段。


    “啊,痛……”


    腦袋傳來的劇烈頭疼阻礙了莫秦蕭的繼續思考下去,下意識的顫動也驚醒了安眠的小白。如翹的眉毛微微顫抖,卻遲遲沒有睜開,握住秦蕭的那一雙手在不知不覺中攥緊了。


    “秦蕭……”


    “我在。”


    睜眼,看見的便是他的笑顏。


    “早,小白。”


    淚水止不住地流淌,嘴角卻微微上揚,雙臂如柔軟的白蛇輕柔地纏在了他的脖頸上,小白將臉深深地埋在他的胸膛,隻聽見細若蚊蠅的聲音暗自傳來。


    “早,秦蕭。”


    他隻是微笑,她還在哭泣。兩人相擁著,直到日落月升。


    也不知相擁了多久,小白不舍地從他的懷中離開。晚霞點綴在她的兩頰,愛意氤氳在雙眸。秦蕭看著她,靜靜的癡了。


    她已沒了那時的羞澀,滾燙的臉蛋湊近,兩股熾熱的唿吸交縱,壓在喉頭的聲音如同鎬子,一下一下地挖掉了莫秦蕭的心。


    “好看嗎?”


    “好看。”他癡癡地點頭。


    “咱一輩子都給你看。”她癡癡地笑。


    “好。”


    相顧無言,直至天明。


    理智隨著脊髓傳來的清涼逐漸迴歸,許多壓在莫秦蕭心底的問題,眼下終於可以得到答案了。


    “小白,我的體內是不是有你的仙胎骨?”


    小白點了點頭,“還在龜山的時候,你就死過一次了。咱把仙胎骨給你了,這樣才可以讓你醒過來。不過這下好了,你有咱的骨,咱也有你的,咱們也算血肉交融,不分彼此了。”


    “你都知道了?”


    “嗯。龍櫻,或者說應龍殺了咱之後,咱的元神被他保管在一個容器裏,咱看到了之後發生的一切。”


    “對不起,沒能保護好你……”


    “咱愛你,咱們還活著,足夠了。”


    “嘿……”


    “笑得醜死了。”小白破涕為笑,倚靠在秦蕭的懷裏,摟過他的雙臂疊在自己的身上,在悠然中講述著她死後看見的一切。這其中,沒有他的存在。


    莫秦蕭認真地聽著,思索良久才開口道:“原來如此,龍櫻竟然隻是一具化身嗎?應龍到底是一個怎麽樣的存在?所有的一切竟然都在他的布局中嗎?現在想想,真是可怕。”


    小白卻是不滿地唾道:“討人厭的家夥,咱不會原諒他的!”秦蕭苦笑一聲,又問道:“應龍給你的骨頭,又是怎麽迴事?會傷害到你嗎?”


    提到這個,小白倏地坐起,帶著幾分困惑與無奈,但更多的還是不滿,憤憤道:“那也是一具仙胎骨,而且比白秋練的更加可怕。咱也不知道怎麽迴事,某種意義上來說它比之前那個更加契合咱的身體。”


    說著,小白素手一揮,那熟悉的江流再度纏繞在手臂之上。唯一不同的是,那江流已化作龍型,親昵地貼著她。


    “按理來說咱把仙胎骨給你小哥你後,你應該繼承淮江大權的。但如今這個還在咱身上,而且還跟現在的融合變成了如今的樣子。除此以外,發生變化的還有……”


    下一刻,小白的氣場毫無保留地釋放了出來,莫秦蕭感受著她的氣息不禁皺起了眉頭。


    原本已經摸到分神大門,即將完成化神的小白如今的展露出來的修為竟隻有金丹。但她的氣息卻遠比先前要可怕得多,不僅更加凝練,還隱約多了一股蠻荒的野性。


    “這……”哪怕依靠生靈無我,秦蕭也沒有發現小白身上的端倪,隻能暫且擱置。小白也並不在乎,兩人閑談良久,終於還是說到了那個話題。


    “小白,常思姐她們就在外麵嗎?”


    “岸邊結了茅廬,已經等了兩個月了。”


    “那為什麽?”


    “咱不想他們過來。”


    “這樣啊……”


    小白緊張又不安地偷偷抬頭看了一眼秦蕭,但他除了苦笑並沒有多少反應。感受到小白的目光,秦蕭摸了摸她的頭,笑著說道:“既然你不想,那暫時就不叫他們過來了,等你氣消了再喊他們過來,好嘛?”


    “如果咱一輩子都在生他們的氣呢?”細若蚊蠅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怯意的,帶著一絲試探,但更多的還是不安。


    “沒事,時間還長,等得起。”秦蕭隻是笑,輕輕地摟著小白,寬慰道:“等我養好傷,送了咱爹的遺物,你想我陪你多久我就陪多久,一輩子也可以。”


    “嗯!”她剛興奮地抬起頭,又突然響想起了什麽,低沉地垂了下去,“可之前常思姐姐說,你去送遺物會有生命危險的。咱不想你去。”


    “可我必須去。小白,你喜歡我嗎?”


    “咱愛你。”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會怎麽辦?”


    小白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答道:“殉情。”


    “可我不想你死,老爹也不想秦綾仙死。老爹不靠譜了一輩子,哪怕那個時候,他依舊不靠譜。靠著隱瞞自己死訊讓秦綾仙不停地尋找他,以此讓她活下去。這是個蠢辦法,但確實有用。隻是……”


    “對秦綾仙來說是個折磨。”小白接話道:“如果是咱,也不會願意的。如果尋到最後隻是一場空,咱會瘋的。”


    “是啊,這對她來說不公平。但我想老爹一定愛慘了秦綾仙,在讓她身死與受苦之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卻忽略了她的感受。我無法評價這樣的愛是對是錯,但我想去做我覺得正確的事。”


    “咱知道,無論小哥你怎麽選擇,咱都會支持你的。”


    “嗯。”


    小白依依不舍地掙脫了他的懷抱,在他困惑的眼神中走到門口,“咱有辦法了。既然小哥麵對秦綾仙會有威脅,既然常思姐姐她們說保住你有風險,那咱就找一個能保護得了你的人。”


    “你是說……”


    小白靈動的大眼睛閃爍一絲狡黠的的光,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然後調皮地吐出粉嫩的小舌頭,嘻嘻笑著說道:“哼!誰讓他先招惹咱的呢?這都是他咎由自取!咱隻不過是向他討要一點小小的利息而已嘛,又沒有做什麽過分的事情,對不對呀?”


    當門口再次傳來聲響,一大幫子人烏泱泱地擁進房間時,一個粗獷的聲音率先響起,迴蕩在整個洞府裏。


    “喂!小兔崽子膽子不小啊!敢睡我閨女的床,滾下來!”


    看著半躺在小白榻上的莫秦蕭,應龍氣不打一處來,臉色鐵青地擼起袖子,氣勢洶洶地就走向他,好像下一秒就恨不得將他剝皮抽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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