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歸來兮!陰曹地府!”


    邦——


    “魂歸去兮!陽間紅塵!”


    邦——


    “魂魄散兮!不可久留!”


    邦——


    “元神凝兮!七日可滯!”


    邦——


    梆子聲越來越近,一黑一白一金一銀四個身影從虛無中走來,帶著幡兒,拄著杖,持著枷,拖著鎖,兩兩並排著向自己走來。淒婉粗獷的號子在空中迴蕩,古老的歌詞帶來一絲森然,可除了秦蕭外似乎沒人能聽到。


    白衣高挑,一見生財;黑衣瘦削,天下太平。金甲猙獰,凸眼獠牙;銀鎧兇狠,金箍藍袍。


    莫秦蕭看著近乎透明的自己,立刻明白了狀況——他死了,魂魄已離體,惹來了陰差,是時候該前往陰曹地府了。眼前這四位還能是誰,不正是口口相傳中的黑白無常與金枷銀鎖。


    驀然迴首時,她還懷抱著隻是殘軀的自己,笑著,哭著,嘴唇囁嚅著,身軀顫抖著,說著由衷的話。可秦蕭已經聽不清了,不僅僅是肉身,他魂魄受到的傷還要更加嚴重,導致魂魄失去了很多該有的能力。


    他看著小白,伸手想要去梳理她有些淩亂的頭發,想要抹去她淚流滿麵的臉,想要輕輕抱一抱安慰她……可當他的顫抖著伸向她時,當兩者間的距離不過數寸時,他驟然停在了原地。


    一縷青絲穿過了他的指尖,飛揚的飄雪落入了篝火,自顧自地在悲傷中飄搖。


    他苦笑一聲,兀自收迴了手,握著自己的掌心,留下一聲悲哀的歎息。近在咫尺,卻咫尺天涯,這也是魂魄的悲哀。那一瞬間,秦蕭突然有點理解求而不得的感覺了。


    “小時候還嘲笑那些人鬼情未了的話本故事,沒想到……”


    他自顧自地“坐下”,看著淚流滿麵的小白,身影顯得有些落寞。身後的陰差還在不緊不慢地走來,秦蕭扭頭看了他們一眼,張開手臂虛抱了一下小白,雙手“捧”著她的臉頰,久久不肯放開。


    猶豫良久,他終於鼓起勇氣,輕吻在她的額頭,帶著滿腔的愛戀與不舍,迎向了身後的陰差。


    “再見了,小白。”


    “再見了,常思姐、芥彌姐、桃源姐還有紫鴻。”


    “再見了,我的朋友們。”


    “我來了,老爹。”


    看著眼前邁著堅定的步伐走來的魂魄,為首的黑無常哦了一聲,難得有些驚訝地說道:“見到我們不跑還迎著過來的,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真稀奇,現在修士都那麽不珍命了嗎?”


    “跑又如何,怕又如何,惜命又如何。”秦蕭苦笑一聲,依依不舍地看向小白,強壓悲傷說道:“難道我還能還陽跟說句道別的話嗎?”


    “可以啊。為什麽不行?”白無常冷不丁地說道。和話本裏的不同,這個白無常沒有一條拖得老長的舌頭,也不是一副吊死鬼的樣子。相反,她甚至不是個男的,紅光滿麵的她和一臉腎虛樣的黑無常站在一起,很難讓人不會多想。


    “啊?”


    白無常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一臉錯愕的莫秦蕭,嘴角抽了抽。但或許是看在他麵對死亡的坦然,也或許是其他什麽原因,白無常兩手一攤,一本封麵寫著晦澀難懂文字的古樸書冊就落在了手掌。她手指沾了沾口水,問道:


    “姓名,生年還有籍貫。”


    “莫秦蕭,具體生年月不大清楚,應該是靖安二十年十月前後出生的。籍貫的話,徐州臨淮郡海陵縣青葉城人。”


    “生日不知道?咋滴?沒慶過生還是沒爹媽?又或者從石頭裏蹦出來的?”白無常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道:“你知不知道九州有多少人?光有一個籍貫姓名和大致出生年月,能找到一堆人,你這不是加重我們的工作量嗎?”


    “白姐白姐,冷靜。上頭說了,要咱們微笑服務。”白無常剛想撂擔子不幹的時候,黑無常趕緊在一旁好言相勸,金枷銀鎖也輪番哄著,還一個勁兒地給莫秦蕭使眼色,讓他說點好話。


    莫秦蕭撓了撓頭,略帶歉意地笑道:“抱歉了,不過我真的不知道出生年月。畢竟我被撿迴來的時候一歲都不到。骨年推算法又不能精準到日,所以……”


    “……”


    白無常沉默了,連帶著黑無常和金枷銀鎖也一起沉默了,他們看向莫秦蕭的眼神都不免帶上了幾分憐憫。尤其是白無常,她看了看莫秦蕭,又看了看手中的書冊,恨不得立刻給自己一個耳光。


    “莫秦蕭是吧?小黑,你先讓他還陽告個別先,我這邊先幫你查著。別急,慢慢來,和你小道侶好好說個再見吧。”平複了一下心情,白無常一改方才不耐煩的樣子,露出一副和藹的笑容,態度要多親切有多親切。


    莫秦蕭道了一聲謝,那黑無常已經來到了他的麵前,有些陰森的臉上擠出一絲讓人不寒而栗的微笑,手中的幡在莫秦蕭的腦袋上輕敲了三下,一抹金光便連接了他的魂魄與肉身。


    “原本魂魄離體,三氣潰散,肉身與魂魄的聯係就斷了。沒有三氣支持,魂魄是迴不到肉身裏的,時間久了肉身就會化屍,變成所謂的僵屍。不過陰差特許,可以製造出一股虛假的三氣,短暫地幫助魂魄迴歸。我跟你講,這可厲害了……”


    黑無常也不管莫秦蕭聽沒聽懂,喋喋不休地說著這還陽之法的原理,一會兒扯到什麽“三氣續命”,一會兒又扯到什麽“鬼帝特許”“陰曹地府改革”什麽的,秦蕭聽得是一個頭兩個大,隻是一個勁兒地點頭。


    直到金光覆蓋了莫秦蕭魂魄的全身,原本虛幻的身體也凝實了不少,黑無常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迴頭招唿著金枷銀鎖,道:“枷爺,這小子的魂魄太脆弱了,應該受過很重的神魂傷,你幫他穩固一下。”


    中年男人長相的金枷來到秦蕭身邊,對著他點了點頭,一副木枷在他手中逐漸變小,化作平安鎖的樣式。他一邊給莫秦蕭帶上,黑無常一邊在旁邊解釋道:


    “城隍廟去過沒?陰差八個,黑白無常有勾魂索魄之責,金枷銀鎖有拘魂押魄之責,武文判官審查罪孽業障,牛頭馬麵則坐鎮城隍左右。如今職責細化,陰陽通道斷絕,鬼帝改革後,我們的職責就有了些許變化。”


    “白無常負責審查生死,防止枉死,而我仍負責勾魂索魄。如果是枉死的,就由金枷出手保住他的魂魄,幫他還陽。如果不是,則由銀鎖押送至最近的城隍接受審判。如今還多了一項臨終遺言的業務,也由我和金枷負責。”


    “這副木枷會穩定你的魂魄,讓你不至於立刻魂飛魄散,也能讓你承受得住還陽時生死輪迴時的天道之力。你也別怪白無常,我們也是剛上任,做人的時候的習慣還沒改掉,她不是個壞鬼,就是脾氣不太好,你見諒。”


    黑無常是個話癆,白無常是個暴躁老姐,金枷和銀鎖到現在就沒說過話……陰差原來這麽有趣的嗎?


    莫秦蕭在心中腹誹幾句,但臉上還是恭敬地向他們道了謝,隨後在金光的引導下,分化為三魂七魄,迴到了肉身之中。


    黑無常看著他,對著身邊的金枷說道:“現在的人族修士素質還不錯嘛。這小子不僅脾氣好,還有耐心聽我囉嗦,看起來實力也不錯,有成為陰差的資質哦。我看他比你強多了,你說呢枷爺?”


    金枷還沒來得及說話,白無常的聲音就從身後響起:“別想了。這後生可比你們想得要可怕多了。”黑無常和金枷迴頭看去,隻見到白無常臉色鐵青,嚴肅地合上了手中的書冊,滿麵凝重地看向莫秦蕭的肉身。


    下一刻白無常深吸一口氣,握住一對鎖魂鉤,有條不紊地吩咐道:“所有人做好戰鬥準備,等這小子迴來,立刻拘束。小黑,聯係最近的城隍,讓牛頭馬麵過來支援。”


    黑無常握緊手中的打魂幡,嚴陣以待的同時問道:“白,到底怎麽了?那個小子有什麽不對的嗎?我看他挺正常的呀?難不成他是什麽大魔頭不成?不應該啊,我沒從他身上看出業障啊?”


    “你當然看不出來。”白無常冷笑一聲,手指在書冊上劃了劃,莫秦蕭記載在上麵的信息就展現在他們麵前。不長,除了生卒年外還有一段補充:


    屠城,弑龍,損天。負殺業三萬四千零七,摧一族氣運,天厭之,罪大惡極。


    “損天……他到底幹了什麽,能犯下這樣的罪孽?”黑無常連吞好幾口唾沫,這才勉強壓下他內心的恐慌,看向莫秦蕭的眼神都帶著一絲敬畏與恐懼。一旁的金枷銀鎖嚴陣以待,死死握住束魂鏈和困魂鎖,隻等莫秦蕭冒頭就將他伏誅。


    “知人知麵不知心啊。”白無常的臉色同樣不好看,不覺穩妥的她繼續安排道:“小黑,向聖堂求援,這樣的惡魂怕是沒那麽好對付。再請城隍引天劫之力,做好將他就地襲殺的準備。”


    “哈哈哈!莫秦蕭沒想到吧,你就算殺了我又如何,我元神已凝,七日後才能引渡陰曹。我還有複活秘法傍身,你平白沾染我龍族孽障,就算死你也無法安生!哈哈哈哈!”


    枕戈以待時,肆虐乖張的笑聲響起,陰差循聲看去,隻見一條黑龍騰空而起,化作一個眼眶欲裂,滿目血紅的癲狂青年,對著莫秦蕭叫囂道。


    白無常皺了皺眉,翻開手中書冊查閱片刻,不禁冷聲道:“龍族雲烈,生前之事已與你無關,你元神尚存,留七日時光。莫要妨礙陰差辦案,否則即刻拘捕。”


    “區區陰差也敢管我的事?”雲烈低聲威脅道,“我要看著他魂飛魄散!我要折磨他!我要捏碎他的魂魄!我要占據他的肉身,讓他隻能看著我擁有他的一切!我要他後悔跟我作對!你們敢攔我?”


    四位陰差不約而同地皺了皺眉,白無常剛想示意同僚動手,一個溫潤的聲音冷不丁地在雲烈身後響了起來。


    “複活?我倒要看看,你能複活幾次。我倒要看看,元神被我打散後,你還能不能複活。乾坤……。”


    冰涼的手緩緩扼住了雲烈的咽喉,他連頭都沒有來得及迴,不要命了般向著自己的肉身飛去。在他身後,莫秦蕭蓄著淡淡的微笑,眼神中卻盡是寒光。


    可一直到他元神歸位,秦蕭始終沒有動手。


    直到他緩緩扭過頭,微笑著看向一旁嚴陣以待的陰差時,他們才明白,莫秦蕭不過是在唬人罷了。但方才他身上那股殺氣,讓哪怕是身為陰差的他們都感到不寒而栗。得虧他們已經死了,不然高低得被他再嚇死一次。


    “那個……”知道自己奈何不了雲烈的秦蕭對著陰差說道:“他也死了,不拘他嗎?”


    白無常死死著握住鎖魂鉤,一雙鳳眼裏蓄滿了淚花,高挑的身子躲在金枷的背後不住地顫抖著。即使她是陰差,也不過新上任沒多久而已,遇到這樣窮兇極惡之徒,會害怕是正常的。


    急促的唿吸聲在一片寂靜中顯得極為顯著,氛圍也有些尷尬。秦蕭張口欲言,碰巧這時,小白出手滅了雲烈,徹底斷送了他複活的可能,看著雲烈緩緩升起的元神,秦蕭淺笑道。


    “我說了,你活不了。”


    話音未落,小白再次出手,在雲烈還沒來得及迴話前,在他的視線被這個少年牢牢占據的時候,他的元神被小白切割得粉碎,別說是複活了,連轉生都沒有可能。


    秦蕭對著小白的方向報以微笑,一行熱淚卻忍不住從臉頰兩側滑落。最後的遺言,終究還是沒能說得出口——他沒能還陽。


    黑無常顯然也發現了這個問題,失聲道:“不應該啊,你怎麽可能沒能還陽啊?難道說你三氣還在?不可能,三氣還在的話我的幡不可能沒有反應。你這到底是什麽情況?你莫不是超脫了三界五行?還是說……”


    秦蕭搖了搖頭,他確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還等著這些陰差給他一個答案,為什麽自己不能還陽。這時,一直沉默的銀鎖突然說道:“那麽看,他的身體。”


    眾人循聲看去,隻見莫秦蕭的肉身上,若有若無地被一道光芒籠罩。他的身體上隱約顯出一副骨架的樣式,光正是這副骨架發出的。


    “仙胎骨?!這是仙胎骨!”銀鎖驚唿著,他定眼一看,那蔚藍的光中竟有一縷金光滋潤著莫秦蕭的身體。這番景象讓他直接傻了眼,失聲道:“不可能,這是功德之光!還有守護一方天地才能獲得的天地認可!這怎麽可能?!”


    可哪怕是莫秦蕭本人,此刻也是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更別說這幾個陰差。在他們還處在震驚中時,白無常懷中的書冊突然飛出,無風自動,翻到了莫秦蕭所在的那一頁。原本既定的生卒年突然開始淡化,隻留下一個模糊的生日。


    生死簿由天道認可,記載了鴻蒙生靈的生老病死,除非修煉有道,超出生死,否則別說是陰差,就算是仙人都不可能改寫。而無常手中的不過隻是生死簿的副冊,此番異狀隻能說明一件事——天道在修改莫秦蕭的命運。


    接二連三的變數讓陰差久久沒有反應,而莫秦蕭則心中有感,迴頭看向了自己的肉身。他比陰差更早理解現狀,旋即向他們道了一聲謝,然後迴到了肉身之中,留下四個陰差在原地茫然無措。


    一直到莫秦蕭蘇醒,所有的異變消失,白無常這才喃喃自語道:“我們這是……遇到什麽了?”其餘三鬼隻是一個勁兒地搖頭,完全沒有搞清楚狀況。


    “哎呀!原來是他啊?我說呢這麽大動靜。那什麽你們四個先迴來吧,這事不用管了。”


    一道威嚴的聲音響起的同時,兩界通道突然在陰差腳下打開。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就齊刷刷地掉了下去,隻留下白無常的哀嚎在空中迴蕩。


    “對了,不能把你忘了。元神破碎又如何?魂魄照樣給我迴來受審。”


    雲烈元神破碎之處,兩團微光浮現,被牽引著一同落入兩界通道之中。一張驚慌的臉,成了他留給這個世界最後的記憶。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逍遙仗劍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莫秦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莫秦蕭並收藏逍遙仗劍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