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龜山所處的位置,如今隻有一塊光禿禿的地皮。這座算不得巍峨,甚至算不上高的丘陵,仿佛從世間抹去了一般,隻留下一塊在密林中很是突兀的地麵,以及數棵被整齊截斷的樹木。


    無數微小的昆蟲掙紮著從失去壓迫的土地中抬起頭,當它們鑽出土壤的那一刻,迎接它們的是已經許久未曾見過的太陽,以及一個逐漸拉長的影子。


    “那王八蛋把山弄到哪裏去了?怎麽找不到啊?”


    相貌隱藏在鬥笠中的老者背著魚簍扛著魚竿,一對不安分的大腳趾從草鞋中露出,驅散著向他靠近的幾隻小蟲。他抬頭看了一眼已經消失不見的應龍虛影,嘟噥道:“居然被他一招攔下來了,有點丟麵啊!不行,下次搓個大的……”


    “那我也隻好還你一份大的了。”


    冷不丁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老者似乎早有察覺,在迴頭前先抬起手打了個招唿,然後晃了晃背後的魚簍說道:“來了?剛釣的,要不?”


    “免了,你自己吃吧。”


    老者迴頭看見被陰影包裹得不分男女的人,不滿地皺了皺眉,他一邊從魚簍裏取出一條小指大小的活魚扔進嘴裏,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道:“什麽玩意兒!這副打扮?咋滴,看不起我?連個正臉都不給?”


    他輕描淡寫地走向前,刻意與老者保持了一定距離,平淡地答道:“鰥寡之人,不方便拋頭露麵。而且我不想平添因果,會招來不幹淨的東西……”


    說著他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北方。雖然他的臉被一團黑霧包裹,但老者能感覺到他似乎在笑。老者不屑地翻了一個白眼,“閑的,最不守規矩的兩人居然還開始守規矩了。不能見人是吧,我換個樣子不就行了。”


    說著,蒼老如枯木的手掌在臉上一抹,雖依舊是老者模樣,但相貌卻是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說正事,來幹嘛來了?我閨女被那臭小子哄得一愣一愣的,就算是你求情我也要揍他一頓的。我就這麽一個閨女,命還不好,好不容易這輩子轉運了,還被一個花心蘿卜騙了,把我氣得嘞!我跟你講,那臭小子完蛋了!”


    他瞥了老者一眼,露出一雙含著秋水的眼睛,未笑含喜,眼角微垂。然後他很嫌棄地翻了一個白眼,“多大的人了還跟個孩子過不去?再說了是人家騙了你家丫頭嗎?分明是你家丫頭看上了我家……看上了他。你要棒打鴛鴦不成?”


    “怎麽了!我就這麽一個閨女,哪能讓這頭豬拱了?我做老丈人的,不對,丈母娘?好像也不對,算了,我把把關怎麽了?”


    “你就不怕你閨女跟你急,然後不認你你這個爹……還是娘?算了,你們這些遠古先天的存在不分陰陽雌雄,叫起來真麻煩。別忘了你閨女已經轉生了,她現在從血緣上已經和你沒關係了。”


    “所以我在她轉生的時候動了一點小手腳。”老者得意一笑,一臉希冀地看著他,就等著他問出來。


    “……”他扶住額頭無奈歎了一口氣,哄小孩一樣佯裝好奇道:“所以什麽手腳呢?”


    “嘻嘻。我直接攔在了輪迴盤前麵,把祂的化身揍了一頓,然後把我閨女的轉世投胎改為先天之靈,這樣無論她怎麽轉生,都是我閨女,也不會冒出一個野爹娘來。”


    “嗯嗯,你聰明,你厲害。”他隻覺得無語,隨口應和了幾句,可看著他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又莫名有點想揍人。好不容易平複了情緒,他迴頭看了一眼身後有些劍拔弩張的幾人:


    江笑笑雙手手持一把粗糙的石製匕首,淚灑如雨,聲嘶力竭質問的同時,顫抖著指向平淡的藍藍。而在她們中間,傀琦閉目不言,兩不相幫。


    他們倆已經在這兒交談許久,但身後三人始終沒有發現他們。他歎了一口氣,掐指算了算,隨後指尖扯出一抹蔚藍,彈指射到了江笑笑體內。


    她毫無察覺。


    做完這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看向老者,說道:“說迴正事,你要教訓他我不管,別下死手就行,我會看著你的。事後我九天宮要對東海動手,有尊灝這次過界了,你別插手。”


    老者眉頭微微皺起,“你的分身不是和我說過了,你何必親自來一趟?還是說……這次不是給一個教訓這麽簡單?”說著,鬥笠下那雙淩厲的豎瞳死死盯著他,老者一字一句地問道:“告訴我,你想幹什麽。”


    “有尊灝始終是個禍害,留他在東海邊上,九州安不了心。”


    “所以……你要殺了他?”


    “五十年內,你讓有尊灝退位,扶持伏波,九天不會插手。否則……”


    “斬龍。”


    平淡,似在訴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在威脅我?”老者緩緩轉過身,與他麵對麵,但氣勢全無,威壓消散,與村口老人並無不同,甚至因為比眼前之人矮上一頭,佝僂的身子讓人倍感單薄孱弱。可隻有他知道,眼前之人的這份尋常背後,藏著多麽可怕的力量。


    “因為有尊灝指使他兒子傷了那個臭小子?還是說他和雲遊生合作?又或者說……”


    “他要九州生靈塗炭。”絲毫不畏懼老媼的目光,他毫不退讓地與之對視,緩緩說道:“於公,他染指九州,意圖侵占臨海;與雲遊生合作,為幫兇動搖天道;與乾楊密謀,妄圖獻祭徐州百姓。”


    “更何況他因一己之私,棄東海海族不顧,屢起爭端,數挑戰事,為了釋放無支祁更是不惜在九州釋放應龍一擊,徒增殺孽。更是為了推進自己的計劃,以黑淵海之事脅迫唐襄,如今更是主動挑釁與之相爭。我已不能饒他。”


    原本老者的臉色並沒有什麽起伏,直到聽說東海龍王以黑淵海之事脅迫唐襄時,本就藏在陰影中的臉更加瞬間陰沉了下來,若有所思地看向遠處。


    在大海深處,果真發生著一場大戰。隻是交戰雙方尚且克製,始終沒有將戰鬥規模提升到仙級之上,這才讓她疏於覺察。


    唐襄心有顧慮,在鴻蒙界內施展全力,不僅擔心這方乾坤能不能承受得住,也要擔心黑淵海的封印。至於有尊灝則要肆無忌憚得多,他就樂得看到唐襄這束手束腳的樣子,一邊大張旗鼓地毀壞乾坤,一邊看著唐襄眉頭不展的樣子。


    在老者臉色陰晴不定時,他又說道:“於私,其一是他與唐襄有私仇。萬年前唐襄殺他長子,他便拉上奢比屍發動過了一次戰爭。此事事後早有定論,他卻不依不饒,若非唐襄躋身偽至高,恐怕他還會變本加厲。我豈能袖手旁觀?”


    “其二,唐襄事後,他屢次遣海族襲擾九州,衝突戰事不斷,萬年來,九天、聖堂、書院、劍山……無數英傑戰死東海,而他龍族卻安坐後方,讓海族與人族相互廝殺結仇。此彌天大恨,我豈能視若無睹?”


    “其三,他差點殺了那兩個孩子,其中就有你的閨女。如果隻是小輩間的較量,我自不必親自出麵。但他越界了,直接以仙人境分身出手擾局,為了自己的計劃可謂不擇手段,就連同族伏波之女瑤姬也差點慘遭毒手。我豈能輕言寬饒?”


    “……”


    老者沉默了,他的眼中閃過無數流光,就已知道他所說非虛,甚至還要更加嚴重。有尊灝在這萬年裏對九州動的手腳已經能用天怒人怨來形容了,隻是他一直身居幕後,指使替死鬼來規避因果,這才沒有受到業障反噬。


    老者長舒一口氣,臉色變得鐵青,聲音也逐漸沉了下來:“戕害同族、染指天災、枉顧製衡、濫造殺孽……你說得對,有尊灝有些出格了。不是,你們九天能忍到現在?你是那麽好脾氣的人?換我我可忍不了!”


    “閣下一直駐守天外,龍族算是你的直係後裔,況且北海、西海兩大龍族於鴻蒙有恩,若是沒有你的首肯,擅自處決有尊灝,豈不是不給你麵子?”


    “有道理。等這事兒結束,我來處理。但畢竟四王八尊的格局是維持四海的基礎,而且東海和南海的勾連太深了,單是貶為龍尊的話還是不穩妥。我打算讓有尊灝赴北海贖罪,遠離南海,再換一個龍尊來,如何?”


    他思索了片刻,點了點頭:“換納霜吧,這姑娘靠譜一點,作為最年輕的持名龍尊,又屢建戰功,實力夯實,她的龍品值得信任。”


    老者掐指算了算,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但心中的那口抑鬱還是揮之不去,他忍不住嘟噥道:“看來以後在天外的時間不能太長,這才幾萬年啊,龍族內部就爛成這樣了。看來那件事要搬上日程了。”


    “事關天外,不可大意。我已掃滅了一批對覬覦鴻蒙的外敵,希望能緩解一下你的壓力。如有必要,我不建議走一趟。”


    老者趕緊擺手道:“還是算了,你要走了,鴻蒙就真沒人能壓住那位了。不過有你出手威懾,天外那群崽子也會安定不少時間,足夠我迴來一趟了。有你我分身坐鎮,再加上那幾個老家夥,足夠了。”


    “如此甚好。”他點了點頭,身後清濁乾坤浮現,緩緩打開了一道門扉,門的那一邊,有一座光禿禿的丘陵。也沒見他有什麽動作,龜山便在原地緩緩浮現,從無到有,從低到高,轉瞬間“拔地而起”。


    而這一切,誰都沒有驚動。


    “時間差不多了。在這兒等著還是進去看著?”


    “在這兒等著吧,給我閨女一個驚喜,嘿嘿!”


    “我看這不叫驚喜,是驚嚇。”


    “要你管!話說現在進程怎麽樣了?到哪一步了?”


    “你閨女剛把他救活,現在他正在從黃泉路上趕迴來。一會兒下手的時候,別太狠,我在這看著你。”


    “知道了,你個假公濟私的,還什麽處理有尊灝,分明給他出氣來了。打個半死行了吧?我有數的。”


    “你最好是。”


    另一邊,龜山洞天內。龜山的迴歸沒有打擾到內部的安寧,漆黑的洞天也因為火靈離開時留下的一絲火種而有了光明。在這搖曳的火光下,鮮血淋漓的小白抱著臉色恬靜的秦蕭,輕柔的手上下翻動。


    “秦蕭,以後咱們還要像現在這樣,一起曆險一起麵對一起生活一起歡笑。無論什麽都不能將咱們分開。”


    “等你醒了,咱們休養一個月後就去九天宮。無論發生什麽咱都和你一起麵對,你爹和秦綾仙那麽相愛,她一定不會為難你的。況且有常思姐她們在,沒那麽容易讓她想不開的。咱也會幫忙的。”


    “等九天宮之後,咱們就去旅行,去青州吃海魚,去揚州看表演,還可以找豫州驚鴻玩,還有荊州、荊州、梁州……九州那麽大,咱們可以玩好多年。之後還可以去森羅,去高天……”


    小白一邊給秦蕭整理著儀表,一邊耐心且溫柔地訴說著對於未來的幻想。寒哀閃爍,身披白紗的器靈站在兩人身後,安靜地看著這命途多舛的一對,幽幽地歎了一聲。


    擦淨了秦蕭臉上的鮮血,喚出一泓清泉為他擦拭著傷痕累累的身軀,小白已經不像之前那樣看見秦蕭的身體時會 害羞得說不出話來,也不會因為心痛而顫抖著無法下手。


    小白耐心又細膩地擦拭著血汙,直到雙手染上一股若有若無的腥臭,直到絲絹上的血色再也無法抹去,她才堪堪停手。


    就在她有條不紊地做著自認為應該做的一切時,黑暗中那令人作嘔的屍體上,傳來了一陣又一陣細密的響聲。


    “唔……”


    那令人生厭的聲音再次傳來,一雙龍眸在黑暗中流露出淡淡的紅光。雲烈,仙人之子,龍王之子,東海龍族的王儲,果真留有複活的手段。


    抬眼間,小白的眉目並沒有多大的變化,她隻是緩緩抬起一指,指向雲烈的方向。寒氣逼人,藍光貫穿,還未完全複活的雲烈就已被凍成一座冰雕。在意識恢複之前,冰雕碎散,冰屑橫飛,肉身全毀。


    雲烈茫然無措的元神緩緩升起,扭頭看向小白,下意識地感到些許恐懼。但當他看到那一具魂魄尚未歸位的軀體時,臉上又冒出了貪婪的微笑。在貪婪和求生的欲望的驅使下,他化作一道流光,衝向了莫秦蕭的肉體。


    “凝。”


    一聲敕令,一道寒光,一陣膽寒。在距離莫秦蕭咫尺之間,雲烈突然發現自己的身軀失去了控製,他驚恐地抬起頭,正巧對上了小白冷若冰霜的臉。還未看清她做了什麽,雲烈的元神就如同臊子一般,被一股更加強大的神識切得粉碎。


    小白冷冷看著,輕輕吐出一口氣,嫌棄地將飄向她的元神吹散。即使元神沒有實體,哪怕飄向她也不會發生什麽,但她還是很抗拒。


    就像是做了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一般,小白頭也不迴地走向秦蕭,小心地脫下他的衣服,用冰凝聚出一個洗衣盆,為他清洗著衣衫。


    哪怕過了那麽久,小白依舊沒有去學淨衣術。柔如絹帛的手生硬地搓洗著衣服,哪怕掌心再一次被染紅,哪怕染血的水濺得到處都是,哪怕能殺敵滅惡的手如今正操著打衣杵,她都沒有怨言。


    唯有……


    可當她怎麽也洗不幹淨衣服上的血汙時,當她怎麽也攪不幹一件衣服時,當她無論弄出多大動靜,秦蕭都毫無反應時。強撐至此的堅強終於開始崩解。小白把腦袋埋進那未幹的衣物中,從克製到放肆,宣泄著情緒。


    “說好了,明明說好了咱們要去豫州找驚鴻玩的,說好了要帶咱尋寶的……說好了隻是睡一會兒……你這個大騙子!咱生氣了!大騙子!再不哄咱咱就再也不原諒你了!大騙子……”


    “大騙子!說好帶咱吃好吃的!說好帶咱去玩!說好要讓咱一直開心……明明都說好了……都說好了……大騙子……騙子!”


    嗚咽不絕,哽咽連連。


    昏暗的光中,少女的哭聲顯得那麽淒婉,顯得那麽痛心。一聲一聲的騙子,一聲一聲的承諾,在洞天中迴蕩。


    直到……


    “驚鴻道友在……荊州……不在豫州。”


    “還有……我……可不是騙子……”


    一聲歡喜,一聲驚唿。


    一人嚎哭,一人含笑。


    相看淚眼,無語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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