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袋好痛啊……那個臭小子也不知道憐香惜玉,哪能對著人的腦袋踹啊!”


    黑暗中,低聲的呢喃打破了寧靜。空靈又慵懶的嗓音在狹小的冰室中迴蕩,又無奈地迴到了主人的身邊。雖不是實體,但嘴角邊依然有起伏的白霧,在悄無聲息中彰顯她的生命力。


    目光拉遠,所謂的冰室竟然是一個倒扣的碗狀,不足十見方的大小內,“封印”著六煞之亂的主謀——癡仙單之禪。如今的單之禪,即使肉身不在,僅存魂魄,也是九州重點關注的對象。


    當年六煞之亂後,單之禪敗於現任大乘寺住持普慈菩薩之手,被其親手封印於此。相比較貪嗔二仙,九州對於癡仙更為忌憚,在封印周圍,足足安排了三位合體、一位渡劫、一位陸仙的配置進行看守。


    畢竟隻有經曆過六煞之亂的人才知道,這個看起來最是平平無奇、最是人畜無害的女子,到底給九州帶來了多大的傷痛。單之禪,這個取自上任大乘寺住持普惠菩薩的名字,曾經一度成為縈繞在九州人頭頂的噩夢,揮之不去。


    嬰孩聞之止啼,婦老聞之竄逃。


    但世人不知道的是,普慈菩薩以鎏金寶缽為基設下的這個“封印”,其實根本就起不到封印的效果。它真正的作用隻有一個,那就是穩定魂魄。世人更加沒有想到的是,這個鎏金寶缽的上一任主人,正是單之禪。


    目光再度拉遠,寶缽傾覆,卻並非獨立懸空,而是被一雙大手穩穩拖住。一雙檀木大手在黑暗中並不起眼,甚至看不清手的主人到底是何方神聖。當那突兀的一縷紫金燭光落入這黑暗之時,它才露出了廬山真麵目。


    一尊觀音千手觀音像,孤獨地佇立於此,百年如一日地托起著鎏金寶缽,不讓缽中之人墜入無邊黑暗。一雙慈悲善目直視癡迷之人,不嗔不怨,不喜不悲,隻是靜靜地看著她,宛如母親,宛如她的上師。


    慈悲的眉目她不知看過多少迴了,早已經習以為常,甚至於麻木了。單之禪抬頭看向了無邊黑暗的穹頂,在那裏,一道裂縫正在悄無聲息中綻開,許久不見的陽光刺破黑暗,打在她的臉上是那麽溫暖。


    “啊——哎——”


    單之禪迎著光,在光芒地聚焦下,在掌中輕舞,在黑暗中輕唱。悠揚而又高亢的曲調直衝高天,不屬於九州常見的婉約柔曲,也不屬於森羅的狂野古頌,那是獨屬於窮荒百姓的歌謠——悲壯號子。


    “誒——”


    “沙王的扈從奔啊,跑啊,將沙王的恩賜送達遠方。離鄉的賤民哪裏去了,黃風遍布在故鄉的每個地方——”


    “ 金色的大殿紅色的瓦,善良的和尚,收留了迷途的羔羊。在佛的光芒下,他們健康成長——”


    “歡歌啊,舞蹈啊,我們親為一家。在菩提的庇護下,我們不畏風沙。我們是寺廟的孩子,我們是未來的光——”


    “風沙過了境,菩薩被爪子撕開了麵龐。金色的大殿紅色的瓦,慈悲的和尚涕淚流淌,全因那披著羊皮的狼——”


    “幼小的獨狼,悲啊,慘啊。流寇的猖狂腥臭的肮髒,汙了可憐無辜的打水姑娘。可憐的姑娘大了肚子,在風沙中迷茫——”


    “幼小的獨狼,悲啊,慘啊。一出生就沒了爹和娘。沙王的扈從笑啊,叫啊,漆黑的手織成了奪命的網——”


    “幼小的獨狼,悲啊,慘啊。一生的幸運來到了他的身旁,離群的母狼喂養著無助的幼狼——”


    “一歲的幼狼哪裏去了?狩獵在魚丁凋零的河旁——”


    “兩歲的幼狼哪裏去了?被沙王奪迴了他的母狼——”


    “三歲的幼狼哪裏去了?囚禁在滿是屍體的殿堂——”


    “四歲的幼狼哪裏去了?失去童真在那淫魔的床——”


    “五歲的幼狼哪裏去了?流竄在滿是屍骸的小巷——”


    “六歲的幼狼哪裏去了?行走在無人陪伴的遠方——”


    “幼小的獨狼,悲啊,慘啊。懵懂的心靈滿是創傷,平等地仇恨著眼睛看見的地方。嗔怒的種子種下,種在心房——”


    “幼小的獨狼……”


    “誒?什麽詞來著?忘了。”


    當年遊曆時偶爾聽到巡演的戲邦唱的號子,因為覺得很有意思而無心記下的歌詞。在萬年未曾重溫後,單之禪還是忘記了剩餘的內容。隻依稀記得這首名叫《帕瑞諦撒王傳》的傳奇歌劇,還挺長的。


    帕瑞諦撒,上古佛語中指的就是嗔恚。《帕瑞諦撒王傳》後來流傳到九州,經過文人的潤筆改編後,便成了更加聞名遐邇的《嗔王得道記》,也是嗔王教徒傳播他們的尊王的事跡所依靠的主流文本。


    她以前就很佩服那些唱歌劇的戲邦,長達幾十萬字的歌劇說唱就唱,一字不差不說,還能根據章節的不同自由調整旋律。不像她,成仙了還記不住。直到現在,她還是很佩服他們。


    哢嚓——


    單之禪孤獨的歌聲久違地得到了迴應,如同雞蛋破碎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作為伴奏而言,並不算好聽。即使它象征著自由,象征著希望。


    久違地直視陽光,讓她下意識眯起了雙眼。熱烈而溫暖的光一掃黑暗的陰霾,她很快就適應了。看著雪花般散落的封印壁壘,如琉璃璀璨,如星光閃爍。一雙大手突然動了。一手依然托著寶缽,另一隻手替她擋去了飄零的碎片。


    驀然迴首,看見的是那萬年未見的蒼老麵孔。和藹的笑容埋在深深的溝壑皺紋之中,唯有眉目千百年不變,一如過去那般慈悲善良。她不可能忘記這個眼神。她想起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不曾這般蒼老。


    “上師……”


    “唱得不錯,不如我就是了。”


    陽光簇擁著紫鴻嬌小的身軀,投下的陰影足以將單之禪籠罩。單之禪不動聲色地抹去眼角的淚水,擠出一個歡喜的笑容,歡快的鼓掌聲簇擁著俏皮的聲音,在黑暗中迴蕩:“恭喜,完成了隱藏任務,解救了被囚禁的公主。啪嘰啪嘰啪嘰。”


    紫鴻嘴角一抽,抱在胸前的手忍不住握成了拳頭,一拳砸在了倒扣的寶缽之上。聲如洪鍾大呂,迴蕩在廣闊的空間之內,單之禪笑眯眯地捂著耳朵,全然沒有一點自知之明。


    紫金神光包裹著拳頭,紫鴻又是數拳齊下,此起彼伏的鍾聲在黑暗中迴蕩,可寶缽之上仍不見一絲裂縫。


    連砸數拳無果,紫鴻一邊甩著發疼的小手,一邊問道:“什麽玩意兒?太硬了吧!喂,這要怎麽打開?”


    單之禪保持著一臉人畜無害的表情,指尖抵在唇間,佯作小女子惺惺態,“怎麽打開呢?我也不知道啊?”


    轟——


    紫鴻懶得和她在這開玩笑,身形猛漲至少女形態,雙拳蓄勢轟在缽上,一聲巨響,直接將它砸出了一個大坑。可數息之後,又恢複如初。內部的單之禪捂著有些耳鳴的耳朵,不滿地白了紫鴻一眼。


    “你這麽砸是沒用的,你來的時候師叔就沒給你什麽東西嗎?比方說一杆禪杖之類的?”


    “你不早說!”


    “你也沒問啊。再說了,沒有禪杖,你是怎麽進來的?”


    “很難嗎?打暈看守,然後砸開封印就行了啊。”紫鴻揮了揮手拳頭,甚至還有些驕傲。隨著普慈給她的禪杖一出現,寶缽就如同薄冰遇火一般迅速消融,化作一個兩手大小的紫金缽,落入單之禪手中。


    單之禪有些心疼地摸了摸仙器上的坑洞,有些埋怨地看了紫鴻一眼,紫鴻也不客氣,用鬼臉作為迴應。


    “算了,不和你鬧了。走吧,小家夥那邊還等著我呢。”


    “嗯。”紫鴻也沒心思和她鬧了,素手一拍,紫金神光自掌心飛出,逐漸聚合,先是骨骼,再是血肉,最後是經脈……幾息之後,一個和單之禪有八九分相似的軀體就出現在兩人中間,唯一有所區別的隻有那一頭黑色的長發。


    “諾,先拿這個湊合吧。”


    “好。”


    單之禪也不和她客氣,魂魄虛化,全部融入了紫鴻所創作的軀殼之中。伴隨著融合的不斷深入,軀殼的頭發也逐漸被白色侵蝕。當三千青絲盡數化白時,“單之禪”睜開了眼睛,熟悉的慵懶感再次出現。


    “能發揮幾成實力?”


    “五成。”


    “才五成嗎?”紫鴻皺起了眉頭,顯然是對這個結果不大滿意。按理來說,她所創造的軀殼有著無限接近本體的契合度,怎麽會隻有五成呢?要知道即使秦蕭這般特殊的情況,她和桃源所重塑的骨骼也能百分百契合的。


    單之禪看出了紫鴻的疑惑,玉蔥指尖繞動著發絲,解釋道:“沒什麽奇怪的。我的肉身被修羅強占了,一身修為又被裘不厭給搶走了,能留下五成實力已經很不容易了。”


    “那怎麽行?!就算老唐能以一壓二,但三人之間的大道並無關聯,他注定殺不了他們。隻有你有這個能力,可你現在告訴我你隻有五成?五成有什麽用?”


    還沒等紫鴻說完,單之禪打斷了她:“五成,足夠我搶迴肉身。那樣我就有七成的實力。再配合東蒼仙人,殺得了。”


    紫鴻將信將疑地看了她一眼,直到對上那雙自信的眼神,才勉強放下心來,“自然如此,我就信你一迴。不過我事先說好,我可沒有完全信任你哦!要是讓我知道你暗戳戳地藏著什麽壞心思……就算打破秩序我也要弄死你們仨!”


    伴隨著話語的低沉,紫鴻被鴻蒙紫氣籠罩,已是少女的身形隱隱有再度長大的趨勢,向著如常思等人那般的成熟女性發展。但這都不是關鍵,從那金光灼灼的雙拳中,單之禪真的感受到了能置她於死地的威脅。


    單之禪意外地沒有迴話,她隻是看著紫鴻,然後從她手中奪過了禪杖。


    橫跨一步,奪迴禪杖。


    一個尋常到不能再尋常的動作,卻讓紫鴻愣了一下,隨後滿意地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她。


    臨行前,單之禪突然抬起頭,看向了那雙百年如一日的慈悲眉目。她心中越發平靜,手上的傷口就越發疼痛。抬起麻木的手,看著掌心中那道燃燒著暗金色火焰的傷痕,往日的記憶如同潮水退去,露出了名為真相的沙灘。


    “有件事我搞不懂,我想聽一下當事人的說辭。”


    “關於六煞之亂的真相?作為救出公主的獎勵,現在是知無不答的獎勵時間哦。”


    紫鴻再次忍不住白了一眼,強忍著怒火說道:“說說吧。你和春秋堂記載中的樣子實在是差太多了。”


    單之禪說話還是很無厘頭,但她難得地沒有和紫鴻玩猜謎遊戲,而是真的老老實實地開始迴答起了她的問題。


    “我剛好按照時間順序給你捋一遍。拿筆記一下,之後好跟秦蕭那小家夥吹噓一下我的豐功偉績。”


    “你說,我記著呢。”


    六煞之亂的真相並不複雜,要講清楚其中的故事,要先從所謂的“六煞”是何來的講起。六煞之亂中有五人都是從四絕地之一的墮仙峽中逃出來的。而他們之所以會合作圍攻九州,是因為把他們打入其間的都是九州仙人。


    嗔仙修羅襲殺拒北城失敗,敗於掌劍山劍癡之手;顒與朱厭領兵屢犯九州,遭到九州聖堂與天師府攜手鎮壓;裘不厭蠱惑九州百姓百萬有餘,惹怒山水書院文府祭酒韓文公;四兵奴虐殺九天宮弟子,被壽星次荒英古神追殺。


    原本他們在被九州仙人打敗後,都被關押封印進了墮仙峽。可沒想到百年前天道突發意外,陷入短暫沉寂,幾乎所有的仙級強者都受到了影響,鴻蒙也因此陷入大亂。


    巧合的是墮仙峽由於法則特殊,意外地沒有使內部鎮壓的仙人受到影響,反而讓他們趁此機會大量出逃。大部分逃進了森羅,小部分藏進了九州。其中便以五煞最為兇悍,在發現了九州仙人受困無法行動後,便意圖趁此機會攻陷九州。


    到這,都是九州人耳熟能詳的內容,多數史書中也是這麽記載的。唯一有出入的,就是單之禪口中的這段曆史,從始至終都沒有她自己的存在。


    “你不是從墮仙峽裏逃出來的?”紫鴻忍不住問道。


    “不是,我是從窮荒來到九州的。”單之禪的臉色有些落寞,但很快又調整過來,繼續娓娓道來:


    在裘不厭他們逃出墮仙峽之後,並沒有第一時間想著去進攻九州。他和修羅之前受過傷且一直沒有痊愈,所以先是迴到了窮荒尋找療傷的辦法。而他們的第一站,就是去找和他們修道同源的單之禪。


    靠著大道共鳴以及仙人間的感應,兩人順利找到了因普惠菩薩涅盤而陷入迷茫的單之禪。裘不厭以普惠菩薩之死的真相為誘餌,誘騙單之禪出關。


    之後單之禪以大道相補之法,一舉治好了裘不厭的傷。但修羅因為傷得太重,仙體破碎,道途崩隕,連單之禪也沒有辦法,隻能加以延緩抑製。


    “……我治好他們的道傷之後,本該兩清,但我還是低估了裘不厭的野心。他以貪嗔道蛻為絲織成的羽衣,實際上是針對我的一記毒藥。在接觸它後,我祛除的兩毒再次侵占我的內心,甚至變本加厲。趁著大道動蕩之時,兩人合力暗算了我,我的肉身與修為也是在那時候被奪取的。”


    “也就是說,那時候的你已經被貪嗔兩仙聯手重傷了?那之後六煞之亂出現的單之禪又是怎麽迴事?”


    單之禪苦笑一聲:“說來好笑,當時他們雖然暗算了,但我也重傷了他們兩個,所以一時間也沒有辦法封印我。後來裘不厭想了一個陰招,把我塞進修羅原本殘破的肉身中,將他受到傷盡數轉移到我身上來,以此來削弱我的力量。”


    “六煞之亂中造成最大傷亡的‘癡仙’單之禪實際上是修羅和裘不厭共同假扮的。裘不厭操縱了修羅的肉身,通過接連不斷的戰鬥來惡化傷勢,以此來遏製被封印的我……”


    “意外嗎?”講到這,單之禪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紫鴻,調皮地笑出了聲。紫鴻看著她平淡而又滿不在乎的樣子,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隻是悠悠地歎了一口氣。


    從豫州到東海城,轉瞬即至,甚至來不及讓她講完這個故事。紫鴻是個很好的聽眾,從始至終她都沒有說過一句話,隻是默默地記錄著,記錄這不知算不算真相的曆史。


    “哎呀,來不及講完之後的事了。算了,就當留個懸念,下次繼續吧。”最後的故事沒說完,單之禪打了個哈哈便糊弄過去了,然後就如一顆逆飛的流星般,直奔三色分明的天外而去。


    紫鴻看著消失的她,又看了一眼劍氣叢生的東海城,消失在天空。再出現時,已經是在被血液淹沒的督尉府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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