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蜂子所指的那個巨大身影,還是慢了趙平凡一步。當趙平凡那渺小的身軀融入劍中時,他才漸漸靠近。


    與巨劍相比,所化的藍紫色雷光顯得那樣微不足道,即使每一道都有五丈寬,纏繞在劍身之上,猶如擎天柱與藤蔓之別,還是遜色不少。


    雷光明白,與那勢不可擋的野火相比,自己不過是杯水車薪,它也沒想著徹底壓製火焰,能拖一時是一時。


    本一直落入下風的巨劍,在這一刻稍稍得到了喘息。雖說仍舊阻止不了崩解的進行,但至少阻礙了嗔仙破除封印的節奏。


    隻是九州方麵有對策,不代表東海與嗔、貪兩方沒有。那疾馳而來,攪動一方海水波濤又起的黑影,便是東海海妖留下的一道保險。


    黑影用著與他身材毫不匹配的速度,狠狠撞向了屹立海中的巨劍。劍身顫動,抖落石塊塵土無數。


    連續多次的撞擊,每一次都落到了所剩無幾的東海修士的心坎裏。可麵對重整旗鼓的海妖大軍,他們隻能眼睜睜看著敵人一次又一次地發動著進攻,然後盡自己的綿薄之力,去抵禦海妖。


    所幸有了趙平凡創造的三千裏緩衝的陸土,海妖大軍無法再像先前一般勢頭如此之猛烈,它們進攻的腳步不得不慢了下來。況且海妖號稱百萬大軍,但有能力登陸作戰的不足一半,修士們的壓力確實小了不少。


    這也確實要感激趙平凡。那隱約的怨氣,早就隨著他的身死道消蕩然無存,更別提此時他為眾人創造拖延的時間。


    稱不上感激,但心中多少有些感慨。


    看著又一次向著封印發動進攻的巨獸,或許是方才趙平凡舍生取義的行為鼓舞了他,唐蜂子咬牙一狠心,手中出現一個泛著淡淡光芒的法器,越過了修士組成的防線,一邊向著深海飛去,一邊朗聲嗬道:


    “瑾王情報,九天青雲峰已在馳援路上。山水書院畫樂二府已前往支援東海陣線外沿海地區!聖堂執法自四方而來,協我九州抵禦東海!諸位同僚,暫且守住陣線,支援必會到來!”


    “凡我瑾王所屬!原地部署神火台!務必抵禦海妖,勿擾東海安寧!”


    唐蜂子消失在了漆黑的大海中,但他的聲音卻傳入了每一個修士的耳中。此刻,他們隻聽得見兩個字眼,最是振奮人心。


    支援!神火台!


    希望的火焰在他們心中燃起,讓修士們意識到自己的努力不是無用功,那他們就能再起堅持的意誌。雖然唐蜂子說的支援時間可能在扯謊,但他既然搬出了瑾王的名頭,那就必然會有支援!來自聖堂、書院以及九天宮的支援。


    八王的名頭,在所管轄的土地上,往往比聖旨還要管用。


    眾修士眼中閃過了信心重燃的光,隻因他們聽到了“青雲峰”三個字。他們已然知曉,隻要那位尊者到來,一切都能順利解決!一切都還有希望!到時候不管是碣石尊,亦或者嗔仙,在那位到來後,必會迎刃而解。


    這就是九天宮,是東蒼仙人帶給他們的底氣與信心。世人皆知,在仙人之中東蒼仙人也是絕對的佼佼者。數千年前東蒼仙人一力滅殺三魔的無上戰績,至今仍是許多人津津樂道的話題。


    而另一個底氣,則是此刻那八台自地麵拔地而起的巨大“堡壘”:長六丈、寬三丈,高四丈,分兩部,下為支柱,上為炮台,重逾百萬。側有火獸禍鬥紋,猙獰呲牙;上盤四爪赤龍雕,威風凜凜。六足支撐,四方可旋,主炮長七丈,寬九寸,輔有八百短銃護周身。遠可狙,近可轟。


    神火台,一種以靈力與靈石驅動的移動戰爭堡壘,脫胎於一種靈力控製的定裝巨炮,曾經在對魔戰爭中發揮了巨大作用。由於徐州勢弱,某代徐王為解決邊防問題,以大代價搞到了它的原型,並幾乎舉全州之力,才改造成了如今的模樣。


    它最初的用途本是部署在徐揚青三州邊境,防範西北南三方的入侵。後九州太平,上代徐王就將神火台部署於瑾瑜城四周,以保王都。如今為解決東海之威,瑾王不顧勸阻,將守護王城的二十座神火台,調用了八台前來支援。


    神火台名義上是炮台,但它的威力可遠非炮能媲美的。六煞之亂時,徐州能成為少數未全境淪陷的州外,一要仰仗九天宮之威懾,二就是這神火台的功勞了。


    當初由朱厭、顒組建的妖獸聯軍,在一合體一渡劫大妖的率領下,戰無不勝,在攻克了徐州三郡後,大軍壓境,威逼琅琊、瑾瑜二城。也正是在那一戰,神火台給九州人和妖獸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二十座神火台齊發,三輪齊射,殲滅敵軍十三萬,火線熱射所過之處,寸草不生。元嬰之下不堪一擊,返虛之下避其鋒芒。而瑾瑜城的損失,不過區區七千萬靈石,六台座神火台以及三十位深入敵軍引導射擊的金丹死士。


    此戰後,世人皆知神火台之威,更有好事者揚言,有神火台駐守的瑾瑜城,其安全程度絲毫不比京城差。


    八座神火台以呈菱狀列陣,將漆黑的炮口對準了千裏之外的海妖大軍。這些訓練有素的修士來說也是第一次在海戰中使用神火台。在海水的阻隔下,無論是威力還是射程都會有所下降,因而這武器的威懾作用要遠大於實際作用。


    會削弱到何種地步,他們心知肚明。但其餘的修士不知,他們隻知道此刻他們身後的是堪稱徐州最強的武器,遠處是即將到來的最強的援軍,一切都有了盼頭。先前那消極的氣氛,也在不知不覺中衰退,鬥誌重新點燃了起來。


    指揮神火台的,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修士,元嬰修為,以一身目力神通而聞名,正因為如此,他才有資格擔任指揮。感受到迴升的氣勢,老人決定再火上澆油一番。


    “全軍聽令!一千靈石總量第一次填充!自由射擊!目標:海族!無限製!”


    “是!”


    目所能及之處,皆是海族,這倒省去了校對索敵的過程。他高舉令旗,遙指遠方,天空出現三道赤色長光,那是開火的信號。


    下一刻,八道熾熱的紅線橫貫了大海。它算不上粗,與漆黑的大海相比,就像黑色的幕布上多了幾根赤色的發絲。


    就是這八根發絲,穿透了層層海水,貫穿了海妖的身軀。當溫度高到一定的程度,無論遇到怎樣的阻礙,都隻有消融這一個歸途。


    一輪射擊,死傷無數。白色的煙霧蔓延千裏,或是熾熱與寒冷激起的煙霧,或是海水沸騰的水汽。無論怎麽,他們成功嗬退了海族。


    蝦兵蟹將終究隻能依靠數量優勢,要真正扭轉戰局,修士與妖獸才是關鍵。顯然,在雙方戰力極其懸殊的前提下,修為的戰鬥才是主流。


    接下來,該是修士之間的戰鬥了。


    漫天的靈光再次閃爍於天際,火光、爆風席卷著海潮,向著岸邊一次又一次地衝刷。


    一雙瀕臨的渾濁的眼,睜開了一條不易察覺的細縫。眼中映襯著閃爍的夜空,萎靡的白發感受著奔騰的熱浪,他想起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一副場景。


    陽光透不進的昏暗宮殿內,隱隱有火光映襯。


    黑煙嫋嫋,熱浪翻湧。


    君臣二人,一人高坐尊椅,一人賜凳下坐,隔著一道猶如天塹的地台,沉默地喝著酒。直到樽中酒盡,那剛從慘烈王位之爭中獲勝,繼承了楚王這個封號的男人不顧宮殿內搖曳的火舌,問了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


    “養由基,你是射法大能,你怎麽看射之一道?”


    被喚作養由基的男人放下了手中的銅製四虎方形樽,略微沉思了一會兒,輕輕敲擊著這張由一整塊金絲楠木雕刻成的矮桌,緩緩開口道:


    “自揮祖造弓以來,隻作兵武,以補短兵近戰之缺,而無道統。世人隻知弓之射遠,弓之厲害,弓之便利,而不知射為何、馭弓為何。直至三聖前,唯一人稍補弓之道義。”


    “大羿?”


    “正是。適時人皇未定,百族混戰,妖獸仰其異稟,人族難擋。又請金烏相助,蒸煮人族。據傳十日禍天,人族有災。金烏高懸,灼熱難忍。又是扶桑親血,實力非凡。人族修士力有所怠,難以近身。此後千年,人族居洞,日出而休,日落而行,苦不堪言。”


    “唯有大羿,不忍同族受苦,自知短兵不可近,便鑄弓,配九箭,喚之落九烏,一箭一殺,還人族一個獨日太平。事後,大羿以己死,換九烏墜地。後世皆知,弓者當效大羿,以遠見長,為護而起弓,雖死而不悔。”


    “直到三聖開道,儒道下辟,射之一道方興。天下用弓者如醍醐灌頂,暗室明燭,遵循九養之法,踏足射之大道。”


    “照你說來,這弓道能有如今的輝煌,還要感謝儒聖他老人家嘍?不過孤怎麽覺得,你們和書院那些拉弓的,不怎麽對付呢?”


    無論是儒家的人,還是天下射者,都會覺得楚王這個問題非常尖銳,也非常無禮。原因無他,這涉及到了一個天下盡知,卻不能明說的一個問題——道統。


    不同於先天五十道,後天誕生的大道由於依托人力,審視於天,而人是鴻蒙間最具有變數的存在,這後天的大道也因此產生了變數。落到實處,就是大道內亦有參差之別,大道之解亦是如此。


    得益於弓道開辟,以及後天大道存在的變數,天下弓道分三脈,演化出了九州如今三大射者流派:


    一尊揮王,以弓為武,練武藝之極致。射以補短,射隻為戰,多是些武癡兵卒,喜好挑戰短兵,不修心,隻修武。以逢蒙為當世魁首。


    一尊大羿,以弓利他,助世人之無憂;射以安邦,射以衛國,多將領遊俠,以射法破敵,保家衛國、或以射法助人,結人友善。養由基便是其中之一。


    一尊儒聖,以弓養性,修內在之高德。射以修心,射以養德,不重武力,不重助人,隻為修身養性。如今的儒家君子六藝,便是這一脈的主心骨。


    這其中,揮王派認為己方是弓之原始,應是正統。而儒聖派則認為是他們開辟了射道,他們才是正統。大羿派則保持了中立。


    所幸雖然爭執激烈,但未動搖射之一道的根基,反而因為三派相執,各持一詞,不斷完善著射之一道的內涵,天下射者一直呈現出一個蒸蒸日上的狀態。三派之間,各有一位陸仙級別的得道者坐鎮。


    這種內部相爭,潤澤道義的情況,在劍道中最是明顯。如今的劍道,已有劍仙出世,橫壓一界。


    養由基並沒有因為這個問題而產生些許慍氣,依舊掛著淡淡的笑容,抹去了額頭的汗水,解釋道:“僅僅隻是對道義的理解有所不同罷了。我們這些做將領的,真正被他們詬病的原因,其實是因為我們射箭過於功利了。”


    “功利?他們射箭或修身,或強武難道就不功利了嗎?怎麽還好意思說你們功利?”


    “王上不是射者,自然不明白。修身、強武再怎麽練都是沒有極限的,蓬蒙之箭何其強盛,箭貫日月,飛矢殺陸仙,卻依舊不及大羿。大羿之強,九射已是極限,若有十箭甚至百箭之威,九州疆土安和今比?試問射者之極何在?”


    “儒聖之德何其端正,品行當為天下楷模,仍每日習射,以養內心。試問射者之德何在?”


    “與他們那遙遙無期的努力相比,我們這為了某些目的而去射箭的人,不是顯得功利很多嗎?”


    轟隆——


    肆意的火舌侵吞了殿內龍柱,致使其傾倒在地,橫欄在君臣二人之間。楚王和養由基都沒有什麽反應,一個低頭沉默,一個臉上帶笑。


    一身著小廝衣裝的白猿匆匆入殿,不顧禮節拱手道:“王上、先生,叛軍已至宮門,揚言不見王上頭顱,不撤軍。”


    “養由基……”


    “臣在。”


    “你說你是為了某些目的而去射箭,結果射出一個元嬰境來,也是罕見。你那個目的是什麽?”


    “王上可記得昔年荊梁一戰,大王子孤身犯險,領七千騎兵援救孤城一事?”


    “記得。這樣啊……”


    楚王灑脫地笑了,笑聲越發嘹亮,最終在這僅有兩人一妖的空蕩宮殿,蕩起陣陣迴音。笑夠了,他指了指養由基身邊的白猿道:“你是鐵了心留下了,這隻小猴子怎麽辦?如果我沒記錯,你是當年那個躲了我三箭,被養由基救下來的那個小妖精吧?”


    白猿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一臉嚴肅道:“是。先生在哪,我在哪。”


    養由基依舊隻是笑笑,溫柔地撫順他的毛發,可眼神中滿是不舍。楚王與他君臣多年,哪裏不知他在想什麽,招了招手,示意白猿向前來。


    白猿在不解中,向前幾步,楚王手持八王璽,下達了他平生最後一道旨令:“猿族無名,輔佐將軍養由基多年,勞苦功高,特賜一姓。從現在開始,你就姓姬。”


    白猿還有些呆愣,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身後他服侍多年,從未懷疑過的主人兼導師突然發力,將他打暈了過去。隨後,一本傾注了養由基半生心血的射法秘籍便被塞進他的裏衣之中。


    整衣、順毛、拉弓、射箭,穿過宮殿屋頂的漏洞之中,白猿被養由基射向了遠方。


    楚王看著這師徒相別的一幕,默默地摘下了曾經的冠冕,脫下一身滾龍袍,平生第一次,覺得這件穿了不過一年多的衣服,太重了。親手將它疊得整整齊齊,又端正地放在了龍椅之上。楚王大步流星地走向宮門外。


    養由基至死,仍遵循君臣之禮,卸甲棄兵,落一步而行。


    出宮門,起箭雨。君臣相笑,慷慨而死。


    《仲平紀事·九州篇·荊楚列傳》載:楚厲王羋姓熊氏威,殺兄弑父,奪位自立。朝廷不允,州內不應,比鄰三州,義軍頻起,發難武陵。以厲王之表甥最為勢猛,沿途未敗,直逼王城。


    適月,義軍破城逼宮。厲王自焚殿宇,欲毀王璽。嬴姓養氏由基,盡顯忠君之態,殿內詳談,辨射道之別,以明後世習射者。後人尊之,謂此事曰“由基辨射”。


    厲王釋,脫衣解冠,自受流矢,長嘯,薨。養由基未死於箭矢,自吞配箭而亡。


    楚憫王姬姓熊氏啟,舉薦為王,繼治荊州。


    平仲公批:羋威弑親彰雄心,由基吞矢表忠君。


    ……


    不知何時,雷光開始黯淡,劍身開始輕顫。或許隻差最後一擊,這鎮壓邪仙的封印就會轟然倒塌。可就在這時,敵人突然停止了攻擊,一座大小絲毫不遜色金鼇島的“島嶼”也緩緩從海內升起。隻見:


    鱷首龜背,赤目蜥尾,四肢如槳,利爪握浪,皮且外露,貌若石岩。背寬數萬裏,負群山峻嶺,山高千丈,壯麗瑰奇。


    陸仙大妖、玉靈甲帝、禦嶼玄黿——黎甲,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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