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黑?人性惡?人心就好比江入海,人性就像布進染。”


    “前輩,你在唱什麽?”


    “知道這條江叫什麽嗎?”


    “知道,喀蘭賀瑪江。當年那東蒼仙人,孤身入窮荒,邊走邊戰,最終到了這裏,救走了後來的西辰仙子。”


    “屁!那東蒼也配稱仙人?不過一武卒悍將!那西辰也配稱仙子?不過一嗜血兇獸!都是得了天矚的狗屎運罷了!”


    “哦?前輩這麽評價那兩位仙人,不知前輩是何修為?是何名號?”


    “哼!迂腐!不過枯江一釣叟,何來名號與修為一說?”


    “那前輩為何會對那兩位仙人作此評價?據我所知,即使是窮荒,信仰、敬佩他們兩位的也著實不少。這兩位的口碑也一直不錯……”


    “不錯就不能罵了?要我說,那東蒼謀戰侯的名號就是瞎扯!他要真有那本事,當年怎麽不打到喀蘭賀瑪江來?那西辰這麽能打,怎麽不殺了蝕骨老魔?”


    “都是廢物!但凡當年九州那個什麽三代人皇有些膽識,會在北邊兒設個什麽鬼長城?但凡當年那什麽北方軍團能有再強些,九州會那麽被動?但凡當年他們再北推一點,我們這些被夾在縫裏的人,會這麽難過?”


    “都是廢物!!”


    “老前輩……難道你是九州流民?”


    “屁!老子根生在九州,就是九州人!要不是被蝕骨老魔破了返虛靈體,老子……罷了罷了,和你說這麽幹什麽,你又不懂。”


    “前輩……”


    “換個話題吧。小姑娘,你是大乘寺出來的吧?”


    “是。”


    “說說看,有什麽想不通的。老東西我啊活不久了,臨死前至少發揮一點餘熱才好。也免得讓你看輕了我,覺得我隻是個光打嘴炮的老東西。”


    “前輩怎麽會知道我心中有鬱結呢?”


    “眼神。不清澈,有迷茫。你應該是在寺裏養大的吧?說說看,第一次出遊窮荒感覺怎麽樣?”


    “……人似乎和我想得不太一樣。這裏的人,不如寺那邊山下的人平和,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就能背信棄義。目光短淺,蠅營狗苟……”


    “嗬嗬,感想還挺深刻的,評價不高啊。我問你,在寺裏你們缺吃的嗎?”


    “不缺。”


    “山下的人呢?”


    “也不缺。”


    “那你見過的那些人,又是什麽樣的?”


    “……枯黃、消瘦、和行屍走肉一樣。總是把能不能活著掛在嘴邊。”


    “那山下的人呢?”


    “他們會經常笑。每個人都知道該做什麽,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也能盡力去做,寺裏還經常……”


    “打住。小姑娘,察覺到什麽了嗎?”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別扯那些文縐縐的東西,老頭子我不懂。就一句話,吃飽了,能活著,才能去想別的事情。你們佛教裏不是有一個三垢的說法嗎?你覺得他們犯了三垢中的哪一樣?”


    “助紂為虐,是為癡。貪圖錢財,是為貪;殺人奪物,是為嗔。”


    “錯!他們就隻犯了一樣,那就是嗔!對逆的境界生嗔恨,沒稱心如意就發脾氣,不理智,意氣用事的那個嗔!你們都說,引發三垢的根源是癡,但對於他們來說,隻有嗔!”


    “憑什麽九州人能有豐饒的土地,我們隻能在這裏受苦?憑什麽大乘寺的人能安然地生活,我們連能不能活都不知道?憑什麽你可以遊曆窮荒體悟人生,而我們卻連晚上吃什麽都不能決定!”


    “你說,憑什麽啊!?”


    “……”


    “這個人啊,就像一塊布,你生活的環境就像是一個染缸。無論你的本色是什麽樣的,總會沾染上染缸裏的顏色。在窮荒這個鴻蒙最肮髒的染缸裏,誰又能獨善其身呢?”


    “……”


    “小姑娘,老頭子話就說那麽多,你自己好好想想你。諾,今天收成不好,就兩條魚,你選一條吧。”


    “不用了前輩,我……”


    “讓你選你就選,哪那麽多廢話!”


    “那就小的那一條吧。”


    “嗬!你呀你,真是一個幹淨到沒邊兒的白布!一個蠢好人!一個蠢蛋!”


    “……”


    “算了,我也是個半截身子入棺材的老東西了,哪裏資格和你說那麽多呢?小姑娘,你自己好好想想,老頭子走嘍!”


    “人心黑!人性惡!人心就是江入海,人性就像布進缸。”


    “人心白!人性善!人心就是布染彩,染到最後不理睬!”


    ……


    “四方紫霄禦海大陣?一劍足矣。”


    常思看著在黑夜中耀眼奪目的四座紫色高塔,隻是喃喃低語了一聲,語氣中隻有些許惋惜,並不困窘。


    右手承天,虛握星河。那橫貫天際的河漢,不再像往日一般亙古無常,竟是如同綢緞一般隨風飄搖,終是脫離了夜幕,被常思攥到了手中。


    隻是簡單地做了一個劈砍的動作,星雲泄,天幕崩,皎皎河漢,如瀑長泄。孤立無援的高塔,承受著萬丈銀練的衝洗,隻能不甘地崩塌,化作一地廢墟。


    禁錮著東海的囚籠,碎了。


    一劍,星河泄。


    城內城外,都還沉浸在那金甲戰神直麵碣石尊的氣魄之中,都還震懾於星河傾瀉的奇觀之中,全然沒有意識到此刻東海城再度迴歸自由,仍舊呆呆地整理這現狀。


    泰山崩於前,仍能麵不改色,卻不代表能在更為雄闊的景象前保持鎮定,即使是見多識廣的禍盡四人,也震撼於眼前之景色。


    可也不是沒有清醒之人。韓虎臣便是其中之一。


    看著頭頂閃爍的雷光消散,韓虎臣毫不猶豫地對著後方統領大局的石偉雲下達了命令。


    “立刻解開束縛!放任士卒自由行動!”


    “是!”


    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石偉雲立刻捏碎了手中的虎符,伴隨著小巧的玉章破碎,一股衝天的濁氣汙了本就漆黑的天,隨著而來的便是接二連三的怒吼與咆哮。由內而外,不絕於耳。


    韓虎臣看著離自己最近的一隊士兵,痛苦地捂著腦袋,咆哮、掙紮、畸變、壯大,與那無名的刀客臨死前的慘狀如出一轍,不忍地別開了視野,提刀遠離。


    而他那些過去的手足兄弟,正發生著駭人的變化。隻見:


    皮如赤火,經突其下。身形暴漲,非獸非人。白骨激增,替甲覆軀。血肉融兵,自為一體。是為嗔獸,嗜血喜殺。


    保留了所有負麵的情緒,激發了心中的嗔怒,強化了一切的上千名士兵在同一時刻化身為野獸,或手腳並用、或四肢齊驅,開始奔跑在東海的大街之上。


    以最原始的本能,釋放著最原始的欲望。


    狩獵、覓食、交媾。


    嗔王秘法·理欲合流。


    一個躲閃不及,一頭獠牙鋒利、肋骨外刺的“人”,突然撲向了韓虎臣。強大的力量就算是元嬰初期的韓虎臣,一時都沒能反應過來,被他撲倒在地。但他並不驚慌,看著那張嘴角已經開到耳根的巨口,聞著其中傳來的血腥味,無比鎮定。


    那頭惡“人”原本猙獰的麵容,在鼻骨接觸到韓虎臣的那一刻,突然平靜了下來。他不停地用鼻子拱著身下之人,直到確定了氣味,竟如同家犬一般,吐著吐著長舌頭,舔舐著主人粗糙的臉。


    韓虎臣拍了拍他被顴骨覆蓋的臉,示意他起身,隨州在他耳邊輕輕說道:“去,去狩獵吧。隻要活著的,不是同胞,都能殺了。”


    “呃……”


    “人”擺開不協調的四肢跑遠了。理應來說,這種前肢長後肢短的生物,跑不快才對,可他的速度竟與駿馬不分上下,甚至比之更快。


    倒也是稀奇。


    韓虎臣看著他遠去,想起了他的名字——史天明,一個不怎麽喜歡讀書的新兵蛋子。他隻是歎了聲氣,提刀離開了。往後的一路,所有遇見他的“人”都如出一轍:吐舌、撒嬌、舔舐。


    這一刻,韓虎臣擁有了最狂野、最兇厲的一支軍隊。隻要他想,在高階修士與仙人不出的前提下,他可以橫掃九州。


    因為這一支軍隊,每一人都有築基的實力。而那些本就有修為在身的,更是到了金丹甚至元嬰。


    而代價是,他們的理智以及一些不可明說的事物。


    給他這個功法的人沒說,但向他保證了絕對不會奪取他們的性命。在這樣的前提下,韓虎臣選擇了和他交易。


    說來也奇怪,韓虎臣一不求權,二不求財,犯下這驚世駭俗的罪孽,甚至不惜成為九州的罪人,其最初的動機居然隻是為了證明一件事,一件本就不可能實現的事。這也不得不讓人驚歎一句。


    也是個癡人。


    現在按照約定,韓虎臣要去幫一個人取得某樣東西。這樣東西在那個名叫莫秦蕭的少年身上,和他性命相連。


    所以他得死。


    雖然死在韓虎臣手上的敵人已經不計其數,但他內心深處,並不是一個嗜殺的人。死在他手裏的隻有敵人。但他不是。


    於是他選擇折中,用一個戰士、一個將領、一個士兵、一個修士應有的方式,也是他能想到最公平的方式,去取迴那樣東西。即使這樣做他可能會死,但至少他內心會好受一點。


    誰贏,誰活,誰是英雄。


    韓虎臣活,他就要做那個改變九州格局的罪人,去證明當年國師所說純屬放屁。莫秦蕭活,他就是解救東海、誅殺逆賊的英雄,受到世人的追捧與稱讚。


    很公平。


    這既是對自己的尊重,也是對那個叫莫秦蕭的無辜青年的憐憫。


    還是那句話,真是個癡人。


    但他,可能低估了那個隻有築基的青年。那個此刻正陷入無盡痛苦的青年。


    “啊!”


    常思想找到秦蕭不算難,他身上有自己親手雕刻的玉牌,她能立刻鎖定他的位置,無論天涯海角。但真正指引她找到秦蕭的,卻是那聲碎石震金的慘叫。


    她心慌了,甚至沒能收住力,在降落時留下一個巨大的坑洞。東海城小小地經曆了一次地震。


    和秦蕭待在一起的,應該是芥彌口中那個來路不明的蘇檀兒。狐媚妖豔的臉上已經掛滿了淚水,看著在地上掙紮、扭曲的人,束手無策。


    “額——”


    從那藏劍的地牢出來的那一刻,原本有說有笑的秦蕭突然慘叫一聲,捂著耳朵就倒在她的身邊。蘇檀兒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好不容易迴過神來幫他檢查時,卻發生了極其詭異的一幕:


    她突然察覺不到莫秦蕭了。


    能看見秦蕭就在眼前,但她始終碰不到他。每當她想要穩住他的身形時,總是能被躲閃。無論嚐試多少次,無論做何努力,蘇檀兒始終無法接觸到秦蕭。


    就好像他隻是一個投影,一個虛幻且又無比真實的投影。


    神識中的他在逐漸消失,視線中的他在逐漸虛幻,意識中的他在逐漸淡薄。


    蘇檀兒急了。可她束手無策,認知中的所有的症狀都和眼前之人對不上,她隻能呆呆地癱坐在原地,用著綿薄的力量去鎖定莫秦蕭的存在,不讓他消失在眼前。


    常思降臨在秦蕭身邊的那一刻,孤立無援的蘇檀兒如同將要溺斃於汪洋之上的人,找到了陸土。她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來到常思身邊,嬌柔的嗓音蓄著哭腔,言簡意賅地說明了來龍去脈。


    “……常思前輩,求求你趕緊幫幫相公吧!他、他……”


    常思的驚訝並不比蘇檀兒少。隻是她並不驚訝於秦蕭此刻的狀態,而是驚訝於那該死的劫數為何此刻到來。


    我生為靈,自蛻於靈,是生靈,亦非靈。是為,生靈無我。


    自由無我共五層,一層一劫難,一劫一報還,莫凡稱之為“五檻”。每渡過一次劫難,修煉者都能獲得超乎常理的能力。


    聆聽生靈之聲、感悟萬物之心、代行天地之權、超越時空之禁四種已知的能力,分別對應著生靈無我、萬物無我、天地無我、時空無物四個大境界。至於最後一層自由無我能獲得什麽、要經曆什麽,莫凡他也不知道。


    說來也好笑,作為這個功法的創造者,他本人也不清楚到底創作出怎麽樣的一套功法。但隱約摸到過那個境界大門的他,是這麽描述最後一層境界的:


    那是一種超脫一切的、自由自在的、真正的逍遙。


    僅此而已。


    隻是,某個不靠譜的當爹的,隻顧教秦蕭該怎麽去修煉這門功法,但是這門功法的效用和劫難卻是一字未提。按照他的性子,不難猜測,恐怕是想著自己受過的苦,怎麽能不讓秦蕭受一遍呢?


    兒子不拿來玩,那將毫無意義。


    如果他還在,此刻一定會在旁邊興奮地看著秦蕭受苦,然後在做好充足準備的同時,不忘說些風涼話,招致秦蕭的白眼。


    幸好,還有常思。早年莫凡經曆的,她都看在眼裏,以至於在劫難與考驗真的到來時,不至於束手無策。


    隻是,她還是低估了自由無我的詭譎與奇妙。


    “呃啊!”


    又是一聲淒烈的慘叫,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越發微薄的存在感使得常思都開始鎖定不了秦蕭的位置。她們隻能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在眼前,消散又聚合。


    莫秦蕭掙紮著起了身,趔趄地走向劍匣,“眾目睽睽”之下,他握住了風殘雪。風殘雪察覺到了主人的異樣,甚至在常思兩人都不能觀察到秦蕭的前提下,感受到了他內心的痛苦與意圖。


    風殘雪在抗拒,在拒絕秦蕭的請求。


    秦蕭拿起了那把本要送給陳驚鴻的問今朝。


    青光一現,血濺五步。


    血肉裹挾著聲音的種子,在叮鈴一聲的清脆中,在青磚之上紮了根。它長得很快,血落地,它開花。開出了第一朵花,一朵長得奇醜無比的花。


    鮮紅而蜿蜒的根莖深深地紮進大地,開出蝸狀的葉,散發出腥味的香,為耳狀的花汲取著大地的養分。


    嬌豔的花,生平吃到的第一口甘霖,是過去的主人、如今的陌人的血。


    大地長出了耳朵,它聽見了生平的第一句話。


    “安靜了……真好。”


    寂靜傳至秦蕭腦中的那一刻,東海之上寶光萬丈,一柄玄之又玄、幻之又幻的萬丈巨劍殘影,自海底緩緩。


    上有不可名形之天劍,下有不可言說之熾焰。


    一字嗔,一字幻。


    兩字交相,天環地旋,普天之內,盡是囚牢。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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